西昆雖好 鄭箋難求

沈靜

近日，筆者獲贈《王思任小品全集詳注》一書（以下簡稱《詳注》），挑燈試讀，不覺夜深。王思任字季重，號遂東，晚年號謔庵，晚明文人。他最為世人熟知的文章恐怕要數(shù)《致馬士英書》，其中“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一語，最為膾炙人口。這篇文章氣勢如虹，字句曉暢，是作者莊語。其實，王思任本性詼諧，發(fā)為文章則趣味盎然，這些都體現(xiàn)在序跋、尺牘等短篇散文中。為了另辟蹊徑，王思任在文中常常使用生僻典故和尖新字眼，而現(xiàn)今王思任文集的整理本多以標(biāo)點?？睘橹?，極少有注釋，僅有的少數(shù)注本也只注解尋常字句。因此，似懂非懂、似是而非，成了筆者閱讀王思任文集時常有的苦惱?！对斪ⅰ芬粫樟_豐富，句讀準(zhǔn)確，注釋詳細(xì)，可以說是近年來少見的有關(guān)王思任小品文整理的佳作。

斷句（即句讀）是古文整理最基礎(chǔ)的工作。通過句讀，普通讀者可以輕松理解文義。但同時，錯誤的斷句也極易將讀者引入歧途。就筆者所見，《詳注》句讀得當(dāng)，又多糾正通行本錯誤，是一個不錯的古籍整理本。如《游金山記》開篇交代時間和人物，通行本斷為：“萬歷丙申秋，吳敦之、李潤予與徐季鳴道出京口，敦之舉金山之觴，一舸乘風(fēng)，泠然而驟泊其下?！保ㄈ芜h(yuǎn)《王季重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這里出現(xiàn)了三個人物，吳敦之、李潤予和徐季鳴。吳敦之即吳化（字敦之），徐季鳴即徐如珂（字季鳴），兩人與王思任是同科進(jìn)士，交情甚好。按照上述斷句，所謂“李潤予”似乎亦與王思任等人為同科進(jìn)士，至少也應(yīng)是詩文之交。但查各類史傳文集，不見記載，不知其為何許人物。細(xì)審文章，其中有王思任的感慨議論，有吳、徐二人的言行舉止，獨獨不見李潤予的一言一行，甚為奇怪。且按照如此斷句，游金山的似乎只是吳、李、徐三人，王思任又去哪里了呢？如今翻閱《詳注》，筆者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李潤予”并不存在，這是由于斷句錯誤而生造的一個人物。按照《詳注》，此句應(yīng)斷為：“萬歷丙申秋，吳敦之李潤，予與徐季鳴道出京口，敦之舉金山之觴，一舸乘風(fēng)，泠然而驟泊其下。”“李”指“司李”，同“司理”，是各州郡負(fù)責(zé)刑獄的官員，明代指推官，此處用如動詞，謂出任推官。“潤”指“潤州”，是鎮(zhèn)江的古稱。明代文人慣用古稱代指當(dāng)時的官名、地名，以示文章雅馴?！坝琛笔堑谝蝗朔Q代詞，代指王思任自己?？梢姡鎸嵡闆r應(yīng)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吳化出任鎮(zhèn)江府推官，王思任和徐如珂即趕赴鎮(zhèn)江，與吳化相會，同游鎮(zhèn)江名勝金山，寫下這篇游記。而所謂“李潤予”，竟然是由一個動詞、一個名詞和一個代詞錯誤組合而來，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其實，這個問題早在民國時期阿英的整理本中即已存在（《王季重十種》，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6），后來學(xué)者陳陳相因，致使“李潤予”一直面目生動。如陳龍飛《王思任文論及其年譜》（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90）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正文稱：“季重返山陰故里。秋，奉親老北上京師待詔;同行有年友吳敦之、李潤予、徐季鳴等，嘗共游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縣）、焦、金二山?！痹谶@里，“李潤予”不但有了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進(jìn)士的身份，還栩栩然與王思任等人同在京口、焦山、金山作一番暢游，最后一起北上京師，著實令人發(fā)噱。

又如《重游麻源三谷記》，這篇文章記錄了王思任兩次到麻源三谷禮佛占卜之事。第一次是幼時與母親一起，第二次則是四十年后獨自前來。巧合的是，兩次占卜得繇相同，內(nèi)容都是“兒成名，當(dāng)再至”。因此文中說“再卜筊，復(fù)得前之繇，似吾有詩兒當(dāng)續(xù)此愿。余此生或不再至矣，乃黯黯辭去”（《詳注》）?！霸妰骸敝笗懺姷膬鹤?，全句意指若干年后兒子學(xué)詩有成，或許也會如自己今天這般前來還愿。通行本斷為“再卜筊，復(fù)得前之繇，似吾有詩，兒當(dāng)續(xù)此愿。余此生或不再至矣，乃黯黯辭去?！保ㄊY金德《文飯小品》，岳麓書社，1989年）“詩兒”處斷開，顯然不確?？梢姡渥x雖是“小學(xué)”，尋常處似乎人人皆會，但一遇到艱難復(fù)雜的地方，斷句者的水平高下立可分判。

注釋是古文整理的另一項重要內(nèi)容。《詳注》不但解釋字句和典故，對當(dāng)時的人物和史事也發(fā)覆甚多。王思任為另辟蹊徑，不落前人窠臼，文中常常使用生僻典故和尖新字眼。這本是他文章的特色之一，卻給筆者帶來許多閱讀障礙。如王思任游覽北固山時，曾寫過一篇新奇而有趣的《游北固山記》。在文中，他沒有按照游記的尋常寫法刻畫山水，而是模仿屈原《天問》，向北固山提出十七個疑問。這“十七問”包含諸多生僻典故，如“六化人”“僧繇神物”“贊皇手柏”“天監(jiān)寶書”“四十九枚鱸魚”“三十六峰研山”“魚作人語”“徐凝惡詩”等。有些仿佛模糊可解，更多的則是一頭霧水，不知何意。這“十七問”本來連貫如貫珠，從作者胸中噴薄而出，極有氣勢。但由于不熟僻典，筆者徒快意于連珠之問，卻不能完全明了其中含義。這一難題直到如今讀到《詳注》一書才豁然得解。這里以“萬年何德？何魚作人語而免其咎”一問為例?！叭f年”是古代常見人名，西漢宣帝時有御史大夫“陳萬年”，西晉末年有氐族將領(lǐng)何萬年，但似乎與北固山皆無關(guān)涉?！棒~作人語”一句大概出自志怪小說，但僅憑這幾個常用字極難查檢到具體出處。據(jù)《詳注》考證，這則典故出自《太平廣記》卷四百六十九“水族六：“宋后廢帝元徽三年，京口戍將劉萬年夜巡于北固山西，見二男子，容止端麗，潔白如玉，遙呼萬年謂曰：‘君與今帝姓族近遠(yuǎn)？’萬年曰：‘望異姓同。’一人曰：‘汝雖族異，恐禍來及。’萬年曰：‘吾有何過？’答曰：‘去位，禍即不及。’萬年見二人所言，益異之。萬年謂二人：‘深謝預(yù)聞，何用見酬？’萬年欲請歸鎮(zhèn)，二人曰：‘吾非世人，不食世物。’萬年與語之次，化為魚，飛入江去。萬年翌日托疾，遂罷其位，后果如魚所言?！蓖跛既卧谖闹谢昧诉@樣一則奇異故事，出典非常生僻，若非《詳注》明示出處，筆者絕難得知“魚作人語”的本事。

王思任交游很廣，文章中涉及大量人物和事跡，往往能補史事之缺。但他行文遵循當(dāng)時慣例，對尊長朋友不稱名，只稱字號，而字號重復(fù)率極大，筆者往往花費許多時間翻檢各類工具書，最后所得卻只寥寥。如今《詳注》一書不但一一注明人物，有時還引用他書，將人物背后的史事串聯(lián)起來，帶給筆者莫大的方便和閱讀樂趣。如《心月軒稿序》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篇文章是王思任為友人“寅侯”的文集所寫的序文，在文學(xué)史上非常有名。文中“我與公安、竟陵不同衣飯，而各自飽暖”這句話，幾乎為每個晚明文學(xué)研究者所熟知。這句話可以說是作者自評，最早卻是出自這位“寅侯”之口。筆者多次讀到這段文字，一直遺憾不知“寅侯”姓甚名誰，生平若何，序文開頭提到的“獲夷銃”又所指何事。而今翻閱《詳注》，方才獲知“寅侯”姓名生平，而“獲夷銃”一事竟然關(guān)系到明與后金的戰(zhàn)局勝負(fù)，直接影響明清之際的歷史發(fā)展。據(jù)《詳注》考證，鄧士亮字寅侯，蒲圻縣（今湖北赤壁市）人，萬歷十九年（1591年）舉人，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進(jìn)士，初任彝陵州學(xué)正，再任四川綿州學(xué)正，升廣東肇慶府推官。在肇慶擔(dān)任推官時，鄧士亮發(fā)現(xiàn)并打撈起荷蘭和葡萄牙沉船上的三十六門紅夷大炮，解京二十四門，根據(jù)明廷官方記載，實到北京二十二門，其中十二門又被繼續(xù)運到寧遠(yuǎn)。這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大炮，可以說袁崇煥能夠在天啟六年（1626年）擊敗努爾哈赤的精銳部隊，取得寧遠(yuǎn)大捷，一舉成名，離不開這些大炮的威力。當(dāng)時還沒有潛水設(shè)備，鄧士亮只能依靠人力探測沉船的具體方位。打撈時，他先在船上盛裝巨石并設(shè)置車絞裝置，再將長繩一端系住大炮，另一端系在車絞裝置上，然后投巨石入海，利用浮力慢慢把大炮打撈出水。當(dāng)時海上打撈經(jīng)驗極少，鄧士亮仿照曹沖稱象的辦法打撈大炮，非常機智。彼以一介文士而為此壯舉，信奇士也?！对斪ⅰ纷⑨尅耙睢逼淙?，著重于其發(fā)現(xiàn)和打撈大炮之事，使序文中蘊藏的史事豁然彰顯。筆者讀罷，疑義頓解，甚為快意。其他如《簡周玉繩》敘崇禎初年裁撤驛站事，《簡徐十洲》敘萬歷年間開征礦稅事，又如注釋李玄素、唐存憶、呂豫石、阮寄卿等難解人名，本文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展開。

王思任晚年手訂其文，擬為六十卷，取名“文飯”，即以文為飯之意，正如余增遠(yuǎn)序中所言：“飯則人人可飽，合智愚賢不肖皆用為自養(yǎng)養(yǎng)人之具，故以之名其文?！保ā段娘埿∑贰酚嘣鲞h(yuǎn)序）《詳注》解釋字句僻典，又對書中人物史跡發(fā)覆甚多，使筆者快嘗此飯滋味，大愜心意。今筆者將初讀所見精彩之處列舉于上，未備之處，容另撰文補敘。

工作單位：杭州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