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法的世界里行走

潘淑亞

打小生活在鄉(xiāng)下，淳樸的鄉(xiāng)民敬重文化人。我瘦瘦的三爺爺是村里唯一一位能舞文弄墨之人—— 一個小學(xué)校長。教學(xué)之余，為村民寫春聯(lián)、婚聯(lián)、壽聯(lián)、挽聯(lián)乃至蓋房寫“今日上梁、大吉大利”，似乎成了他義不容辭的責任。每次寫字，我都是他最忠實的觀眾，只要見他鋪紙濡筆，七八歲的我就會跑上前，屏住呼吸看他一筆一畫地書寫。三爺爺似乎也挺喜歡我，寫完字的邊角余料，他慷慨地讓我在上面涂鴉，這大概是我的書法啟蒙。

四年級跟隨父親到縣城上小學(xué)，在他的要求下，我每晚臨《玄秘塔碑》一張。黃暈的燈光下，我專注地臨帖，他在一旁專注地看。一張寫完，他把我的“作品”端起，審視，品評。從他那不夠?qū)I(yè)的話語里我分明感受到他對文化的敬畏，便不敢馬虎，寫字越發(fā)用心。臨帖一年半，春節(jié)放假回鄉(xiāng)，父親鼓勵我寫春聯(lián)，我鄭重其事地鋪紙濡筆，寫完往自家門口一貼，沒想到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從此，我接過了三爺爺?shù)墓P墨，每年春節(jié)放假回家，為鄉(xiāng)親寫春聯(lián)就成了頭等大事。書法能為守望相助的鄉(xiāng)親造福，我樂此不疲。

初識小楷，是上師范期間，書法老師給一位柳體字寫得極好的學(xué)姐開小灶，教她寫《汲黯傳》，學(xué)姐聰慧又勤勉，學(xué)得很像，我們很是羨慕。

師范畢業(yè)，我到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做了語文教師。住在學(xué)校里，學(xué)生就寢后的校園靜謐安詳，我拿起小楷筆，臨文征明的《前后赤壁賦》。寫慣了大楷《勤禮碑》的手握起細細的竹管，頗有些不習(xí)慣。放下毛筆，我在宿舍的四壁的墻上用白色的粉筆正楷書寫《憶秦娥》，寫《臨江仙》，寫《念奴嬌》。多年后，我?guī)У牡谝粚脤W(xué)生來家里看我，他們說，他們記憶猶新的是那些年他們簇擁在我小小的宿舍里背過的那些詩詞。其實，回憶起來，當年我并沒有讓他們背，不知怎的，他們竟很快都記住了。

一封信打破了我寧靜的生活。信共有七頁，寫在榮寶齋的信箋上，小楷工筆書寫，黃道周的風格，用筆勁健，點畫精到，筆短趣長。這，是一封情書。從形式到內(nèi)容，作者煞費苦心！自然，他打動了我。因書法結(jié)緣，一年后，我們走到了一起。就這樣，從教三年后，二十一歲那年，我嫁給了跟我一樣喜歡書法的他。

在我們笑曰“容膝齋”的小屋里，臥室擺張桌子是他練書法的領(lǐng)地，客廳一角支一張小桌兒，我在那兒練小楷。屋子雖小，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胸藏萬匯憑吞吐，筆力千鈞任翕張”。初冬的清晨，他用漢簡寫“大江東去”，我以小楷在團扇上抄《湖心亭看雪》，紙上清景無限，心中感慨萬端;有雨的時候，他用行書寫《喜雨亭記》，我在水紋紙上抄《定風波》詞，紙潤筆健，字里行間便有了一份從容。

他寫漢簡，寫行書，寫鐵線篆，搞篆刻，我一直寫小楷。寫小楷，要取法乎上。在他的建議下，我臨王羲之《黃庭經(jīng)》、鐘繇《宣示表》《薦季直表》，但是鐘繇小楷略帶隸意的古拙的味道我表現(xiàn)不出來，而王羲之的小楷如同他的《蘭亭序》一樣，想臨摹的像談何容易。后來，我臨寫過黃道周、傅山、王寵的小楷，都是淺嘗輒止，沒有下過真功夫。真正下功夫的，是寫文徵明。轉(zhuǎn)了一圈，我又回到了文徵明。

臨文徵明的《離騷經(jīng)》，“一卷離騷一卷經(jīng)，十年心事十年燈?！遍g或?qū)憣懳尼缑鳌赌先A經(jīng)》《草堂十志》《落花詩冊》，為增強筆力，也寫趙孟■小楷，臨《道德經(jīng)》。

也參加比賽。起初是市里的比賽，后來投河南省婦女書法展，投全國婦女書法展，2002年，入展全國

第三屆婦女書法展，這都給了我莫大的激勵。然而，接下來的幾年，卻是我書法藝術(shù)的斷層期。

2011年，愛人去中國美院進修山水畫，我?guī)е鴥鹤釉诩??？粗膶贂坷锬切┘拍奈姆克膶?，我突然有了每天寫字的沖動，人在天涯，書寫是我唯一親近他的方式。

恰逢那一年，于永正老師來漯河講課。于老師是我十分敬仰的大家，看他的課堂教學(xué)實錄，無數(shù)次被他的教學(xué)藝術(shù)所折服。那天，在聽他講課的漯河人民會堂，我斗膽把我寫的《于永正老師寫字教學(xué)賞析》一文拿給他，請他指點，于老師為我的文章把脈，提出了中肯的建議。我感激之余，把事先為于老師準備的寫在絹上的一小片書法練習(xí)作品送給了他，沒想到，于老師竟視若珍寶，一個勁兒地夸我寫得好，有功底，他鼓勵我參加全國的大賽，他說我有這個實力。于老師的鼓勵給了我堅持寫下去的信心，在后來的短信往來中，他不止一次地鼓勵我，對我提出希望。

幾個月的練習(xí)，我又找到了寫字的感覺，那年暑假，我和愛人同時投了全國第十屆書法篆刻展，評審結(jié)果出來，他獲獎提名，我入展。對于經(jīng)常入國展的他來說，似乎沒那么激動，而我，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也因為這次展覽，我加入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成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

現(xiàn)在想想，2011年，是我的幸運之年，我的第一篇教學(xué)論文在核心期刊發(fā)表，書法作品兩次入展國家級展覽，一年當中，因為機緣，先后去了紹興蘭亭，西安碑林，安陽殷墟。這三個地方，在每一個書法人的心中，都是多么神圣的所在?。辛⒃谶@些神圣之地，自己的那點微小的成績，又何足道也！

人能寫字，字也能寫人。楷書的練習(xí)是正念的禪修。20年小楷書法的學(xué)習(xí)，我真切體會到小楷難寫，難在一筆一畫清清楚楚，不能含糊，不可馬虎。于是，邊練字，邊自囑，且把人生大道先走好。以最初之心，做永遠之事。小楷難寫，難在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筆畫少的字，總覺得空闊。素和簡，從來都是頂級修為的人才能駕馭的。筆畫多的字，又覺窄緊。繁和難，簡直就是人生永遠的困境。

但是，不畏難，就每天慢慢寫吧，寒暑假，我會恭敬地書寫《論語》，書寫《道德經(jīng)》，書寫《莊子》。平時，會寫寫陶淵明，寫寫蘇東坡，寫文質(zhì)兼美的心儀的文字。寫著寫著，你漸漸感受到小楷氣韻的流動;寫著寫著，你變得更加從容，從容得好像在面

壁，在參禪;寫著寫著，你的世界，如同你筆下的字，都圓融和諧，風煙俱凈。

書法，也反哺了我的語文教

學(xué)。忽然有一天在寫字的時候頓悟：

明代項穆《書法雅言》曰書有三要：第一要清整，清則點畫不混

雜，整則形體不偏邪;第二要溫潤，溫則性情不驕怒，潤則折挫不枯澀;第三要閑雅，閑則運用不矜持，雅則起付不恣肆。清整、溫潤、閑雅，實在是小楷書寫的至高境界。

而清整、溫潤、閑雅，又何嘗不是語文課堂教學(xué)的至高境界！

清整，教學(xué)目標集中，課堂板塊分明，設(shè)計脈絡(luò)清晰;溫潤，課堂有溫度，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yīng)如是。兩情相悅中，師生的情感互相激發(fā)，智慧相互牖啟，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閑雅，教師手中無片紙，口中無俗言，胸中有丘壑，心中有摯愛，然后帶領(lǐng)學(xué)生徜徉在語文的濕地，看水草豐茂，觀鶴汀鳧渚。學(xué)習(xí)語文，得有一顆閑適的心，慢慢走，欣賞啊！給每種文體的文章找到最適合他的閱讀方式，幫助每一個孩子看到自己的生長潛質(zhì)，引導(dǎo)他們向前向上，這是語文老師的使命。

同時，我也意識到：文化不能遺傳和移植，也不能復(fù)制和再生。書法需要童子功，必須從小培養(yǎng)。讓書法陪伴每個孩子的成長是我的文化責任與歷史使命。于是，在我的語文課堂上，識字、誦讀、書寫是合而為一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我多么希望我教出的孩子衣貌整潔，聲音溫厚，用語干凈，邏輯清晰。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書卷氣，一顰一笑自有幾分清雅。

不知不覺已到了不惑之年，更加堅信：人這輩子做不了幾件事，能堅持做下來的一兩件恐怕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了。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蔽以咐^續(xù)在書法的世界里修行！■

（注：本文標題為作者書寫）

（作者單位：河南漯河市郾城區(qū)實驗小學(xué)）

責任編輯 田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