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鵬
初冬時節(jié)臨晨,緩緩駛來的汽車,那刺眼的白光照亮了這個寂靜的山村,我爬在那條走了多少遍的山路上,扭頭往村里遠眺。嘈雜的汽車鳴笛聲,刺耳的狗吠聲,霎時間響徹耳邊。我已抑制不住內心的傷楚,再也無心爬上山頂的煤礦,我上班的地方。順著山路往村趕,我知道我的伯父已經走了。
未曾想過,心里沒有絲毫準備,今年我遷居縣城暖房,大爺還為我精心籌劃著、算計著、忙碌著。這個每天跟我說話的人,沒了,無處尋覓了。就在暖房前兩天,這個忙了一輩子的人,為別人活了一輩子的人住進了醫(yī)院,心想還和往常一樣住幾天醫(yī)院,待來年春天天暖和了身體就恢復了。
我父親姊妹9個,7男2女,放在任何村落都是大家庭。祖父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拉扯這么多孩子非常吃力。家中的老大首先要吃苦受罪,伯父12歲那年在二坡地里擔蘿h,望著成堆的蘿卜,落了淚,不敢告我爺爺奶奶說,在田川讀小學,他寫的作文成了范文,全小學傳閱,他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小學畢業(yè)回了村成了農業(yè)社社員,跟著同村人地里勞動。
頭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鞭教,伯父屬于頭等人,勞動之余,學會了許多莊稼人用得著的手藝,編叵籃,編耪,編挎籃,打石頭,壘堾,蓋房,碹窯,樣樣精通,樣樣是把式兒,這樣的人在農業(yè)合作社時期肯定走紅,不到20歲擔任了村生產小隊隊長。看《平凡的世界》電視劇,讀《平凡的世界》小說,看到、讀到孫少安,這就是伯父年輕時候當隊長的情形。
這么優(yōu)秀的年輕人,找個對象,成個家自然是理所應當的事,但下面那么多兄弟姊妹,他不敢有這個打算,這個念想。
父親常說老宅院里那兩間平房是父親和二伯父兩人抬石頭,伯父砌筑施工完成的。簡陋的兩間房是二伯父、父親、大叔叔三人結婚的婚房,我出生的屋子,承載了多少人的記憶。
改革開放土地下放那年,伯父成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剛剛三十出頭。農民活泛起來,伯父上嶺西,到和順碹窯洞、修路,掙錢貼補家用。老鄉(xiāng)們看見這憨厚的年輕人,知道他沒有成家,張羅給他找對象,他說:“弟兄們都還小,我不能找,慢點再說哇?!?/p>
1987年,伯父積攢了一部分錢,想的是給弟兄們置辦莊窩,都能成家。起早貪黑,大中午不睡覺開石窩,打石頭,給村里人變工,張羅著碹了四眼窯洞。二伯父、父親、四叔分了窯洞,有了像樣的地方住。4年后另選了一塊地方,又碹了八眼窯洞爺爺奶奶一大家才從老宅搬出來住上了新窯洞,伯父已是四十歲不惑之年的人了,大半輩為了這個大家。
爺爺奶奶搬入新窯洞居住,我已經有了記憶,爺爺喜歡土地,一大家子人要吃飯,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在他心里只有多種地,沒有其他辦法,每天扛著镢頭去地,刨荒地,拾掇地。奶奶說起爺爺:“囊老鬼,就是那把镢,就是個他?!边@么大的家庭伯父一人操持著,柴米油鹽醬醋茶,事事都要過問。那年我同輩的大哥,二伯父的長子,因為和伙伴玩耍傷了眼睛,伯父帶他去邢臺去太原看病。
他還管著村里一大攤事情,收公糧,買化肥,買種子,計劃生育,紅白喜事……村里誰家蓋房碹窯,伯父都要去幫忙。記憶最深他對石馬寺的修繕保護,石馬寺舊時為十鄉(xiāng)村共同護守。上世紀90年代初,縣里開始重視文物保護,他帶著我們哥幾個,到周圍村書記家,希望鄰村給予支持,磨牙費嘴,好說歹說。當時農村集體經濟都很薄弱,捉襟見肘,幾個村籌集而來的錢款只修繕了藥王殿。
上世紀末和他的搭班子的村委會主任,思想活泛,有了貪占的毛病。伯父找到當時的鄉(xiāng)黨委書記請求辭職,并說明緣由。鄉(xiāng)黨委書記建議免去那人職務,伯父不久也辭去村黨支部書記職務。無官一身輕,身上壓力小了,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真正懂得伯父為了這個大家族默默做了這么多,伯父的艱辛,伯父的委屈,伯父的不易。是在我回到家鄉(xiāng)煤礦工作,自己已經成人,我在家和伯父接觸時間長了。到了晚上總要到我家坐坐,年老了越發(fā)孤獨寂寞。生病的時候,鼻涕一把,淚一把,抹淚。不知道何時起他的腿開始疼痛,拖著條傷腿出來進去,這腿都是年輕受苦多攢下的病。我們都有了孩子,伯父抱了這個抱那個,每年過年一個孩子一百元壓歲錢。
去年正月黃昏時分,伯父在他住那眼窯洞里,喘不過氣來,雙手撐著爬在炕延邊,村醫(yī)沒有好的辦法,我們叫了救護車,在車上,我抓緊伯父的手,他一分鐘也不能忍受,喊著讓車快停下,到了醫(yī)院出了一身汗,身體輕松了,他說:“知道一會兒就好了,我就不來這醫(yī)院?!弊×藥滋灬t(yī)院,出了院好了。
暖房前的那天早上,伯父讓人叫我,他又喘的不行。我?guī)チ酸t(yī)院,辦了住院。父親的兄弟姊妹輪流侍候了一個月,不見好轉,輾轉陽泉、太原,再無希望康復。
整理伯父遺物的時候,翻開伯父留下的皮夾子,里面筆記本一頁紙寫著祖母去世,伯父記錄了一段文字,“晴天霹靂,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這頁紙存放了25年,誰都沒有見過,母子情永恒。
村人說:“你伯父是個好人?!?/p>
本家叔叔說:“這個人貢獻不小,活出了質量?!?/p>
姑父說:“你爺爺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你伯父替他盡了責任?!?/p>
長者說:“要是沒有你伯父,就沒有你們。”
我啞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