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翅膀

郭方明

院子里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棵一拃來高的桃樹苗，可能是誰吃完桃子后隨手把核一扔，也可能是曬桃仁的時候不小心掉到了土里，沒有人記得是怎么回事。總之，它就這樣長出來了，在暖風的召喚和陽光的邀請下，瘦弱的枝干使勁兒往上拱著，細長嬌嫩的葉子迎風舒展，青翠欲滴，朝氣蓬勃。我愛極了這棵桃樹苗，悉心給它澆水、施肥，總想著過幾年，就能吃到鮮嫩多汁的桃子了。

沒過幾天，樹苗已經(jīng)噌噌噌長到了同我的膝蓋一般高，為了不讓家里養(yǎng)的雞啊狗啊撞到它，我用樹枝在它旁邊專門弄了個圍欄。母親起始沒有在意，以為我又像做其他事情一樣，三分鐘熱度，后來看到我這么用心，便和我說：“一般家里是不種桃樹的?！薄盀槭裁窗?？”“桃就是逃，逃荒要飯，多不吉利??！”“這都是迷信！”還不滿十歲的我，居然想出來用“迷信”這個詞來反駁母親?！澳銊e不信，你看別人家，有種蘋果的，有種石榴的，你見過誰家種桃子的？”“反正我是不相信的。”我一邊說，一邊又把柵欄給固定了一下，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棵不請自來的桃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清脆可口的桃子。

整個初夏，我都仔細照料著這棵桃樹。每天放學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它澆水，隔兩天還給它量一次身高。樹苗很爭氣，很快就長到了我的腰那里。

一天晚上，母親和我商量：“桃樹長的那個地方，要把土松一下，種一些絲瓜、豆角、西紅柿什么的，過了夏天就可以吃了，但桃樹特別占地方，并且吸肥料，需要把它移開?！蔽乙宦牼图绷耍瑘詻Q不同意。母親說，并不是把桃樹除掉，我可以在院子里任意再找一塊地方，專門種我的桃樹。而且，母親向我保證，移樹苗的時候一定會小心，肯定不會傷到它的。我同意了，仔細在院子里找了一塊地方，還畫了個圈兒，告訴母親：“就把我的樹苗移到這里?！蹦赣H一口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后，看到樹苗果然不在原地了，母親已經(jīng)把它移到了我畫的那個圈圈里?？墒牵瑯淙~都已經(jīng)耷拉下來了，我有些擔心，趕緊給它澆水，澆了大量的水。并且質(zhì)問母親，是不是把樹苗移開后，沒有及時澆水，或者移的時候傷到了它的根。母親一邊納鞋底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沒事兒的，多澆幾次水就活過來了?！?/p>

可是，我的桃樹終究沒有活過來，到了下午的時候，它已經(jīng)完全枯萎了。我坐在它旁邊號啕大哭，母親先是安慰我，不管用；又說到山上找一棵桃樹苗賠我，不管用；又說每年都給我買桃子吃，還是不管用。母親便不管我了，繼續(xù)納鞋底，只剩我一個人在一旁抹眼淚。

第二天，我又對著那棵枯萎掉的桃樹苗暗自神傷，然后默默地把它挖出來，用舊報紙卷著，埋到了它原來發(fā)芽的地方。埋的時候，我忍不住又掉了幾滴淚，正好又被母親看到了。她發(fā)出了爽朗的笑容：“這孩子，沒想到這次還真挺用心的?！?/p>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和家人說起這事兒，大家都哈哈大笑，沒想到我還對一棵樹苗動情了。整個夏天，我埋桃樹的事跡被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講給鄰居、親戚、朋友聽，每個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驚訝于還有人會埋葬一棵自己隨便長出來的樹苗，還有人為了一棵樹苗流淚，這確實是清苦的生活中難得的趣事。

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沒有人記得一個小孩子對一棵樹所付出的努力和抱有的期望。母親一如既往地辛苦勞作，任勞任怨，努力支撐著我們這個不富裕的家庭，不管什么時候都對我們噓寒問暖，想辦法滿足我們的一切物質(zhì)需求，與父親一起含辛茹苦把我們拉扯長大。那個埋桃樹苗的事情，已經(jīng)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任誰說起我小時候的糗事，都必說這個。每當大家大笑的時候，我都會在一旁尷尬地陪著，有時候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很順利，我讀書、畢業(yè)、工作、成家、生子，和別人沒有任何不同，只是對一切花花草草和小動物都不甚熱心。我成家后，母親在城里幫我們帶孩子。有一次，愛人和母親在聊天，問我小時候有沒有什么糗事。母親想了想，還沒有說出口，就笑得不行了，斷斷續(xù)續(xù)把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愛人，婆媳倆一起大笑，是難得的親密瞬間。

家里的陽臺上，母親細心種了幾樣蔬菜和綠植，我卻從來沒有管過，倒是愛人和母親一樣，對這些東西特別上心。有一次，愛人喊我去給這些菜澆水，我一直懶得動。愛人有點兒生氣，問我怎么這么懶。我正在電腦上看一個紀錄片，隨口說了句：“這是蝴蝶的翅膀?！?/p>

“什么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妻子嘟囔了一句，自己起身澆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