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老鼠米來同主人子銳交流的最好方式,就是站在子銳的手心里。子銳把米來托到自己的臉前,他要真真切切看清楚這只非凡的老鼠。
米來站在子銳的手心里,看見了主人子銳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對米來來說,那兩只眼睛,像是蒙著一層霧氣的深潭,他只要朝前跨一步,就會掉進(jìn)去,不會再出來。
米來想掉進(jìn)去。
子銳也喜歡米來那對小小的眼睛。他看完了米來的眼睛,又把手掌舉遠(yuǎn)了一些,端詳米來的相貌,覺得米來還是跟生活在地下洞里的老鼠不一樣,因?yàn)槊讈黹L得很精神,又一時說不出米來好看在哪里。
子銳突然發(fā)現(xiàn),老鼠米來的胡子很漂亮,也濃密,這讓米來那本來普通的臉顯得不普通了。
主人子銳問道:“米來,你的胡子好像比一般的老鼠要多出許多根吧?”
“你也是一個聰明的人。”米來贊美道。他沒想到子銳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發(fā)現(xiàn)他的胡子跟其他的老鼠不同。
接下去,老鼠米來給主人子銳帶來了陣陣驚喜,不,是狂喜。子銳沒想到,自己會跟一只從地下洞里鉆出的老鼠深入地探討問題。這些問題包羅萬象,從天上到地下,從人到動物,從太陽月亮到花草魚蟲。子銳跟家人都沒有如此快樂順暢地交流過。他同米來的談話沒有障礙,如同順風(fēng)奔跑。當(dāng)然了,子銳不可能想象到,自己不是在跟一只老鼠交流,而是同一只讀研的老鼠在探討世態(tài)萬象。他的妻子女兒長時間不在身邊,很少回來,只在他需要必不可少的物品時,她們才乘車把東西從城里帶來。就是來了,也是匆匆離去。她們很少在這里過夜,因?yàn)槔鲜蟛蛔屗齻冞^夜。子銳跟妻子女兒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下次她們再來時,應(yīng)該帶些什么物品和藥品。她們最大的愿望,是在她們住在這里時,聽不見老鼠的喧囂。
子銳對米來說:“有了你,我不會變成一個失語者了?!?/p>
米來開玩笑地說:“有了你,我會成為老鼠界研究人類學(xué)的專家了吧?”
子銳說:“根據(jù)我們之間短時間的接觸,你說的不是玩笑話。”
米來嘿嘿嘿地笑得很開心。
子銳又說起女兒的一件事,也讓米來聽得津津有味。子銳說,女兒那天打電話來,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爸爸變成了一個她在動物園里都沒見過的動物,很怪的一個動物。為了爸爸不變成一個動物,爸爸快把郊區(qū)的房子賣掉回到城里吧!
子銳在電話里跟女兒說,我真的很喜歡這里!我再變,也長不出尾巴的!
米來說道:“你是一個不怕孤獨(dú)的人。”
子銳問道:“一只老鼠也懂什么是孤獨(dú)?”
米來把自己的眼睛瞇起來,把眼睛里的憂傷往事藏了起來:“誰敢說,一只老鼠沒有孤獨(dú)?”
子銳給了米來一粒咸花生米。把它放在桌子上,對米來說:“請!”米來有點(diǎn)餓了,就開始吃那粒不算小的味道不錯的花生米。那時,子銳就將下巴頦兒抵在桌子上,讓自己的眼光跟米來在同一水平線上。子銳看見米來在吃花生米時,他的十八根胡子在顫動著,閃著青幽幽的光。米來把那花生咽下之后,打了一個嗝兒。
子銳馬上從自己的咖啡杯子里,倒出一點(diǎn)咖啡在小碟子里,又在小碟子里加了一點(diǎn)牛奶:“請!”
米來喝了加了咖啡的奶,立即興奮起來,在桌子上蹦了幾下,熱了一下身,就開始在桌子上跳了起來。而且,跳得很瘋。子銳問道:“你在蹦迪?”
米來顧不上回答子銳的問話,閉著眼繞著桌子沒完沒了地跳,跳到讓主人子銳為米來擔(dān)心了。子銳在想,是不是咖啡里的咖啡因讓米來中毒了?但是,米來還很清醒,當(dāng)他扭到桌子邊上要失足掉下去時,他很快就離開桌子的邊緣,朝桌子的中央扭去。
子銳端著水,在桌邊上守護(hù)著米來,想讓米來停下喝口水。米來終于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忍不住想跳。停不下來!”
子銳也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那是咖啡的作用。我忘了一點(diǎn)點(diǎn)咖啡,對人不起作用,但是對你小小的老鼠來說,作用可就大了?!?/p>
米來在桌子的玻璃板下,看見了子銳和妻子女兒的合影。漂亮的女兒在子銳身后摟著爸爸的脖子,歪著頭,露著缺了兩顆牙齒的嘴巴開心地笑著。妻子的頭微微傾斜,靠在子銳的肩膀上。
這張和睦的照片令米來感動。他趴在玻璃板上,胡須顫抖著,欣賞著每張幸福的笑臉。子銳從米來抖動的胡須上,看出了米來內(nèi)心的思念和觸動。
子銳慶幸自己擁有了一只罕見的老鼠,他一想到將來的生活,有這樣一只老鼠相伴,心里就會涌出莫名的激動。
這時,把目光從照片上離開的米來想自己的家了。當(dāng)米來轉(zhuǎn)頭看子銳時,子銳看見了一只老鼠眼睛里閃爍的憂郁。
子銳說:“你可以住在我這里,不用回到老鼠洞里去?!?/p>
米來聽了這句話,愣了一下。他還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用離開我,我們就住在這里。冬天來了,如果天氣一冷下來,我會帶你去南方。冬天一過去,我再帶你回來?!弊愉J興奮地向米來描述他和米來共同的旅程和未來的日子。
但是,米來瞪著一雙小眼睛,內(nèi)心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他想起了地洞里的家,想起了兄弟們。
“我要回家看看?!泵讈硗蝗徽f道。
主人子銳從椅子上站起身:“你要走?”
“回家!”米來也從桌子上站了起來。
“不不不不不,你不能走!你不能回到原來的洞里去!”
“我為什么不能回家?”
“你走了,我上哪里找你?我找不到你了。”子銳伸出兩手,要捧住米來。
米來本能地朝后跳了一下,蹦到了距桌子最近的窗臺上?!澳銊e逃???”子銳繞過桌子,來到窗臺前,兩只手還保持著“邀請”的姿勢,“你為什么要回到地洞里去?你沒有必要回到洞里去。你是一個天才老鼠,一只非凡的老鼠,我在想,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只你這樣的老鼠了,你應(yīng)該生活在人的世界里,跟我生活在一起。你是我的……”在子銳的手快要觸摸到米來的身體時,米來又是一跳,這一跳,米來跳上了書架。
“你怎么了,米來?”子銳繼續(xù)挨近米來,向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兩只手掌,掌心朝上。
米來看著那一雙伸向自己的手掌心,反而跳上最高的一層書架。那里幾乎是書房的最高處了。
這樣,子銳的手掌就朝上舉起,樣子像是在哀求米來:“下來,米來,你怎么了?為什么躲著我?”
子銳看見米來用疑問的目光盯著自己。
“米來,你有話就說出來……”
“我不是你的!”米來清楚地說了一句。
聽見米來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輪到子銳吃驚了。“我說了……錯話?”他吞吐地問道。子銳萬萬沒有想到,米來除了精通漢語,而且是一只自尊自立的老鼠。
“我不是你的!”米來在重復(fù)這句話時,像是自言自語,聲音不大,讓子銳聽了,覺得很有分量。
“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走嘴了。”
“什么叫說‘走嘴了’?”米來對子銳的口語有些理解不準(zhǔn)。
“就是口誤。就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對嗎?”米來逼問了一句。
“我回家了。”米來在子銳垂頭懺悔的片刻時間里,迅速跳下書架,爬過暖氣管,在子銳沒看清米來的身影時,米來已經(jīng)走到“我的大學(xué)之門”了。他在推開那扇栗子色的鐵皮門走出去后,又把門推回到原位,米來就聽見子銳大叫道:“米來,你在哪里?你躲到哪里了?出來!我看不見你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原諒我吧!我不會再說那句該死的話了。請你相信我!”
當(dāng)子銳覺得米來真的已經(jīng)走出了他的房間后,他絕望地叫道:“米來!我說過我錯了!”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嘶啞難聽起來。
米來把臉貼在鐵皮門后,站了許久。之后,米來堅(jiān)決調(diào)轉(zhuǎn)了頭,回家了。當(dāng)他走到洞的大門口時,他看見家里的兩只老鼠盯著他的臉看,他才知道自己流了一路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