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老虎山前那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女兒似剛睡醒一樣說:“這條路我看著熟悉。”她記起去年第一次祭掃烈士墓的情景了。7歲的孩子,掃墓于她就是一場春游。那是學(xué)校組織的除看電影之外,少有的戶外活動??措娪?,就在學(xué)校旁邊幾步遠(yuǎn)的工人文化宮;掃墓呢,則要穿過整個城市,男生女生排好隊,手拉手,唱著歌,悠悠地看大街上正在觀望他們的路人和七色車流,不用卡在媽媽和摩托車后備箱之間,呼嘯來去。
女兒淺淺的心思,當(dāng)然瞞不了和她日日相伴的我。誰的記憶里沒有一些春芽呢?
我的童年在里下河鄉(xiāng)間度過。當(dāng)教室窗戶上保溫的稻草棍被取下,擋風(fēng)的塑料薄膜也被揭走的時候,老師就要帶我們?nèi)ツ鲜幋河瘟恕?/p>
南蕩在閘口外面,站在大堤上極目遠(yuǎn)眺,水那邊隱隱約約的青青一帶即是。我們按著老師的布置,半斤米和一只雞蛋是每個人都要帶的。至于鍋碗瓢盆、魚鉤魚叉等工具,則是相互調(diào)劑,誰家有誰帶上。大家七手八腳,把自己和東西安置到停在學(xué)校后河的大木船上。沒有統(tǒng)一的校服,沒有羊肉串一樣的隊伍,我們挨挨擠擠坐在艙里,說話的熱氣都哈到彼此的臉上。女孩子撩水,間或偷偷瞄一眼水里的自己;男孩子猜包,肆意的叫喊聲在頭頂回旋震蕩。老師們輪流撐船,兩根長竹篙,你上來我下去,配合默契。
3月的野外,油菜黃了,麥子高了,柳枝翠了,河水漲了,蝴蝶醒了,蜜蜂忙了,叫天子一下就沒蹤影了。
出了閘,大家的心情急切起來。無數(shù)只手在舷邊劃著,也不知道會不會讓船行快一些,心里盼著早點到呢。此刻的老師比在課堂上親切多了。我們敢要老師來一段朗誦,說兩個趣聞,或者唱兩句淮劇。寬廣的河面,漂浮著一船快樂的人。
上了灘,老師們會念叨兩句。他們不擔(dān)心我們掉水里淹著。我們這些水邊長大的孩子,水是淹不著的。老師們擔(dān)心,去冬割過的葦茬會戳破我們的腳掌,不住地叫喊:“小心腳下。”我們哪里聽得,像一窩放出籠子的小雞,霎時在灘上布了一大片。
早春的蘆灘,蘆芽滿地,青里帶黃,綿延不絕。灘上,干可插腳,間或有木屐留下的腳印,汪著水,有小魚、小蝦、小蟲子在里面游。水底還能清晰地辨出木屐的橫梁??茨_印的深淺,能猜出肩上擔(dān)子的輕重。
中午,大家在蘆灘上做飯。老師們支起大黑鍋。女孩子忙著淘米,掐嫩蘆芽,找菊花腦,揀到處都是的荸薺大的田螺,有時候還能碰到野雞下的蛋。撿到蛋的人,無疑是大家眼里的英雄、春游時的明星。男孩子們整理好捕魚撈蝦的工具,在水有一點流勢的地方,把蝦籠沉下。耐性好的去釣魚,眼力準(zhǔn)的玩魚叉,誰都想露一手。
沉靜的蘆灘,因我們的到來,喧鬧得沸騰。風(fēng)從南面暖暖地靠近,頭發(fā)飛了,衣服甩了,我們和柳枝一樣苗條、輕快。
飯鍋已經(jīng)咕嘟咕嘟冒泡。湖水煮湖魚,鮮得很;蘆芽炒雞蛋,色澤看著口水就要滴。好吃又好玩的是熟了的田螺,你抓一把我抄一把,肉吸出,殼不扔,套在指尖是帽子,嘬在嘴邊是哨子。幾十個孩子圈一塊吃飯,勺子、盆子敲得叮當(dāng)響,跟小豬一樣。
太陽偏西,暮色四起,老師吆喝我們上船回家。膽大的同學(xué)已經(jīng)跑出好遠(yuǎn),蘆灘上呼應(yīng)聲此起彼伏,大家照應(yīng)著上了船。此時的精力遠(yuǎn)沒有來時旺盛,船上很安靜,一雙雙眼睛貯滿晚霞映紅的湖面,留戀重歸寧靜的綢狀蘆灘;一雙雙耳朵捕捉魚兒舞蹈的旋律,聆聽鳥兒歸林的啁啾……大自然的神奇把小小的心深深迷惑了。竹篙帶著水響,船一下送出老遠(yuǎn)。
進(jìn)了閘,就能看見扣樁媽站在村邊水碼頭上??蹣队邪藗€姐姐,他是媽媽的寶貝疙瘩,后腦勺的小辮兒五年級還留著??蹣秼層覀兊拇?,叫喚扣樁,一船的人哄笑。扣樁的臉憋成了豆瓣醬,對著河面大喊:“回去!你回去!”聲音濺起的水花,濕了我們的睫毛和衣褂……
那時春游沒有寫作文的任務(wù),情景卻像嵌在腦海里一樣,二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個春天它都萌蘗。我把我的春游講給女兒聽,她急切地問:“你什么時候再去?一定要帶我噢!”
我什么時候再去呢?我只能乘著夢之舟在故鄉(xiāng)的蘆灘邊輕輕靠岸。
王曉: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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