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近夏
一般來說,最早開始的博物旅行都始于獵奇心態(tài)。比如看各種野生大動物,看奇觀式的景象如非洲動物大遷移,因為“大”的東西好發(fā)現、好拍照、也好展示。然后,當你對某一個特定的地方有了更深的興趣,拋棄掉獵奇的眼光,試著去觀察更細微的物種,去體驗原住民的生活,去感知人和自然的關系甚至擔心這個地方未來的命運,旅程就有了更多的含義。
2018年1月和2019年8月,我和女兒小蟌在沙撈越荒野保護協(xié)會老師的帶領下兩度深入位于婆羅洲沙撈越的熱帶雨林,開展自然觀察兼社會學研究的博物之旅。從大王花到深谷幽蘭,從受保護的國家公園到內陸森林,兩次旅行,并非刻意為之,卻自然有了“進階”的意思。
作為基因庫的雨林:豐富的物種
熱帶雨林保存著地球上60%的生物,成為天然的基因庫,其物種之豐富每每讓初識的人驚嘆。婆羅洲是世界第三大島,分別隸屬于馬來西亞、文萊與印度尼西亞三個國家,是東南亞雨林的主要分布地。從1854年到1862年,英國博物學家華萊士用8年時間游歷馬來群島,采集了十二余萬件生物標本,并發(fā)現了著名的“華萊士線”,他曾感嘆:“一個旅行家要想在一片熱帶雨林里找到兩株屬于同種的樹木簡直是徒勞!”
首趟旅程,我們去了沙撈越首府古晉附近的幾個國家公園,這里雖然對國內游客來說比較冷門,但和沙撈越別的地方相比,交通相對方便,可以作為博物旅游的“初階”目的地。
這幾個國家公園各有特色,都有自己獨特的明星物種。一路走來,我們在山都望國家公園初識雨林,觀察到有巨大滑翔翼的飛鼯猴,還在夜觀時看到各種竹節(jié)蟲、擅長擺POSE的綠腹蛇、長達3厘米的巨人弓背蟻等等。而在加丁山國家公園,最矚目的明星物種莫過于大王花了。大王花是世界上最大的花,直徑近1米,須經過300天左右的花苞生長,花期僅五六天,極難得見。我們見到了不同時期的花苞,花朵則只看到剛開敗的一朵,急于證實是否有傳說中的尸腐味,卻發(fā)現味道很淡,幾不可聞。
海邊的巴哥國家公園,可看的大動物就多了。海灘上散步的胡須豬,大樹上悠然進食的長鼻猴,完全無視人類的長尾獼猴,還有食蟲植物豬籠草、毛膏菜,以及利用螞蟻棲息補充自身營養(yǎng)的蟻棲植物等等。
初進雨林,除了驚嘆于所看到的新鮮物種外,還可以看到不同的雨林生態(tài)景觀:它的分層結構、遮天蔽日的樹冠和潮濕的底層是怎么形成的?因為土壤肥力不夠所有植物都努力“自力更生”的策略有哪些?大自然的智慧魅力無窮,引導你一步步深入。
雨林和原住民:相互依存?
2019年8月,需坐兩程飛機,再加上一程十幾座小飛機的內陸航班(真正的“飛的”),我們來到了雨林深處的隆拉浪村,之后的幾天再通過徒步和乘坐長舟到達森林營地和咖啡莊園——這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深度”游。
長舟是當地一種特有的交通工具,比較遠的村鎮(zhèn)間互通靠政府開通的內陸航線,而較近的村與村的互通,長舟就必不可少了。林間溪流縱橫,圓石遍布,即便吃水較淺,長舟要順利穿行也得“看天”——我們剛去的那天很久沒有降雨,溪水斷流露出河床的石頭,我們幾乎以為咖啡莊園之行會泡湯了,但接下來的幾場夜雨讓干涸的河床水流湍急,行程得以順利開展。
內陸航程因為高度較低,可以在空中清楚看到土地的不同開發(fā)階段:有成片成片整齊劃一的油棕林,它的前身曾經是雨林;有露出泥土顏色的道路盤旋而上的林地,標志著道路已經開進森林,那是已經或快要被伐木公司征服的地方;有林間偶見的小塊田地,那是原住民開發(fā)的耕田;有林間一小片一小片倒伏的大樹,那是原住民為開發(fā)農田或咖啡園自行砍伐的。當你看到濃密的樹冠層,有高低不同的形狀,有豐富的顏色,這才是真正的原始熱帶雨林。
毫無疑問,雨林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被蠶食,但這是多方力量博弈的結果,原因非常復雜。油棕田被很多人認為是雨林之大敵,然而油棕產油量高,其實是極有效率的一種經濟作物,我們很多日用品和食品制造都離不開它。大型伐木公司自然是為了逐利,而當地政府也有各種現實的考慮。在這種大的趨勢和背景下,沙撈越荒野保護協(xié)會致力于通過生態(tài)旅游一方面提高都市人對雨林生態(tài)和內陸原住民文化的認知,另一方面通過生態(tài)旅游和教育活動為當地居民帶來經濟效益,從而讓原住民愿意保留這片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形成永續(xù)生態(tài)社區(qū)。我們去的隆拉浪村及附近的森林營地便是他們努力了好幾年的階段性成果之一。盡管在我看來,這種努力在強大的力量面前有些以卵擊石的意味,但除了盡其所能,似乎也別無他法。
矛盾之處還在于,生態(tài)保護組織的教育是雙向的,既要針對雨林之外的人們,又要針對身處其中的原住民。他們是怎么看待雨林的?他們怎么設想失去雨林之后的生活(當然帶著一筆一次性的補償款)?保護雨林之后的收益符合他們的預期嗎?……種種問題亟待解答。
住進森林營地:與蟲共眠
在隆拉浪村,我們看到了加拉畢族和本南族特有的長屋,我們住進弗朗西斯的家,吃女主人做的本地食物,用未經過濾的河水洗漱。徒步進入森林,我們在森林營地搭帳篷,用便攜儀器過濾溪水煮水喝,夜里用手電照明。這片林子是爺爺“阿多”的地盤,因為阿多熱愛森林,它才得以保留,我們才能夠在森林深處枕著蟲鳴入眠。
傍晚六點,鋪天蓋地的聲浪會突然襲來,那是帝王蟬霸氣的叫聲。凌晨五六點,救護車的警笛聲從遠處響起,當地人俗稱“救護車蟬”的方疣矛蟬(Maua quadrituberculata)上崗了。躺在帳篷里,感覺到身邊有很多活物在陪伴,我們互不干擾相安無事,很有安全感,睡眠質量很高。森林并不可怕,只要你足夠了解。
離開的那天,我們得到一個大大的驚喜:我們看到了盛開的羅氏根花(Rhizanthes lowii)!它是大王花的“親戚”,同樣沒有葉、莖或光合組織,寄生在某種雨林下層的藤狀植物上,在寄主的根上長出小突起,經過6至7個月長出褐色的花蕾,然后盛開成為直徑四五十厘米的大花,同樣會發(fā)出腐肉的味道吸引腐肉蠅等昆蟲授粉,花期僅五六天??吹剿_花要講緣分,進入森林營地前我們在一片林子里看到了它的花蕾,荒野保護協(xié)會的貓頭鷹老師興奮地說“快開了”。沒想到從營地回來,發(fā)現它正在花期的第2天,真幸運!
當然也有小小的“驚嚇”。為了防備螞蝗,進入森林前須穿好及膝的螞蝗襪,回到生活區(qū)要仔細檢查——它們是無孔不入的,我們總能在襪子和鞋子甚至背上揪出來幾條,小蟌從身上找出來過14條,一度驕傲地居于首位,后被找到23條的蜥蜴老師反超。而我則在行進途中看到血跡浸出襪子才發(fā)現,已經不知不覺間被動獻血……被咬真的沒感覺,不用過分擔心。螞蝗其實是一種指標生物,標志著當地動物多生態(tài)好,沙巴丹濃谷自然保護區(qū)還為每位被咬的游客準備了“螞蝗證書”呢。所以發(fā)現被咬,與其說是驚嚇,不如說是驚喜。
我問小蟌:“暑假,你是喜歡去住五星級酒店呢,還是喜歡去無網無水無電的森林里住帳篷?”“當然是去森林里!”兩次沙撈越博物之旅,不但深刻影響了我,也深刻影響了孩子;我們看到自然的豐富和美,也思考了人與自然的關系,還從我們的角度對雨林盡了一份力,這些體驗都是獨一無二的。
當我們離開時,聽說附近本南族的一大片林子也快要被伐木公司“攻破”了。不知道下一次回去,還能在空中看到那壯觀的樹冠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