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無表情

穗子

一老一小走進面館時，我正在等屬于我的那碗西紅柿雞蛋面。正午的陽光很好，南京也很好，我舉起手機不斷調(diào)整角度打算把窗外的梧桐拍得更好看，將來回味南京總得有個抓手。

門吱嘎一響時我回了頭。老太太絕對是洋氣的那種，金絲眼鏡，白白凈凈；小姑娘卻是臟兮兮的，像一團灰不啦唧的舊毛線跳了過來，我本能地皺了下眉頭。

“白奶奶來了！老規(guī)矩，菠菜素面一碗，牛肉面一碗?！狈?wù)員給我點面時細聲細語的，這會兒居然喊了起來，顯然老人家是老主顧。

我的面先上來了，我拿起筷子挑兩下的工夫，她們已在我對面桌子坐下。吃面之前先挑幾下是習慣，一來散一散熱氣，二來調(diào)和一下味道。我喜歡吃面，但今天不急著吃，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我有一下午的時光可以消磨。

慢悠悠地吃，慢悠悠地看，看這對一白一黑奇怪祖孫。老太太七十來歲，頭發(fā)是純粹的月光白，臉龐是精致的象牙白，脫掉米色風衣后高領(lǐng)小衫兒是講究的雪地白，氣場超級強大，讓人不敢小視。小姑娘四五歲的樣子，頭發(fā)是亂亂的黑，臉蛋兒是紅紅的黑，衣服是灰灰的黑。我難于接受這對組合，心里嘀咕起來。

那小姑娘也在看我，準確地說她是在看我的面條，視線隨著我的筷子移動著。于是，我故意把面條高高地挑起來，卻不急著往嘴里送。停了一會兒，小姑娘意識到我在逗她，便羞答答地把頭埋到臂彎里。老太太并不責備她什么，只是說：“別急，別急?！薄班牛也患?。”小姑娘眼巴巴地盯著老太太的臉，乖乖地坐著，然后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的面，仿佛不由自主。——看樣子她是真的餓了。這么逗一個餓了的孩子確實不厚道，我開始正經(jīng)吃面。

老太太拍了下孩子，小姑娘才把視線收了回去，看到是自己的面來了，臉立刻綻放成一朵向日葵?？曜咏K于有了敲響碟子以外的實際用途，小姑娘先是向下一低頭，再抬起時嘴里已經(jīng)塞滿了面條?！奥c兒，別噎著！”老太太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用濕巾反復(fù)擦筷子的斯文，側(cè)過臉問道：“好吃嗎？”

“好吃，真好吃！”小姑娘又往嘴里叉了一筷子，后面幾個字裹著面又讓她給吞了進去，可到底是噎著了。老太太放下筷子急促地拍她后背：“急什么，一大碗呢，不都是你的？我是怎么跟你說的來著？優(yōu)雅，優(yōu)雅！”小姑娘憋得臉的黑氣更加濃重，好容易咽下這口面后，才瞅著老太太的眼睛甜甜地說：“奶奶，我這就慢點兒吃?！?/p>

“你孫女兒真可愛?！蔽乙呀?jīng)飽了，開始搭話。

“是。”老太太象征性地看我一眼，把手里的筷子伸進了面碗，邊小口吃面邊盯著小姑娘：“我都跟你說多少遍了？牛肉要一塊兒一塊兒吃，嚼爛了再咽。喝湯時不許那么大聲兒。再不聽話就不領(lǐng)你來了?！?/p>

“奶奶，我聽話！”小姑娘急忙表態(tài)，“奶奶你真好，我愛死你了?！?/p>

老太太的臉上有了笑意，開始一根面一根菠菜地吃著，小姑娘也一根一根地吃。祖孫倆不時對視一眼，都笑吟吟的。多有愛的畫面！我打開手機，把拍照聲音消掉后偷偷拍了一張。

等碗見了底兒小姑娘也打起了嗝兒，老太太把小姑娘從椅子上拎起來，撫了幾下她的肚子，說道：“出去遛遛吧?！笨粗⒆幼叱鋈?，她還沒忘了拿濕巾擦手。

既然有潔癖，為啥不好好把孩子侍弄干凈？我不理解。

小姑娘走出去后老太太才把頭轉(zhuǎn)向我，面無表情：“哪里是我孫女兒，沒那個福喲！小美是小區(qū)保潔工家的孩子，住樓梯間，弟弟剛出生不到半年，兩個姐姐都被送回農(nóng)村老家養(yǎng)活了?！?/p>

如果我像小美一樣大，我也會說“奶奶，你真好，愛死你了”，眼下我只能注視著這個發(fā)光的老人家，微笑致意。

我低頭把一百來張出行照片都翻看了一遍并在手機上編輯好后太陽都快落山了，老太太和小姑娘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我把手機里的那一老一小的照片拿給店員看時，她也面無表情。

“白奶奶的兩個孩子都在國外，去年老伴兒去世了。她每到中午都在街上轉(zhuǎn)悠，找肯跟她一起吃面的人，吃完再坐上半個下午，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她帶過來吃面的人有百來個了，清潔工、農(nóng)民工、流浪漢……帶小美來的次數(shù)最多?！?/p>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