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蘭的商店

索南才讓

1

塔蘭和我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

“我有點(diǎn)頭暈?！彼m說。

“你沒事吧？”我說，“你不要擔(dān)心。”

“我們沒錢了。”她再次強(qiáng)調(diào)。

“我們會有錢的，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我看著她，她剛剛哭了一場，目光游離。

“錢在哪兒？”

“賣掉羊就有錢了。”

“那我們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她又開始垂泣。

“你不是想開商店嗎？”我說。

“嗯，我們開商店吧?！彼f，“開個(gè)好商店，你說好不好？”

“好啊。你來開，就當(dāng)然是好商店。”

我在一個(gè)微信群里發(fā)布了出售八十只羊的信息，就有十個(gè)人打來電話，我在其中找了一個(gè)覺得靠譜的，讓他來看羊。買賣很成功，一次完成交易。他把錢轉(zhuǎn)到我的銀行卡，我收到短信，三萬五千塊錢已經(jīng)到賬。

羊群離開我的視線后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雪壓得尖叫起來。我使勁揉了揉手腕，讓血液活動，讓身體熱起來?？匆谎劭帐幨幍牟輬?，心里也空蕩蕩的。塔蘭提著掃帚立在家門口。我走到她身邊，接過掃帚，一邊掃雪，一邊安慰她，“不要難過，等我們開商店賺了錢，再買回來更多的羊，我們養(yǎng)三百只母羊，一年領(lǐng)二百八十只羊羔?！?/p>

當(dāng)天晚上我們一口東西也沒吃，睡不著，于是我們做愛。在這過程中她不停地打我。我知道是為什么，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后來她安安靜靜地抱著我，她的聲音變得非常陌生。

2

我們買了315國道邊上的一棟房子。這三間房子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粗糙，結(jié)實(shí)，冰冷。要是一天不生爐子屋里就跟冰窖似的，水瓶都能凍裂。房子是岡秀加幾年前蓋的。他開了三四年商店，心高氣傲地想干點(diǎn)有意思的事情，不想荒廢時(shí)光。他想連里面存的百貨一起賣給我們?！氨扰l(fā)價(jià)更低，超值。”他對我說。他是個(gè)永遠(yuǎn)刮不干凈胡子的邋遢男人，永遠(yuǎn)對星空充滿迷戀，你總能在各種有他的地方聽到他對宇宙滿崇拜敬畏的宣傳。他這些商品我看不出什么毛病。這事我做不了主，下午和塔蘭一起過去。

他對塔蘭說：“塔蘭，你看，超值！”

“這些東西你打算要多少錢？”塔蘭說。

“我有清單，可以一樣一樣算，我給你比批發(fā)價(jià)更低，我說過的。”

塔蘭和我打量這些亂七八糟的商品。塔蘭越看越不滿意，她說：“怎么連這種東西你都賣？這些東西有人要嗎？”

“馬掌好賣得很，很賺錢?！睂慵诱f，“螨凈和敵敵畏這兩種羊藥更好賣，尤其是春天和秋天洗羊的時(shí)候，有人都買不上呢。”

塔蘭說：“你這是個(gè)雜貨鋪。我可不想開雜貨鋪?！?/p>

“你可以不開，只要不進(jìn)貨就行啦?！?/p>

“我討厭雜七雜八的東西?！彼m說。

“那你想賣什么？”岡秀加譏諷地說，“難道你想賣特產(chǎn)？”

“我會賣的，但我先要賣食品和衣物，所以你的這店面也太小了?！彼m開始彈嫌起來。

“你可以把隔墻拆了。”他指了一下右邊的墻壁。

我們花了兩天時(shí)間才把所有亂七八糟的貨物整理清算出來。我們付給岡秀加三萬塊房款，另欠兩萬塊貨款。岡秀加離開他住了四年的地方后，塔蘭看著冰冷的屋子和垃圾般四散的百貨對我說：“這下好了，我們真的沒錢了。”

“我們干起來吧?！蔽艺f，“一開張就會有錢來了?！?/p>

事實(shí)上那天下午不斷有人來買東西，晚上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百多塊錢的收入。但我們不知道利潤有多少，我們沒算。

晚上塔蘭高興起來了。每到夜里她都會高興起來。她高高興興地做晚飯。她做羊肉粉湯，在平底鋁鍋里煎餃子。我打開兩瓶啤酒，我們碰了一下，塔蘭說：“祝我們生意興??！”

“日進(jìn)斗金?！蔽艺f。

我去貨柜里再拿來兩瓶啤酒，我們坐在熱乎乎的炕上，看著電視，一邊計(jì)劃未來一邊喝。十二點(diǎn)一過，塔蘭說：“咱們?nèi)グ褨|西擺好吧？明天一早就開張。我睡不著?！?/p>

“好啊，我也一點(diǎn)瞌睡沒有。”我說。

于是我們下炕，來到中間的屋子里。塔蘭讓我先把爐子燒起來?！拔遗率且呀?jīng)感冒了。”她說，“有點(diǎn)發(fā)燒?！?/p>

我說：“塔蘭，那我們來一個(gè)吧，我把感冒引到我身上來。”

塔蘭說：“去你的，胡說什么呢，我才不亮著燈做那事?！?/p>

我說：“那我把燈關(guān)了?！?/p>

塔蘭說：“關(guān)了也不成，我冷?！?/p>

天亮之際，一個(gè)嶄新格局的小商店出來了。我們聽了一晚上的風(fēng)，風(fēng)差點(diǎn)把我們催老。我們站立在商店門口，塔蘭看著頭頂說：“還差一個(gè)好名字?！?/p>

“名字太重要了?！蔽艺f，“塔蘭你起一個(gè)吧。”

塔蘭咧開嘴一笑，說：“我想叫塔蘭商店?！?/p>

“好名字?！蔽艺f。

“我的名字是阿爸起的?！彼m得意地說，“我還沒出生，就已經(jīng)有了名字?！?/p>

“所以從那時(shí)候就注定是個(gè)好商店的好名字?！蔽艺f。

“你這是什么話？這首先是我的名字?！?/p>

“對啊，所以才是一個(gè)商店的好名字?！蔽艺f。

我們吃中午飯的時(shí)候來了一伙醉鬼。里面有兩個(gè)是本村的。他們買了酒坐在爐子邊的三人沙發(fā)和兩張矮凳上，把兩瓶白酒放在茶幾上，把煙掏出來放在茶幾上。他們抽著煙。有一個(gè)人大聲恭賀我說大吉大利。我和他們一起碰了一杯。尼瑪走過去，隔著一排貨柜和塔蘭說話。塔蘭沒有理他，但他死乞白賴說個(gè)不停。我討厭這個(gè)人賊兮兮盯著塔蘭的眼神。所以當(dāng)?shù)诙闻霰臅r(shí)候我沒有和他碰。

商店里的人漸漸多起來，喝酒的人也多起來，很多人沒地方坐，就站著。后來走了一波，剩下三個(gè)人里仍然有尼瑪。這次我主動和他喝了幾杯，我們聊起來?！耙郧?，”尼瑪說：“以前，岡秀加開商店的時(shí)候可沒有這么火的人氣。今天你瞧瞧。”他從酒碟子里端起一杯酒，看著我。我也拿起一杯。

“那是當(dāng)然，”我說，“塔蘭商店以后會很有名的?！蔽覀儗⒈芯埔伙嫸M。我們這會兒是站在柜臺邊喝的，旁邊是很旺的爐火?？课鬟叴皯裟抢锏纳嘲l(fā)上坐著兩個(gè)穿一模一樣黑色皮夾克的男人。他們低垂著腦袋，輕微地?fù)u動著，說著胡話。塔蘭在我們兼做臥室和廚房的那間屋子里，我能聽見電視里的聲音。要是有人來買東西，我就叫她。

“以后，”尼瑪說：“以后我可能會賒一些東西，以前我也這樣，春天賒著，秋天一次性還清。”

他保持著一種過分偽裝的自信神態(tài)，這讓我警惕起來。我說：“好啊，我會記在本子上。”

“我們到里面喝吧？”他拿起我請客的那瓶酒說。

“不，塔蘭昨晚一點(diǎn)沒睡，我們不要打擾她?！蔽艺f。

“呀?！彼丫品诺焦衽_上，沖我噴出一口濁氣。

3

我告訴塔蘭我要出去一趟?！拔胰グ焉痰甑呐谱优鰜?，順便采購些東西?！蔽易屗m給我拿件厚衣服。天氣陰冷，幾乎要下雪了。我的白色二手雪佛蘭小汽車?yán)锏呐瘹鈮牧?，車窗也需要用手扶著才能升降，我想著是該修一修了?/p>

“買一些蜂蜜怎么樣？”塔蘭說，“我想做一些餅干擺出來。”

我回味著塔蘭做過的美味的餅干，覺得沒有理由賣不好，“要一罐嗎？”

“要兩罐。”塔蘭說。

我在一家復(fù)印店里打印出商店的牌子，我要求在上面打印上一個(gè)美女。那個(gè)年輕的女人側(cè)著身子，含情脈脈地凝視前方。她的前面就是“塔蘭商店”四個(gè)字。我想我失策了，應(yīng)該把塔蘭的照片放上去。我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這件事情。

“我不會讓自己風(fēng)吹日曬呢。”她說，“你這個(gè)笨蛋，別人會看洋相的?！?/p>

“可這個(gè)女人沒有你漂亮?！蔽易叱鰪?fù)印店，感受著沙子般的雪粒從天而降，琢磨這樣做是否沒錯(cuò)。

尼瑪?shù)募t色長城牌小汽車停在商店門口。我從窗戶外看到他站在昨天站過的地方。

“尼瑪送牛奶過來了?！彼m對我說。

尼瑪和我握了手，有點(diǎn)遺憾地說：“我說了要送給你們，塔蘭非要給錢。”

“因?yàn)楝F(xiàn)在我們做生意了嘛?！彼m從玻璃貨柜里面伸出手，她的手里有五十塊錢。

“好吧?！蹦岈斀舆^錢，“下次，我給你們拿一桶酸奶來，那可千萬不要給錢了?！彼哪樈裉旌芰?，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穿著講究得不像放牧的人。

他走了以后塔蘭說：“你把那奶給我?！?/p>

我將腳下的奶桶提起來。“他怎么來了？”我說。

“來送牛奶啊?！彼m說，“不知道這點(diǎn)奶夠不夠？你說夠嗎？”

“我不知道。你要做多少？”我說，“他來得可夠勤快的?！?/p>

“開門迎客嘛。”她說。

“他怎么知道我們要牛奶？”

“他來買東西，然后送牛奶過來了?！彼f。她提著牛奶轉(zhuǎn)身到另一間屋子里去了。我將車開到商店旁邊的一個(gè)陰森森的小道里停好。覺得需要蓋間車庫，而這得花錢。我不知道錢會從哪兒來?，F(xiàn)在，至少短時(shí)間內(nèi)，商店的盈利指望不上。我不想把主意打到塔蘭的餅干上，盡管我十足地有信心她的餅干會大賣，但那也不行。我也沒人可以借錢，我不受控制地想到尼瑪，他會借錢給我的，但我絕不借。

在另一間沒有爐子的屋子里塔蘭在做最后的準(zhǔn)備。她明天就要做她美味的餅干了。

“我好久沒有吃你做的餅干了?！蔽艺f。

“如果成功了，以后你會吃得想吐的?！?/p>

“不可能，怎么會？”我堅(jiān)決不相信會有這種狀況出現(xiàn)，“我不可能吃膩，你做的東西我什么時(shí)候吃膩過？”

4

還是在昨天的那個(gè)時(shí)間點(diǎn)，來了一伙人，坐下來就要了扎啤酒和兩包煙。塔蘭熱情地招呼了他們。因?yàn)樗m生動而明亮的笑容，他們千方百計(jì)和塔蘭說話，開玩笑。這時(shí)候，我在臥室里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輕輕地啜飲。門沒有關(guān)，隔著道暗紅色的門簾我聽見她在介紹牛奶蜂蜜餅干。他們表示，明天過來看看。我將手中黃色杯子里的紅茶喝完，想，在我運(yùn)氣好的那段日子里，我的意志也沒有得到完全的執(zhí)行，但也不至于使我難過，但現(xiàn)在我的運(yùn)氣很不好，我做每件事都有一百萬種可能變壞，而我沒辦法阻止。下午的陽光從水缸旁的窗戶里進(jìn)來，照射在我身上，我的左半身比右邊更暖和。凱熱的冬天，第二場雪很快會降臨，覆蓋一片虛偽的惡心。但不過是徒勞而已。我有些昏昏欲睡，想站起來走過去，雙腿卻麻木了。我叫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我又叫了一聲。塔蘭來了，她神情愉悅地說：“怎么了？”

“看看爐火，我的腳麻了?！蔽艺f，“你該做飯了吧？”

“還早著呢，你餓了？”她給爐子里添了羊糞。

“沒有?！?/p>

“要不你把商店的牌子換上去吧？”

“好?！蔽艺f，“你得幫我一下忙。”

我們走到門外。里面幾個(gè)家伙在看著我們?！澳隳脧埖首觼??！蔽艺f。

塔蘭搬來一張靠背椅子，我踩上去，用小刀把螺絲擰開。十六根螺絲全部擰下來，把牌子扔到地上，我撕掉牌子上已經(jīng)曬得白白的塑料，量了尺寸。這時(shí)店里的人在叫她，她進(jìn)去了。

我進(jìn)去拿鉗子，找到后，我和他們聊起來。我端起一個(gè)不知道是誰的酒杯。塔蘭在貨柜后面看著我，“你要喝嗎？”

我瞇起被黃昏的夕陽逼迫的眼睛，“我喝一杯?！?/p>

她不再看我，轉(zhuǎn)身整理兩排大鐵柜里面的百貨。于是我坐下來，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坐下來。明天，“塔蘭商店”這個(gè)招牌會掛起來。明天開始這就是塔蘭的商店了。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