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回憶起小時候,父親對我僅有的幾次心血來潮的教育,幾乎全部是威脅恐嚇形式。
父親有一雙駭人的大眼,還有兩條雜亂的濃眉。每當他想傳授給我什么的時候,他就會猝不及防地靠近我,提高音量,舞動他的濃眉,圓睜著眼睛,提醒我,我已經(jīng)進入了他的怒氣領(lǐng)域和力氣范圍。
當然,實際上,父親從未真正打過我,但是他發(fā)明了一種惡作劇式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揚起他的巴掌,低頭瞪著我,做出要掌摑我的姿勢,霎時間蒲扇一般的手掌扇下來,結(jié)果卻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擊,在我耳邊制造出巨大的聲響。我嚇得一顫,父親大笑不已。
此時,父親的潛臺詞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他要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被赦免的,是被恩賜的——你的生命是父親功德無量的饋贈,所以你應該時刻保持兢兢業(yè)業(yè)的負疚與自責。
很早以前,心理學還沒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就發(fā)現(xiàn)兒子身上有一種仇父戀母的心理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后來,當心理學被發(fā)明出來,這種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譜的心理學解釋。
我們仇恨的并不是父親,而是“生活代表”。
生活永遠是大BOSS,對人提出種種可惡的限制和強迫。在一個家庭內(nèi)部,父親就是生活的化身,嚴厲地要求著孩子,所以父親永遠是孩子的敵人,而孩子永遠要哭著找媽媽。
當父親老去的那一天,他的強大崩塌,他的威脅也將自動解除。
臺灣作家張大春講了一段他為父親洗澡的故事。張大春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身體是在球場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么也比不上的身體。大,什么都大的一個身體。吧嗒吧嗒打肥皂、嘩啦嘩啦沖水、呼啊呼啊吆喝著的身體”。
張大春再見到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是父親意外摔倒,脊椎神經(jīng)受傷之后,那時父親只能躺在病床上,“連洗澡都要求人”。
“當我用蓮蓬頭沖洗他那發(fā)出陣陣酸氣的身體時,他總是說:‘老天爺罰我。
‘老天爺為什么罰你?
‘它就是罰我。
在那一刻,一個句子朝我沖撞過來:‘這老人垮了。
我繼續(xù)拿著蓮蓬頭沖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幾乎全禿的頭頂、多褶皺且布滿壽斑的脖頸和臉頰、長了顆腺瘤的肩膀、松疲軟垂的胸部和腹部、殘留著棗紅色神經(jīng)性皰疹斑痕的背脊?!?/p>
上文讓我感同身受。去年,父親送我來北京上大學。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交談隨時都有冷場的危險。
我問他:“北京怎么樣?”
父親說:“北京好大啊。”
我又問:“學校怎么樣?”
父親說:“大學好大啊?!?/p>
“好大”,成為父親對一切他不熟悉的事物的形容詞。在談話無法繼續(xù)的冷場中,我又驚又急地意識到:外物都大了,父親自然就小了。母親是一寸寸變老的,而父親是瞬間變老的。我們斗爭了整個童年的敵人,自己繳了械。
孩子的生命被父親懲罰,父親的生命被歲月懲罰,都是輸家,那就干脆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