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蠻”之形義探究“巴”“蜀”名稱的含義

姚舟　王玉玨　雷正蓮

摘 要：古名稱是歷史的見證，是文化的傳承，了解“巴”“蜀”名稱的由來，對我們理解四川文化意蘊有著重要的作用。本文從古字形入手，分析“蠻”“巴”“蜀”造字時的本義，由本義去認識名稱的內(nèi)涵與一致性，探討“巴”“蜀”字義與“蠻”的聯(lián)系，從而深入理解“巴”“蜀”名稱的含義。

關(guān)鍵詞：蠻;巴;蜀;蛇;蔑視性稱呼

“巴”“蜀”是古代西南兩個部族的名稱，現(xiàn)為四川省東西部的別稱，也是整個四川的簡稱。對“巴”“蜀”兩字含義的理解，歷來眾說紛紜，至今尚無定論。古名稱是歷史的見證，是文化的傳承，了解“巴”“蜀”名稱的由來與含義，對我們認識四川、了解四川歷史、理解四川文化意蘊有著重要的作用。

1 “蠻”之形義及其它蔑視性稱謂

《說文解字》釋“蠻”：“南蠻，蛇種。從蟲?聲?！薄跋x”，甲骨文字形像蛇形，本讀huì，即虺，是一種毒蛇。“蠻”的本義是南方的一種蛇類。遠古南方沼澤密布，草木豐茂，氣候濕潤，蛇蟲遍野。因為蛇性兇狠殘暴，是草澤中的強者，故有的部族就以蛇作為圖騰形象，如福建的“閩族”，就認為自己是蛇的后代，蛇是其祖先?！靶U”本是南方的蛇種，中原華夏民族就以之稱呼南方部族為“蠻”，這種稱呼，帶有一定的蔑視性，是中原人對周圍民族存在歧視心理的體現(xiàn)。

先秦時期，居住在中原的華夏民族文化先進，物產(chǎn)豐盛，農(nóng)業(yè)發(fā)達，禮儀完備，較之周圍部族文明先進很多，于是就有了一種相對優(yōu)越自大的心理狀態(tài)。這種心理也表現(xiàn)在對周圍民族的稱呼上，他們把與中原地區(qū)相比的遠方部族稱之為“夷”“蠻”“戎”“狄”，其區(qū)域劃分大致是“東夷”“南蠻”“西戎”“北狄”。除了前面說的“蠻”字，我們再來看看其他幾個稱謂的形義。

“夷”，《說文解字》釋為：“從大從弓，東方之人也，”這是一個會意字，意即背著弓箭以狩獵為生的東方人。當時中原華夏民族，已經(jīng)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主，以五谷為食，東方部族的人還在以打獵為主，以獸食為生，因此，中原人以“夷”稱呼他們，帶有一定的歧視意味，后“夷”成了中原以外各族人的泛稱和蔑稱。

“戎”，會意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由“戈”與“十”兩個字組合而成，“戈”是進攻武器，“十”是相當于盾牌類的防衛(wèi)武器?！墩f文解字》：“戎，兵也”，本義是古代兵器的總稱。既是兵器，為什么成了西部民族的稱呼呢？《風俗通義》：“戎者，兇也”。當時西部民族，常常與中原發(fā)生戰(zhàn)爭，其性好斗，作戰(zhàn)時兇猛殘忍，為中原人所厭。戰(zhàn)爭即兇事，加之西部貧窮，常常騷擾搶掠中原人財物，王國維《觀堂集林》：“凡持兵器以侵盜者，亦謂為之‘戎’”。中原人以“戎”稱呼西部民族，表達對其厭惡之意，并還常常冠之以“犬”“鬼”，而稱為“犬戎”“鬼戎”，進一步加深蔑視憎惡之情。

“狄”，《說文解字》：“狄，本犬種。狄之為言，淫辟也，從犬亦省聲?！惫糯狈矫褡逵小罢魣蟆被橹?。父親死后，兒子可以娶庶母，叫作“蒸”;兄、叔死后，弟弟或侄兒可以娶寡嫂或嬸母，叫做“報”。這種“父妻子繼”“兄妻弟繼”的風俗習(xí)慣，完全異于華夏民族的道德觀，不為華夏民族接受，認為他們行為淫邪，有違倫理道德，加之長年與中原戰(zhàn)爭不斷，其兇殘性格為中原民族所厭。以“狄”字這個形體稱呼北方部族，把他們歸入“犬”類，就帶有貶義。還有一個“胡”字，古代稱我國北方和西北民族為“胡”，“胡”的本義是野獸頸子下的贅肉，代指野獸。稱為“胡”，也是把他們歸入動物類?！暗摇薄昂倍急憩F(xiàn)了中原人對他們的強烈蔑視憎惡之情。

從以上對華夏民族以外的主要部族稱謂分析可以看出，當時中原人對自己的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生活比較自信甚至自負，瞧不起周圍相對偏僻落后未開化的民族，而冠之以一些蔑稱，把周圍民族或歸入蟲蛇野獸類，或以惡義之詞稱呼。這些歧視性的稱呼表現(xiàn)了中原人優(yōu)越的甚至自高自大的心理狀態(tài)。后來，“蠻”“夷”“胡”等詞被賦予了偏僻落后、鄙陋無知、粗暴野蠻的意義，如胡攪蠻纏，蠻橫無理，鄙夷等。

2 “巴”“蜀”名稱的含義

“巴”是西南地區(qū)古部落民族，后為“巴”國的國名，現(xiàn)四川東部及重慶一帶。關(guān)于“巴”的得名，有許多種說法。童恩正在《古代的巴蜀》一書中列舉了五種說法：一是得名于曲折如“巴”的河流形狀（漢代譙周），二是得名于盛產(chǎn)于此地的植物笆茅（唐代司馬貞），三是得名于動物蟲蛇（許慎），四是得名于平壩地形，“巴”即“壩”（徐中舒）。五是得名于居住環(huán)境，是“石”或者“石穴”的意思（童恩正）。柏貴喜《“巴”義新解》認為“巴”即老虎，“巴”源于虎圖騰之名。楊華在《巴族之“巴”字涵義》中認為“巴”即“巴蛇”，還可以稱“魚”，“巴”是崇蛇的民族。李恕豪《試論“巴”人名稱的由來》認為，巴族是古代氐羌系民族的一支，以虎為圖騰，崇尚白色，“巴”就是“白”的意思。張文的《巴蜀符號瑣談》認為“巴”是“蠶”。

“從考古資料可知，最早見于著錄的“巴”字首推殷墟甲骨文”，“研究甲骨學(xué)的專家們普遍認為：‘巴’，從蟲”①。古代“蟲”即蛇。再看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巴”的解釋：“巴，蟲也，或曰食象蛇，象形。”《說文解字》中篆文“巴”，作蛇張口之形，能食象，可見非一般小蛇，而是大蛇。另外據(jù)《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記載，“巴為蛇”，“南山在其東南，至此山來，蟲為蛇”;對蛇的記載，僅《山海經(jīng)》就有修蛇、黑蛇，長蛇，玄蛇，青蛇、赤蛇等，對此，史學(xué)家認為以上幾種蛇皆通稱之為“巴蛇”。鄧少琴先生曾說過：凡在巴山北山南，均為巴稱，巴應(yīng)即蛇之稱也。

再來看“巴”人的生活區(qū)域與蛇的聯(lián)系?！鞍汀钡臍v史，應(yīng)當很久遠，先秦史籍中有不少關(guān)于巴人活動的記載。據(jù)考證，巴人發(fā)源于長江中上游族，根據(jù)學(xué)者們的研究，早期巴人分布地大致在陜南、湘鄂西、川東、重慶、黔東北等地域?！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蛇，食象”，《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記載“（羿）斷修蛇于洞庭”，《潯江記》中“羿屠巴蛇于洞庭”，說明長江流域及四川東部一帶，江河密布，氣候潮濕，高山峻嶺，草木豐茂，適合于蛇類生存，多產(chǎn)大蛇。在長江中上游及川渝地區(qū)，有許多地方以“巴”為地名，湖南岳陽稱“巴陵”，湖南有“巴蛇洞”，“巴蛇?！?，川陜間有“大巴山”，四川有“巴中”等，這也可以印證這些地區(qū)與“巴”存在著一定的關(guān)系。

因為大蛇的兇狠好斗，攻擊性強，是自然界中的強者，被崇尚武力的巴人崇拜，因此遠古時期巴族，當是崇蛇的民族。在湖南洞庭湖曾出土一件商代銅卣，其飾紋中人手有蛇，大腿到臀部紋一對蛇?！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中記載：洞庭山，多怪神出現(xiàn)，形狀像人而頭上頂著蛇，左手和右手也都握著蛇。《次十二山》又記，洞庭怪神，狀如人而載蛇，左右手操蛇。早期巴人曾在洞庭湖一帶活動，其記載的操蛇怪神，也許正是巴人信奉的神靈，蛇是他們圖騰崇拜的形象，又是巴族的象征。由以上分析可知，“巴”就是蛇，巴地巴人與蛇有緊密的聯(lián)系。

再來看“蜀”的含義。“蜀”最早也是西南地區(qū)的古部族，生活在現(xiàn)四川西部成都一帶。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蜀”國，后有“蜀”郡，今為四川簡稱?！笆瘛钡拿Q，來源也很早，最初見于商代甲骨文?！笆瘛钡暮x，自古也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有“野蠶”說，《說文解字》：“葵中蠶也。從蟲，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闭J為“蜀”就是“蠶”，蜀國之得名就是由于最初養(yǎng)蠶的緣故。但也有學(xué)者不同意的此種說法，認為古代本有“蠶”字，對“蠶”，不太可能另造一個意義完全相同的字來表示。而且古代“蠶”與“蜀（蠋）”常作對比而出現(xiàn)，如《韓非子·說林下》有文：“鱔似蛇，蠶似蠋。人見蛇則驚駭，見蠋則毛起。”《淮南子·說林訓(xùn)》：“今鱔之與蛇，蠶之與蠋，狀相類而愛憎異。”漢代高誘注：“人愛鱔與蠶，畏蛇與蜀”，由以上可知，蜀不是蠶，只是一種像蠶的動物而已，據(jù)此有人提出“毒蟲”說，認為蜀是一種形狀似蠶但螯人的讓人害怕的毒蟲，但這種說法也未得到普遍認可。還有“叟族”說，《尚書牧誓》《偽孔傳》：“蜀，叟。”《后漢書·董卓傳》“呂布軍有叟兵內(nèi)反”，注：“叟兵即蜀兵也”。漢代謂“蜀”為“叟”。在古音中，“叟”“蜀”讀音相近，“叟”是古代氐族的一支，“蜀”就是叟人的一種稱呼。但這種說法，也被許多學(xué)者否定，因為前說漢代謂“蜀”為“叟”，而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注明“蜀”讀為“叟”是“晉人語也”，說明“蜀”讀為“叟”比較晚，與“蜀”人稱呼在時間上相距甚遠，就是持此說的作者，對此也持謹慎態(tài)度，認為“蜀”的最初含義“由于資料的短缺已不得而知”。對“蜀”的解釋，另外還有得名于白蠟蟲、大雞、大象、湖澤、祭器等說法，至今亦無定論。

我們認為“蜀”得名應(yīng)該與蝮蛇有關(guān)。先來看看蝮蛇是怎樣的一種蛇。 蝮蛇亦稱“ 土骨蛇”“土腳蛇”“土虺”?！稜栄拧め岕~》“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清郝懿行義疏：“《爾雅》所釋，乃是土虺，今山中人多有見者?！L一尺許，頭尾相等，狀類土色。人誤踐之，躍起中人?！薄犊滴踝值洹纷⒃弧膀笊?，形不長，頭扁口尖，身赤文斑，亦有靑黑色者。人犯之，頭足貼著?！?蝮蛇常棲于平原、丘陵、低山區(qū)或田野溪溝有亂石堆下或草叢中，彎曲成盤狀或波狀。蝮蛇是我國最常見的毒蛇，是我國十大毒蛇之一，蝮蛇身體短小，在地面上如果不注意還不容易發(fā)現(xiàn)。我們認為“蜀”應(yīng)得名于蝮蛇，理由如下：

1、從字形分析，“蜀”甲骨文，金文，其下面的和像一條細長彎曲柔軟的長形動物，頭呈三角形或扁平形;篆文，將金文字形中的蟲形寫成，突出其頭扁口尖，身體彎曲成波狀。我們再來看“蟲”的字形，甲骨文，金文，篆文。無論是甲骨文、金文還是篆文，“蜀”字形中的都與“蟲”的字形完全一致。《説文解字》：“蟲，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臥形?！闭卤搿缎路窖浴め寗游铩罚骸啊x，一名蝮?！稜栄拧纷黩?。今自淮漢以南稱土虺蛇，亦云土骨蛇?！闭f明“蜀”字形中的就是蝮蛇。而“蜀”字形中蛇的尖頭都是對著人體，呈攻擊狀?！笆瘛弊中沃邢褚粋€人瞪大眼睛，注視著地上的彎曲長形動物，篆文更形象的把地上長形動物畫成彎曲波狀形，這說明這種動物是需要人小心警惕的，要隨時睜大眼睛，注意腳下是否會出現(xiàn)這種帶有攻擊性與危險性的動物。而蝮蛇的特點，頭尖身短，狀類土色，不易發(fā)現(xiàn)，需要人們時時警惕，避免其突然攻擊帶來危害。所以，“蜀”字的造形正符合蝮蛇這種動物的特性。

2、從出土文物看，在四川廣漢三星堆博物館內(nèi)，陳列著一件三星堆器物坑出土的祭祀重器青銅蛇，其蛇頭尖平，向上昂立，身彎尾曲。還有一件“蛇鷹陰陽形器”，該器呈S形，三角形的尖狀頭部伸出器外，器身盤繞做彎曲狀。2001年初，在成都金沙遺址的祭祀性遺存中出土了大量珍貴文物，其中有10余件立體圓雕石蛇，蛇頭呈三角形，身軀盤曲，頭部微昂，眼睛圓瞪，造型栩栩如生。在中原地區(qū)，殷墟曾出土大量石雕動物形象，但獨不見蛇的造型。而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出土如此多的石雕蛇形，反映出蛇和古蜀先民生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3、從地理環(huán)境看，根據(jù)《華陽國志蜀志》記載，蜀初為國時其地域已是“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南奄峨幡”，可見當時蜀人的中心在今成都地區(qū)一帶，多為平原和丘陵，其地勢比川東“巴”地平坦，氣候濕潤，水澤多，草木盛，也是適宜蛇類生存。但因地勢較平坦，大蛇不容易隱藏，故大蛇不多，更有利于小型蛇類的生長。蝮蛇“長一尺許”“狀類土色，人誤踐之，躍起中人”，正是這種體型小、攻擊性強的蛇類，所以人們出門要時時注意腳下，提防突然出現(xiàn)這種極具危險性的小蛇，“蜀”字字形含義正好表現(xiàn)了這種狀態(tài)。

4、從大地域來看，“蜀”居南方，中原人稱南方民族為“蠻”，即蛇類。前面已論述，“巴”為蛇， 而“蜀”地也屬于“蠻”地。以當?shù)禺a(chǎn)的蛇類稱呼當?shù)?，這種稱謂法與稱“蠻”“巴”有共同之處。

3 “蠻”與“巴”“蜀”之共同點

從字形看，“蠻”，下面是，是南方的蛇類;“巴”，是川東及重慶一帶的大蛇，“蜀”，是川西一帶的小蛇，共同點都是蛇類。

從地域看，“蠻”處在南方，“巴”“蜀”處于西南方，也屬南方區(qū)域，屬于“蠻”的范圍之內(nèi)。據(jù)《中國古代文化史1》：“南蠻民族集團，商時有荊蠻、庸、濮、蜀、髳、微、越等，周時有荊蠻、越、閩、庸、濮（百濮）、巴、蜀、僬僥等族體?！闭f明巴蜀都是屬于古南蠻民族集團。

從稱呼看，“蠻”是中原華夏人對所有南方民族的稱呼，“巴”是川東及重慶一帶的稱謂，“蜀”是川西成都平原一帶的稱謂?！靶U”是一個總的稱呼，“巴”“蜀”是其分支部族，或者是其中的小類。從前面的分析可知，以南方蛇類“蠻”來稱呼，是中原人對南方民族的貶稱，那么偏居西南的“巴”“蜀”同屬“蠻”地，在中原人眼中也應(yīng)是荒僻落后的，所以也不會帶有褒義，即使最初“巴”“蜀”僅指當?shù)厮L的蛇類，但在中原人的稱呼中，與“蠻”一樣，就已含有蔑視性的意義了。

綜上所述，“蠻”的形義，本來是指南方蛇類，后來成為中原人對南方部族蔑視性的稱謂;“巴”“蜀”本是當?shù)厣叩姆N類，后來指當?shù)丶爱數(shù)厝?，是屬于“蠻”的小部族，也是中原人對西南一帶“巴”“蜀”兩個部落民族的蔑視性的稱呼。

【課題】 四川省南充市社科聯(lián)2018年人文社科重點課題，編號NC2018A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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