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的花園

以執(zhí)

我父親兄妹三人，即父親、二叔和小姑。要不是祖父祖母過世早，小姑可能當國家干部，因為小姑一向學習成績很好，班主任說考中專沒問題。祖父祖母相繼病逝小姑受到沉重打擊，心灰意冷之時不愿參加中考，理由是她要去打工，資助二叔讀高中和大學。二叔高中畢業(yè)考不上大學，又不愿復讀重考，辜負小姑一片心意。后來父親對我說，早知你二叔不愛讀書，讓你小姑讀，你小姑肯定能當干部。父親惋惜不是沒有道理，那時中專畢業(yè)國家分配工作。

小姑經(jīng)常帶我去菜園看木槿花。小姑不知道那花叫木槿，只知道那花會變色，白色———粉色———紫色———紅色———黃色，木槿花一天中幾異顏色，就像模特走臺換衣服一樣。那時極少有人種花，小姑卻能弄來月季、秋菊、雞冠花、金邊蘭等花苗，種在木槿旁邊，足足占去一廂菜園。母親可惜菜地，對父親說，小妹弄這些花花草草，寒不能當衣穿，饑不能當飯吃，光好看有什么用。父親一向縱容小姑，說家里不缺這點地，小妹喜歡就讓她弄吧。

中考過后，小姑跟隨村里一群小青年去深圳，我拉住她的衣角不放。小姑說小妮你放手，小姑去幾天就回來，買很多很多花回來。小姑在塑料廠的流水線上做塑料花，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母親擔心小姑太累，讓父親寫信叫小姑回來，但小姑一直到過年時才和村里小青年們結伴回來。

每天路過村子的班車只有一趟，我去路邊等候，希望早一點看到小姑。小姑終于回來了，站在車門邊喊我，小妮，快來接花盆。我接手小花盆后小姑才讓同伴把她的行旅包遞出來?；丶业穆飞希」门挛夷貌环€(wěn)小花盆，從我手上接過去。從深圳回來換幾次車，小姑始終把小花盆摟在懷里，而大包小包行旅卻隨意丟在行旅架上。之前我沒見過花盆，對小花盆愛不惜手。小姑問，小妮，知道這是什么花？我說不知道。小姑說：這是玫瑰花，象征愛情，別看它帶刺，丑八怪的樣子，開的花又大又紅，可好看了。我不懂什么是愛情，因企盼又大又紅的玫瑰花，去菜園更勤了。

過罷春節(jié)小姑又隨同伴去深圳，寄信回來說不在流水線上了，被安排做質檢員，專門檢查塑料花，發(fā)現(xiàn)不合格的檢出來，是誰做的扣誰工錢。母親怕小姑得罪人，問父親，小妹還是個孩子，別人服她？父親說，小妹是領導，不服也得服！小姑隨信寄回她的一張單人照，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張彩照。父親端詳良久，說小妹相貌本來就好，再打粉化妝，臉色紅彤彤的，更加好看了。母親白父親一眼，說小妹這是姑娘紅，哪里打粉了！相片里小姑站在花圃前，穿一套藍色連衣裙，領結處戴一根粉色紗巾，身材高挑，笑容燦爛。

程控電話線接到村里后，小姑寄錢回來，讓家里裝一部。那段時間小姑總往家里打電話，和家里每個人說話。母親心痛小姑電話費，提醒說小妹我現(xiàn)在忙，以后再說。小姑口頭上說大嫂你忙，我掛了，可是每次都是說掛不掛。小姑和我通話大多是問小花園情況。小妮，雞冠花葉子肥嫩，小蟲最愛吃，你檢查有沒，有沒有蟲？小妮，蘭花不經(jīng)曬，把它移到木槿下面，陰涼處才長得好。小妮，還記得玫瑰代表什么嗎，開花了沒有？小姑對小花園了如指掌，我每天按她指導照看那些小花。

天氣熱起來，玫瑰終于開花，有小飯碗般大小，大紅花瓣爆炸似地往外翻。小姑很激動，說小妮，玫瑰真的開花了？我說真開了，不過只開一朵，有一朵花苞小杯子一樣大，還沒開。小姑說，那就是兩朵了，得空我回去看看。

小姑沒回來看玫瑰花，而且自那以后打電話次數(shù)明顯減少，最后基本中斷。那時我剛上小學一年級，老師布置作業(yè)本來就多，父親還增加課外練習題，讓我從小打基礎，長大后上大學當干部。由于作業(yè)多，慢慢地我不再思念小姑，就連小花園也很少去了。有一晚我做作業(yè)，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小妹不知道什么情況，好久不打電話回來了。父親說，小妹是大姑娘了，能照顧自己，不會有事。幾天后的晚上，母親又對父親說，小妹種的變色花開了，看見它們妖怪似地變樣，我心里不踏實，還是讓老二去看看小妹吧。

二叔高考后在家等分數(shù)，聽母親說讓他去看小姑，欣然答應。那幾天父親母親上山干活都早早收工，守在電話旁邊，子夜以后才睡。小姑信息中斷已經(jīng)令人不安，二叔沒有消息更讓人擔驚受怕。終于有電話打來，但打電話的人講國語，父親神情失望，說你打錯了。那人說沒打錯，你是不是黃某某，黃二某是不是你弟弟？我父親確認后那人自我介紹說他是派出所，二叔打傷人了，讓家里趕快拿錢醫(yī)治。父親怕是詐騙，讓二叔接電話。二叔用家鄉(xiāng)話說，大哥，別再牽掛小妹了，就當她沒存在過，錢也不用拿來，我會沒事的。真是晴天驚雷，母親不停地自言自語，這可怎么辦?。∵^不多久電話鈴又響起，這次是小姑打的。小姑哭泣說對不起家里，斷斷續(xù)續(xù)把事情原委講個大概。

原來是二叔沒找見小姑，見同村小麗，一問之下才知道小姑不上班了，與人在廠外租房子居住。小麗話講得含糊，但二叔聽懂了，小姑和男人租房同居！二叔在出租房外蹲守，看見有個禿頂男進進出出，卻始終沒看見小姑。幾天之后，終于確認禿頂男就是與小姑同居者，二叔突然出手把禿頂男打翻，又往肋骨處踹幾腳。后來有人報警，二叔被抓去審問，禿頂男被送去醫(yī)院。小姑聽到動靜出來，嚇得六神無主。

禿頂男是小姑那個生產車間主管，把小姑提撥為質檢員是他的陷井。小姑沒經(jīng)過世面，經(jīng)不住花言巧語迷惑，竟被禿頂男得手。父親嘆氣說，小妹長得太俊俏，喜歡的人肯定多，要是那男人年輕也可以，可他頭發(fā)都沒幾根了！母親說，年輕也不可以，小妹還是個小孩，分明是害小妹！

幾天后二叔被放出來，又知道自己高考落榜，便進飯店當服務生。經(jīng)過二叔這么鬧，小姑知道自己并不愛禿頂男，可是已經(jīng)有身孕，也離不開禿頂男。那年過年，二叔的飯店不放假，小姑有身孕不方便回來，別人家熱熱鬧鬧，我家卻冷冷清清。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家誰也不提小姑。

兩年后的一天，我放學回家，父親對我說小姑回來了。小姑？我好一會才記起有個小姑。只見母親懷里抱個小孩，只有幾個月大，或許是孩子不適應生人，扭動軀體大聲哭泣，小姑把奶瓶塞進她嘴里也不吃。這時母親看見我，說萌萌不哭萌萌乖，小妮表姐回來了，表姐和萌萌玩。母親把萌萌臉面朝向我，果然萌萌就不哭了。

小姑沒提禿頂男，也沒人問，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一個痛。小姑身材比以前圓潤了些，有人說比她姑娘時還好看。雖然帶個孩子，上門提親的卻不少，小姑通通不理睬。小姑還如以前一樣料理小花園，栽種的花卉品種越來越多。小姑不在家的兩年里，母親雖然除草施肥，但不會修剪，那些花枝條旺盛花朵卻極少。小姑打理一段時間以后，小花園又恢復生機。玫瑰發(fā)得快，小花盆已經(jīng)裝載不下，小姑把它拆分種植，開出很多花，一朵比一朵大。玫瑰花象征愛情，那是以前的事，此時小姑沒表露特別情感，也許是愛情破滅了，玫瑰花只是一種花而已。

平日里小姑照看萌萌，教我做作業(yè)，再就是看書。農村書籍少，小姑找到什么書都看，而她最專注的是養(yǎng)花種草的書。小姑鼓勵我看課外書，我不愛看。我愛和萌萌玩，每天放學我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趕回家逗萌萌。小姑經(jīng)常拿課外書內容提問我，激發(fā)我看書興趣，慢慢地我對課外書有了興趣。母親曾經(jīng)在父親面前說，小妮越來越像小妹了！

萌萌兩歲多的時候，小姑把她送去幼兒園。幼兒園就在村小學里面，我每天和萌萌同去同回。由于朝夕相處，萌萌對我很黏，小姑有時故意消失，她不聞不問，但不見我時她卻又哭又鬧。有我與萌萌作伴，小姑又去打工，進入柳州一家綠化公司。

應聘時公司經(jīng)理提醒說公司的活重活累活，晚上還加班，你行嗎？小姑說行。經(jīng)理雖然懷疑小姑，但人手不夠，錄用了。那時柳州加強城市改造，公司承攬到很多綠化業(yè)務，不管晴天雨天，基本上天天干活。有的路段因交通需要白天不施工，晚上加班干。這么大強度的體力勞動小姑以前沒干過，剛開始感覺累，但慢慢適應了。

一段時間后小姑手背很多傷痕，手心全是老繭。有次小姑回家，一面摟抱萌萌，一面用納鞋針挑手心血泡。母親心痛地說，種樹太累，還不如去深圳進工廠打工好。小姑說種樹累，但可以請假，而且柳州離家近，方便回來。那時交通條件不好，從柳州乘車回來需要半天，而從深圳回來需要兩天。

小姑每次回來都帶些花草樹苗，種在菜園的圍墻邊。我在小姑的指點下，認識了風信子、紫羅蘭、枙子花、桔梗、迷迭香、迎春花、雞蛋花、長壽花、一品紅、仙人指等花草樹木，也知道它們的生長習性和養(yǎng)護要點。小姑不在家的時候，我自己松土施肥，修枝整形。小花園生機盎然，開花的朵朵飽滿，長枝的棵棵有形。在我和小姑的努力下，我家小花園有模有樣。

小姑用心做事，先過腦再動手，做任何事都有條不紊。小姑尤為拿手的是花圃建設，任何形狀的花圃不需要拉線便直接栽花。其實小姑使用的是參照法，即把花圃設計方案與場地實物聯(lián)系起來，哪個地方栽種哪種花，邊線在哪里轉角她已了然于心，到實際栽花時只看實物不看圖，照樣達到設計要求。小姑修剪綠籬也是好手，要求垂直的絕對九十度，要求平直的絕對水平面，要求波浪形的絕對如潮涌動。由于小姑有上進心，被公司安排去園林學校學習，回來后擔任技術員。

有一年春節(jié)，小姑從柳州拉回來一車紫荊樹苗。樹苗有兩米多高，枝條細長，沒有葉子，表皮粗糙，沒人相信是一種花苗。二叔說小妹，且不說這樹是不是花，這么丑的樹能開出好看的花？小姑說，好不好看等到開花就知道，我敢肯定，那時大家都說它好。懷疑歸懷疑，全家人還是一起動手，依菜園籬笆邊種植，多余的分給村上人家。

小姑不知從哪里來的信念，篤定紫荊將大受市場睛睞，要求承包公司苗圃，大量培育紫荊。過去苗圃由公司直管，按照訂單培育苗木，小姑承包后，除了滿足公司用苗，她根據(jù)市場需要自主育苗。此時二叔已經(jīng)結婚，小姑讓二叔和二嬸回來幫忙。二叔對小姑說，小妹，你把寶全押在紫荊上，要是紫荊銷路不好，我們家就完了。小姑說，我押紫荊自然有押的道理。事實證明小姑的寶押對了，幾年內柳州市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大量種植紫荊。后來小姑分析她當初決定的依據(jù)，說柳州市提出建設“花園城市”，要求花和樹并重，紫荊既是樹也是花，正好滿足“花園城市”需要，而且紫荊可以通過扦插方式培育樹苗，具有其他綠化樹種無法攀比的優(yōu)點。我估計小姑的分析沒人能聽懂，但我們家依靠紫荊賺錢建設小洋樓，卻是不爭事實。

小洋樓選址靠近菜園，站在樓頂菜園一覽無余，我常與萌萌居高臨下遙望小花園。到了春天，菜園邊的紫荊開花，菜園圍墻成了紫色之墻。我和萌萌樂壞了，高呼看啊，這是我們家的花海啊！小姑等我們玩夠了，說這丁點花哪算得上花海，柳州整個城市都是花，那才是花的海洋！

萌萌上小學那年，我上高中，小姑把我和萌萌帶去柳州上學，使我有機會領略柳州的紫荊花海。紫荊葉子一年一換，未曾長葉先開花。剛開始是一朵兩朵試探性開放，花瓣里探出幾根觸須，偵探溫度濕度，時機成熟便給同伴發(fā)出信號，同伴蜂踴而出，頓時柳州整個城市成了花的海洋。

小姑看見我癡迷樣子，問我有什么感想。我說柳州的花海比家里的好看多了。小姑說，小妮你比小姑有文化，要把目標定高一點。我不知道小姑所說的目標是什么。

在我整個高中階段，小姑每天忙忙碌碌，基本沒過問我學業(yè)。但我剛高考完畢，小姑就對我說，小妮，你愿意填報園藝專業(yè)嗎？我問為什么。小姑說她想自己成立綠林公司，希望我畢業(yè)后與她一起經(jīng)營。

小姑如此癡迷園林，這輩子是離不開花花草草了！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