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課

任玨方

一

茉莉曾提醒李擎，他和老繆的事，開篇就詭異，鬼祟，里面不是有妖，就是有怪。

茉莉是李擎女友，兩人同校同系同屆生。

那時，李擎還嘴硬，如果是仙呢？

茉莉嘲諷，你告訴我，老繆是哪座山上的仙？

李擎無語，笑得尷尬。

強勢，占理，茉莉在李擎面前總是這樣，不像女友，更像李擎的媽。但這次不怨茉莉，關(guān)于老繆的許多信息，李擎答不上。答不上，茉莉擲來嘲諷，李擎只能用笑臉去兜。

現(xiàn)在，李擎已懷疑，如茉莉所言，老繆是妖非仙。

在大半年時間里，李擎與老繆聯(lián)系密切。他們交往，只圍繞表演。兩人關(guān)系中，三十歲不到的李擎是老師，而五六十歲的老繆是學(xué)生。估摸估摸，里面味道有點奇特。師生關(guān)系處在一條紅線上。紅線下，是老繆的秘密。老繆不提，李擎不探究，不打聽。如果老繆沒有不告而別，在這個冷雨敲窗的日子，李擎又該被老繆捉住，坐在松嶺路轉(zhuǎn)角那家咖啡店里，探討表演藝術(shù)。那家咖啡店暖氣足，熱氣迅疾地把人泡得慵懶，癱坐在暗紅色皮質(zhì)沙發(fā)上。環(huán)境氛圍，適合兩人喝咖啡，聊表演。剛出臺的奧斯卡男主女主、男配女配獲獎名單，是豐富話資。奧利維亞·科爾曼《寵兒》中的內(nèi)心情緒表達、拉米·馬利克《波希米亞狂想曲》中的還原與創(chuàng)造，這些話題可以拉出很多話頭。老繆認真聽李擎講，不時點頭。老繆那張盤圓臉，點起來笨重，為避開肉嘟嘟的粗脖子，要將下巴伸出，爭取點頭空間。這雖讓李擎常想起北京猿人，但內(nèi)心升騰起敬重。老繆已頭發(fā)花白，又有錢，但因癡迷表演而把李擎奉若圭臬。

從長相看，老繆年紀在五十至六十之間。這猜測時間跨度長，是因為老繆復(fù)雜，復(fù)雜到長相反映不了年齡。老繆生在山區(qū)，因家境問題而長得老成。老繆人生初始時，家境好。他父親是鎮(zhèn)上電影院放映員，母親是供銷社副食柜臺的。后來不行，連家道中落都談不上，是急速下墜，典型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爛。老繆三歲時，母親跟登山的城里人跑了。她起先是進山為城里人帶路、背行李物品。這是村里人的一門生意。那時，中國人剛首次登上珠峰，城里人掀起爬山熱。村民不解，后山陡峭，勞筋累骨爬到山頂上去做什么呀？山頂空空蕩蕩的，哪有城里人說的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但城里人出手大方。一次所得，能頂家里十幾只雞撅屁股下一個月的蛋。這生意，老繆母親本來不該參與。家里吃香喝辣不愁，還與村上刨地人爭食，說不過去。但偏要參與，理由里面就有疙瘩。只要沒去供銷社站柜臺，她就領(lǐng)城里人上山。生意好，因為漂亮。漂亮女子，到哪都吃得開。有次，將客人送到鎮(zhèn)上，沒再回家。老繆父親放完夜場電影回家，不見自家女人，問兒子，只聽說是下午去送客，連忙騎自行車追到鎮(zhèn)上。尋不見女人蹤影，但得些戳耳朵的話。旅館老板說，親眼見得她爬上城里人的吉普車。還曾問，上車做啥？女人答，正要去縣城。老繆父親心里當(dāng)即跌進毛毛蟲，急，疼，慌。他沒聽女人說過要進城辦事?？h城也沒內(nèi)親外戚。老繆父親蹲在一棵椿樹下抽煙，心驚心涼，邊驚邊涼，越驚越?jīng)觥Ｋ缏犅剛餮?，有個城里人為他女人癡迷，這是自家女人愛上山的原因。天吶，這下事情已不像是傳言。女人送客到鎮(zhèn)上時，他還在電影院。女人如行事光明正大，會來給他說聲，而非一言不留離開。這實錘，敲擊了老繆父親。他蹲在樹下的陰暗里，抽完整包煙才回家。蹲在樹下時，已盤算好，不去派出所報警，要將事情擱在肚皮，把眉頭抹平，將心摁住，回家等著。不然會把丑事鬧大。但回家就操起酒瓶。一醉不解千愁。女人再沒回家，但不斷出現(xiàn)在人們的灰唇黃齒間。話飄來蕩去，難聽，肆意。老繆父親聽出，人們等這刻已久。

你母親再沒回家？李擎問。

老繆搖頭道，沒回。她一直在跑，也寫回過信。我爹看了，都是扔火里燒掉。十多年后，她最后一封信是別人寄出的。信上面是外文。我哥連蒙帶猜，知道我媽死在外面了。

這難堪事，老繆主動提及，是為回老家排練。老繆說，他這輩子還剩件事沒成，就是把哥哥從坑里刨出。他的哥哥，將自己深埋，準備爛在家里了。根據(jù)老繆口述，李擎寫出劇本，在言行、表情上為老繆打磨。要用表演才能表達真情，這事怪。茉莉據(jù)此斷定，老繆身上是妖氣，而非仙氣。李擎腦袋里，該有的神經(jīng)都有，不少一條，也不多一條，自然明白?？丛阱X的分上，李擎思維跳躍，跨過去不想。后來，老繆在李擎陪同下，開車回老家。車上，老繆講童年、少年往事，情到深處，聲音急促、卡殼。許多話往老繆嗓子眼涌，爭著搶著擠在舌頭上，等老繆吐出。老繆情緒表達，那時候只能如此?？蓱z呢，橫豎顛倒，表情也出不來。

那次，在路上花了三個小時。暮色沉沉?xí)r，車子才離開高速，駛進山區(qū)。車外景物頓時模糊不清。坐在副駕駛位置，李擎盯著前車燈照亮的道路。山路多彎，連續(xù)上下坡，有時一側(cè)是崖壁，一側(cè)是深谷，讓他提心吊膽。

謝天謝地，車子終于停下。老繆下車，帶李擎往坡上翻越。老繆走在前面，背雙肩包，手里拎著褐色皮質(zhì)旅行包。兩只包鼓鼓囊囊，里面裝著禮物。李擎提出，可以借只手給老繆，幫著拿只包。老繆搖頭。后來李擎才明白老繆的用意。老繆身材笨重，爬坡卻比李擎輕松，走一段路程，止步回望，等落在后面的李擎趕上。坡陡，才爬數(shù)分鐘，李擎已氣喘吁吁。接著，五臟六腑像被人放在火盆上，下面的炭火越來越烈。鞋尖也不斷踢在路面上。幸虧老繆沒有把包交到他手里。咬牙堅持，終于穿過一人高的灌木林，爬到坡上。李擎彎腰喘氣時，回望爬完的坡，忽然想起，這條路八成是老繆母親的離家路。

村子已在眼前。

這座深山里的村寨，是老繆首次表演的舞臺。在演員即將上場時，舞臺已由燈光師調(diào)好明暗，視角上呈現(xiàn)深邃的光影效果。主色調(diào)是黛青色。山村被暮色籠罩，黑郁郁的樹木與房舍構(gòu)成濃淡色塊，如在水墨畫中，不見細節(jié)，只顯大概。村后是山，那座讓城里人著迷的山。起初，李擎把那面淡墨色山誤看成天空，經(jīng)老繆提醒，才區(qū)分出山以及山與天的交界線。交界線蜿蜒連綿，橫呈在視線里，極為寥廓。村子里，燈火零零散散，呈現(xiàn)明亮的黃。舞臺燈光與色彩，相得益彰。

村子看著近，沿著狹窄田埂走去，又花十多分鐘時間。谷間田埂，曲曲折折，高出莊稼地半米。狹窄路面，鋪著不相連、不規(guī)則石塊，走起來費勁，考驗眼力與靈活勁。李擎緊盯路面，是怕蛇。這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怕，因為他從來沒被蛇恐嚇過。有時，眼神隨身體晃動離開路面，可以看到路邊石碑，以及碑上一巴掌大小的照片。是墳無疑。李擎怕蛇，也怕死人。如果老繆不在前面，李擎會選擇跳下莊稼地，朝村莊狂奔。

他們被村中某只眼明耳聰?shù)墓房匆?，狗吠之聲從村東響起。迅速有狗加入，叫聲從村東蔓延到村西，在山谷回蕩。舞臺音效立體環(huán)繞飽滿。

走進村莊，對一場表演來說，是場記打板，演員入鏡。

老繆帶著李擎，來到村后東側(cè)一座房前。那房，后墻立于山石，前墻落在由木柱支撐的平臺上，有吊腳樓意味。墻由石塊壘成，能清楚看到墻面石塊模樣。有三角形、四方形、梯形。房子整體已經(jīng)破舊，沒新鮮色彩，接近單色調(diào)。李擎想，如果真是舞臺場景，道具組場景搭建功力深厚。這座房有獨特氣息，在視覺里呈現(xiàn)，通感會給觀眾帶來它在嘆息的聯(lián)想。這座房子，像《布達佩斯大飯店》《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建筑，讓觀眾意識到，里面發(fā)生的故事，值得期待。

老繆朝李擎招手。李擎走過去，老繆指著敞開的窗戶，讓李擎往里看。窗戶口，可見鍋碗瓢盆，顯然是廚房間。通過這間廚房的門洞，能看到里間的部分情況。屋頂垂下的一盞燈，播著廣告的電視機，半張凳子，一個桌角。老繆湊到他耳邊說，看到我哥那條腿了？開始吧。老繆躍躍欲試，李擎點頭。點頭，是導(dǎo)演喊開拍。這場戲中，李擎身兼數(shù)職，是劇作者、導(dǎo)演、藝術(shù)指導(dǎo)。哥，我回來了。老繆來到門前，發(fā)出第一場第一聲。老繆聲音洪亮，尾音上翹且抖動，向屋內(nèi)傳遞不安的情緒。

停片刻，門打開，屋子里走出一位身形清瘦的男子。男子戴鴨舌帽，身上著件疲沓沓的西服。臉上表情，被昏暗光線遮蔽，李擎看不清。

男子看一眼，搖頭沒言語，返身進屋將門掩上。

李擎見狀，比畫前撲手勢。

哥。老繆呼叫，扔掉拎包，前跨一步，門前跪下，哥，弟回來請罪。

跪這動作，老繆曾有疑慮，說雙膝只跪父母，且是兩次，一次成婚，一次送葬。李擎猜想，老繆八成是有頭有臉人物，要他跪下，面子說不過去。李擎解釋，生活規(guī)矩與藝術(shù)要求，不能混為一談。托爾斯泰說過，藝術(shù)是感情的傳遞。你要打動你哥，得到他諒解，就要有藝術(shù)的手段，增強感染力。從心理來說，任何意料之中的言行，都難以改變你哥。這解釋，讓老繆信服。李擎注意到，老繆剛才跪下時，發(fā)出“咚”的一聲，跪得卓絕，超出預(yù)期。

李擎比畫扇的手勢，提醒老繆。

老繆會意，自扇耳光，嗚咽，哥，你原諒我，你得原諒我。

老繆掏出手帕，擦拭眼淚。

李擎湊近看，淚水在老繆臉上流淌。

這眼淚，這哭相，兩人費些周折才練成。李擎認可老繆流淚這場戲。眼淚是請罪大劇的主角。眼淚才能換來眼淚，泡軟堅硬的心。老繆需以眼淚稀釋罪孽。老繆說，他哥要他的命都可以。他哥卻不要他的命，只要自己的命。這恩怨已根深蒂固，沒眼淚相助，想也不用想。

老繆在李擎指導(dǎo)下，在家門口痛哭。

在老繆哭聲中，有聲音從門里傳出。老繆哥哥在里面懇求，別再來打擾我。

哥，我要進門，跟你掏掏心、順順話。

沒必要，我要睡了。

電視機里的聲響沒了。窗戶里透出的光亮熄滅。

屋里再無動靜，老繆直挺挺跪在地上。兄長沒從屋內(nèi)出來扶他，沒拖著殘腿給他做飯。雖然劇本有這種情節(jié)設(shè)計，但他兄長沒進入故事走向。其實，李擎也沒指望。首次表演，老繆能跪下哭出來，就算沒演砸。

演至此，該喊停了，李擎過去攙扶老繆。手指觸及老繆身體，發(fā)現(xiàn)那身體緊繃，顫抖，可見老繆是真悲。在李擎攙扶下，老繆站起，用手帕擦拭淚痕。

李擎朝來路看。他已考慮歸途，擔(dān)憂路面看不清，該怎樣走過彎曲狹窄的田埂?；仡^，忽然看見身后，樹下的暗處，站著七八個村民，無聲無息看著他們。竟然還有幾條狗，無聲地搖晃尾巴。這夜色里的景象，陌生、神秘，讓李擎身子一抖。他受到了驚嚇。

見被李擎發(fā)現(xiàn)，村民上來圍住老繆，七嘴八舌，帶著山村口音。有幾句李擎懂了。

說，你哥頑固著呢。

說，這樣掏心掏肺待你哥，世上少見了。

說，你真不容易，生意做那么大，還要為家操碎心。

老繆彎腰將禮物擺在面前道，這是給大家的，感謝大家對我哥的照顧，以后還得麻煩大家。接著對屋內(nèi)喊道，哥，我走了，會再來看你。

那次，三小時舟車勞頓，換來十分鐘情景表演。這場表演，李擎給老繆打五十分，不及格，因為沒能打動目標人物。但老繆自我評價高，對李擎道，效果很好，我哥終于跟我講話了。許多年來，我苦苦站門口，都沒等來句話。

恨到這種地步？李擎問。

不，不是這樣。老繆道，原因在我，每次臉掛霜，眉帶刺，我自己都厭，何況我哥？

或許就是老繆敞開心扉講的話，讓李擎產(chǎn)生錯覺。

二

李擎與老繆的關(guān)系，在痛苦中開始。

初次見面時，李擎身體出現(xiàn)問題。那日沒請假，因為工作量不大，坐著熬過去就行。想熬過去，卻發(fā)現(xiàn)腰疼折磨他，耐心細致，兢兢業(yè)業(yè)。李擎叫苦。因夜間與茉莉參加同學(xué)慶祝會，李擎在酒吧泡到深夜兩點。那個圈子，是茉莉的閨蜜圈。李擎不想去，茉莉發(fā)火，傻不拉唧，要自絕影視圈？李擎發(fā)現(xiàn)茉莉眼神異常，不是那種責(zé)問、奚落，就說，行，行，但要早回。茉莉腦中想什么，李擎有數(shù)。茉莉在嫉妒。同學(xué)剛出校門，就演上角色，而茉莉在影視圈還冷風(fēng)撲面，連涉足影視圈的資格都沒有。她的腳還沒踏上影視圈地面。還有另一層用意。茉莉需要李擎出場。有李擎這種本城戶口、事業(yè)單位上班的男友，算得上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慶祝會上，兩人都喝了許多酒，白酒、黃酒、果汁酒。講了許多話，好話、笑話、自貶話。這是必需的。茉莉同學(xué)在諜戰(zhàn)劇中的角色，有名有姓。角色有十二句臺詞，臺詞字數(shù)達兩百多字。角色臨終前導(dǎo)演給了特寫鏡頭。這是大三喜。茉莉不想給人看出妒忌，就多喝酒多講話，顯得瘋癲。瘋癲，同樂，在那時連為一體。李擎陪著茉莉。他們都需要同學(xué)提攜，這才是最最關(guān)鍵重要的。熬到散場，回到住處，匆匆睡下。但茉莉抱住李擎，要李擎證明下愛心。李擎知道，茉莉的確被嫉妒傷身了。只好匆忙證明，有點馬虎潦草。早晨硬生生撐開眼皮，發(fā)現(xiàn)往常上班出門時間已過。手機設(shè)定的鬧鈴，他與茉莉竟都沒聽到。洗把臉便匆匆出門，趕去上班。早高峰擠地鐵，閃了腰。半邊腰不能觸碰。

這情況從沒發(fā)生過。

每天上下班，李擎都乘地鐵二號線。地鐵二號線終點站在松嶺路。從單位出來，走五十多米，就是地鐵站。因是始發(fā)站，每次下班他都能在地鐵上有個座位。有時眼看排在前面的人多，就選擇在站臺多等五分鐘，坐下趟地鐵。能在二號線上有座位，非常難得。地鐵離開松嶺路，到下一站烏衣巷口，就會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再到下一站，人們祈求的只是能夠擠上地鐵。大城市，早晚高峰，就是這種擁擠樣子。

二號線在城市繁華區(qū)的地下，串聯(lián)起商業(yè)、娛樂、金融、旅游、教育要地。二號線有個傳說，挺神乎其神。按原先規(guī)劃二號線要向東延伸，到森林公園那邊。但多年過去，一直沒動靜。說是在修建二號線時，盾構(gòu)機在松嶺路下面出現(xiàn)了故障。左檢測右檢測，維修人員找不到機器什么部件出現(xiàn)了問題。一切正常，但機器就是不能啟動。換臺盾構(gòu)機來工作面，同樣癱瘓在松嶺路地下。進度受阻，施工負責(zé)人夜不能寐，深更半夜坐在路面施工口，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有個一臉長須的老者走過，朝負責(zé)人微微一笑，伸手朝路的南面指一下。待長須老人不見身影，施工負責(zé)人才打個激靈，猛地醒悟過來。他朝老人指點的方向看去。月光下，一片樹梢影影綽綽可見，一個古老建筑頂浮現(xiàn)在樹梢上。施工負責(zé)人過去查看，在目測地標點，見到一個鐵皮院門，院門口掛著區(qū)少年宮的豎匾。在手機上查詢，發(fā)現(xiàn)區(qū)少年宮建在一座叫毗盧寺的寺廟上。原來二號線鉆到神仙地盤，才不能再往前一米。

李擎在區(qū)少年宮上班。因神秘傳言，人們問李擎在哪供職，只答少年宮。碰到細致入微的問哪個少年宮，便補答下句，松嶺路少年宮。答罷，對方眼神就上色彩。李擎不知人們?yōu)楹螌Υ擞信d趣。

那天，老繆出現(xiàn)了。

李擎余光見到，走廊窗外有人影，收起頹廢之態(tài)。人影停留在辦公室門口。這是要進屋，要說話。李擎抬起頭，看到了老繆。

一米六五身高，木桶腰直徑近半米，是個矮胖子。這是李擎對老繆的第一印象。雖然才考進宮里大半年時間，李擎已經(jīng)清楚，陌生人進門問話，有兩種。一種是到宮里來看看轉(zhuǎn)轉(zhuǎn)。顯然，這種人是被傳說吸引來的。他們半遮半掩半公開，生怕宮里人知道，又怕宮里人不知道。這些人還會在院里大樹上系紅布帶，動作極快。這額外增加了少年宮工作量。下班后，值班人員四下巡院，將布帶解下。這些迷信東西，給小孩看到不好。起初遇到這種人，李擎覺得不可思議。后來就不奇怪。世界大著呢，蕓蕓眾生多著呢，總有人好這口。這類人難以阻止，是因為存在另一種人。另一種人是來給家里小孩問情況的。區(qū)少年宮有各類培訓(xùn)班。器樂、聲樂、美術(shù)、書法、體育五大類。五大類里，細分許多班。李擎負責(zé)少兒劇團。這是宮里新設(shè)門類。這門課程，社會意義大于藝術(shù)意義。孩子需要學(xué)會交流、合作、表達。家長為小孩報名劇團，有六七成是出于這個原因。孩子木訥不善表現(xiàn)，長大后會吃虧。誰都不愿意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也有家長想法純粹，就是讓孩子學(xué)表演。少兒劇團雖剛創(chuàng)辦，但迅速竄紅。宮里不僅開設(shè)周六、周日班，正準備開暑假班。對李擎來說，這是機會。他已是既得利益者。宮里沒這個班，他就考不進這家單位。從將來說，少兒劇團紅火起來，再增添人手，李擎可能成為負責(zé)的那個。權(quán)雖是芝麻綠豆大，可以不計，但工資待遇隨級別上提，這是喜聞樂見的。為此，李擎在宮里注意自身形象和表現(xiàn)。

老繆站在辦公室門口，問李擎，你負責(zé)劇團？

根據(jù)外貌特征，李擎猜測此人是為小孩來問詢，便點頭，提前將必說的話擺出。他說，要問詢報名，到二樓辦公室，那里有詳細資料，還有具體時間、費用說明。

老繆聽后，沒走，反而往李擎跟前來，不緊不慢地說，就是問下，我這年紀，能否跟著學(xué)表演?？匆娎畹难劬Φ纱?，訝異之色上臉，老繆解釋，你們劇團，總需要有人出演老爺爺之類角色。

臉上浮出禮節(jié)性笑，李擎暗中納悶。這把年紀，到劇團跟孩子排戲，老爺子在唱哪出？按常理，該到區(qū)文化館去問，到街道居委會去問，到老干部活動中心去問，那邊有群眾演出團體、夕陽紅演出隊。見老繆雖問得離譜，臉卻帶嚴肅之色，李擎站起來回復(fù)老繆，這事我說了不算，你到辦公室去問領(lǐng)導(dǎo)，那邊同意就行。

站起來，是為防止其他事情。上級部門正明察暗訪。老繆提如此奇怪要求，但不茍言笑，身上透著威嚴氣息，可能是暗訪人員。主任剛給大家開過會，反復(fù)強調(diào)紀律作風(fēng)。李擎不想成為反面典型，也不想冒犯輕視陌生人。來人再其貌不揚，但在這城市，左右上下找一層關(guān)系，就能通到有頭有臉的人物那里。小心謹慎、謙虛禮貌是必需的，免得無事生非，小事豁邊，惹出麻煩。

老繆點頭離開。接著，李擎聽見老繆上樓的腳步聲。腳步沉，步伐慢。李擎知道，辦公室那邊不可能同意。果然，一會兒時間，那腳步聲從樓上響下來，停在李擎辦公室門外。李擎等著。卻沒進，走了。

李擎想，這是唯一結(jié)果。

但事情沒結(jié)束。那天李擎下班，往地鐵口走，被老繆叫住。那時，下站口的玻璃房前，人群一簇簇往下走。李擎背著挎包，一手捂著腰，一手正在戴藍牙耳機。忽聽到有人高喊李老師，扭頭看，就見到老繆從花壇上站起來。李擎怔住。哇，此人牛，埋伏著等他，而且還知道他叫李擎。老繆走過來道，李老師，邀請你吃個飯，怎樣？李擎將耳機取下，握在手里，委婉拒絕道，跟人已約好吃飯。老繆說，李老師聚會，肯定是影視圈的，說不定我已在影視里見過，真想跟你去長點見識。李擎沒想到老繆如此黏上來，這可不行，就把話挑明，你去不合適，幾人幾席，都已排好，況且我不做東，貿(mào)然邀你去不合適。老繆說，我講笑話而已，哪能真去？李擎沒想到老繆如此講笑話。那時，他還不知老繆的奇特。

李擎晚上沒飯局。想做要做的是，在住地胡同口藥店，買止疼片、膏藥。提飯局，是想讓老繆主動把話收回去。老繆承認是講笑話，李擎正想拎一句合適話出來，把老繆撇掉，老繆卻道，李老師，你時間寶貴，我長話短說，兩層意思。一是我從小喜歡表演，并且癡迷。如今我想?yún)⒀菀徊侩娪半娨?，給自己一個交代。再不做這事，年紀就不再給機會。另一個要說的是，到你單位學(xué)表演，我也覺得欠妥。在這里等你，只想請你私下教我，我付報酬。每周教我兩次，每次兩小時，時間你定，每次一千塊錢。

李擎的心臟怦怦跳。他不想否認，這報酬有吸引力。茉莉會怎么看？他將茉莉放進腦袋，茉莉驚嘆聲立即響起，這還用問？當(dāng)然好啊。

見李擎遲疑，老繆說，你到片場演點小角色，掙的錢比這多。但請你看在藝術(shù)份上，能夠指導(dǎo)我。

李擎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道，這事我得考慮一下。

三

見面后第三天，李擎給老繆打電話，告訴老繆決定。電話那頭，老繆連聲說謝。老繆那股高興勁，從通話信號里傳來，李擎的臉微微紅了一下。那天回家貼上膏藥，李擎就到網(wǎng)絡(luò)上查手表。在地鐵口，李擎看到了老繆的腕表。留意記住表盤上的品牌圖案。一查，李擎暗叫，那表價近千萬元。天哪，老繆把兩套房戴在手上。李擎腦中冒出一個念頭。老繆富裕至此，又對表演感興趣，以后可能在影視項目上投錢。倘若如此，老繆這個近水樓臺，他要登上去。

第一次授課，在星期六晚上，老繆住處。那套房，在內(nèi)環(huán)線邊上。李擎目測有八十多平方米。去的次數(shù)多后，李擎才知道，對門也是老繆的，兩套房隔墻已打通。真是好房?？蛷d窗戶外，視線開闊，能看到江面和對岸的高樓大廈。客廳歐式裝修，色彩濃墨重彩，但陳設(shè)簡單。屋內(nèi)也沒生活氣息，客廳、衛(wèi)生間、陽臺這些地方，看不到女人孩子的生活痕跡。李擎推測，老繆獨自生活工作。有錢人，家屬孩子生活在國外不罕見?？蛷d里，許多東西與影視有關(guān)。敞開式書架擺滿碟片。書架頂端，擱著架索尼投影。茶幾上有疊書，最上面一本是《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看來老繆的確癡迷表演。

老繆見李擎看桌上的書，道，我從小迷電影。聽到隔壁村上放露天電影，翻山越嶺也跑去看。李擎點頭。類似說法，他聽得多了。這說法對，但又不全對。有人說癡迷音樂，其實是喜歡某個明星的流行歌曲。有人說喜歡閱讀，其實只愛看漫畫。老繆似乎看出李擎的想法，強調(diào)道，我真的是太喜歡了呀。那時我腦袋里擠滿電影，在學(xué)習(xí)上記性不好，課文背不來，電影背得倒?jié)L瓜爛熟。喂，你的，什么的干活？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八路軍，跟這位老太太沒有關(guān)系。你的，八路？大大的好，你的說他們八路的有？有！我都能告訴你，你這邊來，來。這是《小兵張嘎》。幾十年前的電影，現(xiàn)在張口就能講。那時候，覺得電影放映員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什么電影都能看，看一百遍都行。后來有了電視機，心里癢癢就難治了。在夜里偷騎我哥的自行車，到鎮(zhèn)上人家去看。從鎮(zhèn)頭跑到鎮(zhèn)尾，總可以找到一處看。《霍元甲》你記得不？我在鎮(zhèn)上一集不落看的。夏天鎮(zhèn)上人家、商店開敞著門放電視，可以看到，冬天就不行。看不到，就蹲在人家門口、窗戶底下聽。不瞞你說，好多電視劇我是用耳朵聽完的。里面人物的講話，一開口我就知道誰是誰。電影電視，讓我嚴重中毒。在二十多歲時，我跑出家門，來到城里，追求我的演員夢想?？上В瑳]成。

李擎看著老繆，暗想老繆要實現(xiàn)心愿，只能自己投資，買個劇本，請來劇組，拍一部有始無終的片子，便說，希望我能幫到你。

老繆說，我期待呢。

在來之前，李擎已設(shè)計好課程。想來輕松，把在學(xué)院學(xué)到的表演知識，轉(zhuǎn)授給老繆即可。結(jié)果不是李擎所想。老繆在學(xué)表演上，有道難題。他臉上無法呈現(xiàn)表情。這問題，李擎沒發(fā)現(xiàn)，老繆自己講出。李擎不信，問，你是面癱？老繆呵呵笑起來，搖頭道，不是不是，說來好笑，日子過著過著，就成這副模樣。

李擎依舊懷疑。除非臉部神經(jīng)壞死，否則世上哪有丟失表情之人？李擎問，繆先生，你剛才呵呵兩聲，是在笑嗎？

老繆點頭道，是啊。

李擎笑笑，嘴唇咧開，嘴角上揚，仿佛做示范動作。李擎說，抱歉，沒看出來。老繆拍拍自己的臉道，難為情，別人說我生張死人臉，李老師你可以貼近看一下。

何謂貼近？老繆用行動進行解釋。那顆碩大的腦袋，朝李擎面前伸來。

李擎遲疑。別扭，尷尬，特逗，能預(yù)見的場景，讓李擎遲疑，他懷疑自己能否把控，比如笑出一口水，噴在老繆臉上。這可不好。但老繆將腦袋伸過來，可不遲疑。無法，李擎將臉伸過去，停在老繆臉部前方。面面相覷，兩張臉相距二十厘米。不習(xí)慣如此看一張男性臉龐，李擎視線在老繆臉上發(fā)虛，各處飄。老繆臉上毛孔，淡褐色鼻毛，左臉褐色小痣不規(guī)則的邊緣形狀，李擎的視線都到達過。李擎說，繆先生，你可以笑一下。老繆答道，好的。話到味到，老繆言語里煙味濃烈。李擎等了一陣，問，笑了？老繆瞪眼道，笑了呀，一直在笑。

李擎將頭縮回，內(nèi)心感到驚奇。老繆臉上皮膚，冰雕石刻般，看不到細微變化。李擎說，繆先生，能否展現(xiàn)一下難過、悲傷？這次，李擎沒把臉貼過去。老繆很配合，走上前一步，提醒道，好的，你注意看。結(jié)果依舊。見李擎沒說話，老繆示意李擎坐下，自己坐在李擎對面，掏出塊藍白相間的手帕，擦額頭汗水。老繆為做幾個表情，憋出一頭汗水。老繆說，很抱歉，李老師，為難你了吧？我面無表情，要學(xué)表演藝術(shù)，有點難度。

是啊，有難度，難度大著呢。無法做表情，學(xué)什么表演？有錢也不能這么任性啊。剎那間，一大堆話亂糟糟地跑上李擎心頭。唉，看在錢的分上，就原諒老繆吧。李擎搖頭道，面無表情，本就是一種表演風(fēng)格。日本高倉健，美國湯米·李·瓊斯，我國倪大紅，他們表演時常常面無表情，但是通過表演，又能讓觀眾腦補上表情，這是表演的上乘境界。

他們那是控制表情，還是能夠嬉笑怒罵的，我終究與他們不一樣。老繆嘆息。

李擎安慰道，繆先生也不要失望，每個藝術(shù)家都揚長避短，才形成自己風(fēng)格。你讓葛優(yōu)去演硬漢，讓王寶強去演教授，是揚短避長?？娤壬?，如要你在表演上有所作為，可以走深沉路線。在表演中，臉部沒細節(jié)，不要緊，可以通過肢體、眼神、聲音彌補，效果也好。其實，神情表演，在表演藝術(shù)里，直到有影視近景后才重要起來。以前，表演者在舞臺場地表演，觀眾身在遠處。戲曲演員畫著濃妝，臉部表情被覆蓋掉，靠動作、臺詞來表達內(nèi)心。像梅蘭芳的水袖、步伐、身姿，傳遞人物內(nèi)心，成為舞臺經(jīng)典。

避開表情，專攻動作，李擎給老繆暗示方向。只能這樣了，沒選擇余地。但老繆沉默，屋子里呈現(xiàn)靜場效果。李擎低頭研究桌上那套紫砂壺茶具。老繆糾結(jié)，只能由著他糾結(jié)。正揣摩茶壺價格時，老繆開口了，宛如旁白和畫外音。老繆說，終究遺憾，而且終身遺憾。李老師，請你想方設(shè)法教會我神情表演。

李擎抬頭，看到老繆兩眼定定地看著他，覺得奇怪。那時，他還不懂老繆為何執(zhí)著。要求已擺上臺面，擱在面前，李擎叫苦、心累，老繆該請心理醫(yī)生，而非他這個表演學(xué)院畢業(yè)生。

桌上，電茶壺噴出一股股熱氣。老繆低頭擺弄茶具，手雖肥胖，動作卻輕盈，帶著女子的柔軟。

茶杯里盛上金黃色茶水，一股淡淡甜甜的茶香散發(fā)開來。

李擎忍不住，問老繆，繆先生可曾去醫(yī)院檢查過？

老繆頭不抬，說道，去過，正常。

醫(yī)院從哪方面說正常？李擎看著老繆低頭時露出的頭頂，問道。老繆頭頂處，頭發(fā)已變薄，可以看到發(fā)層底下的頭皮。

戳我臉，我感覺到疼啊。老繆說。

老繆將茶杯端過來，放在李擎面前，李擎連聲說謝，然后解釋道，其實，雖然冒昧、唐突，我是想問，你去看過心理醫(yī)生？

老繆手停住，呵呵笑兩聲，說道，看心理醫(yī)生？我要是瘋了，世上九成人都瘋。

李擎暗示老繆，老繆沒聽。

李擎收起話題，端茶杯抿小口茶。味道醇厚。李擎放下茶杯說道，繆先生，你能笑，是在什么時候？

老繆道，李老師，你剛才講的話、講的道理我都懂。嚴格說來，經(jīng)歷跌打滾爬，要死要活幾回，人都有心理問題。笑不出來，的確與心理有關(guān)系。以前笑得多，多到麻木，麻木后就冷淡。這肯定是心理問題。年輕時，在工作上不敢怠慢，關(guān)系到前途，成天笑容掛面，能把臉笑僵。僵到什么程度？硬邦邦凝固在臉上，臉皮像是糊層紙、結(jié)層疤。私下，要用熱毛巾敷，皮膚才松弛。不能不笑，也不能笑不好，否則前途完蛋。我的笑，并非發(fā)自肺腑，而是發(fā)自危機。好笑的是，我笑容最甜，那時被公認，但我勉勵自己，趕緊過上不用笑的日子。現(xiàn)在我實現(xiàn)了這個心愿，但卻丟掉笑容。不奇怪，因為笑曾讓我如負巨石，如履薄冰，讓我恐懼不安，我厭煩它，從骨子里厭煩。

老繆呵呵兩聲。

李擎看著桌對面老繆那個大肚子，暗想老繆年輕時骨瘦如柴、滿臉堆笑的模樣。老繆年輕時做什么工作？賓館、招待所、旅游度假地的服務(wù)員？某公司、某機關(guān)接待員、駕駛員？也或許是工地人員、商販。老繆看起來精明能干，或許做過這些事，但沒法判斷。需要微笑的職業(yè)，天下多著呢。即便是他李擎，遇到同事，也要在臉上掛出微笑。李擎腦中忽然冒出個人。單位門房，一個五十多歲的外地男人，帶著老婆生活在十平米不到的傳達室。上下班時間，大叔跟進出人員打招呼，笑容熱情燦爛。李擎曾認定大叔天生樂觀開朗。聽完老繆講笑，李擎想，這大叔未必喜歡笑。

繆先生，其他表情，是怎么消失的？李擎問道。

老繆說，這幾十年來，沒人問，我自己也沒想。原因各有不同，或者相同，我也說不清。比如說憤怒與哀傷，我惦記笑時，自然而然，會將它們壓在心底，不讓它們出來。不露聲色，是我事業(yè)有成的重要原因。有二十多年時間，我臉上神情不是我自己的。我的臉像一面鏡子。對方跟我講悲傷的事，我要流露出悲傷。對方跟我提擔(dān)憂的事，我要露出擔(dān)心。對方講好事喜事，我要露出喜慶。二十多年下來，我厭倦喜怒哀樂。到可以不用看別人臉色時，我的表情因疲沓而崩潰。人們說，我榮辱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知道，他們高看我了。

李擎不解，問老繆，你私下沒七情六欲？

李老師，你不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只能成，不能敗，這壓力每秒鐘都壓在身上。忙得很少睡安穩(wěn)覺，大年三十也是這樣。經(jīng)常夜里兩三點到家，那時家人已入睡。一早出門，那時家人沒醒。我回家，趕緊拿熱毛巾敷臉，臉部舒坦后，對著鏡子做幾個表情，看看是否到位。那時，我有危機感，覺得臉快要成死人臉，強行做表情，害怕把控不住。對我來說，這非常糟糕。

在老繆話語帶動下，李擎加大驚訝表情，嘴巴變大，下顎下垂，眉頭上抬形成倒八字。老繆是他未曾見過的一類人。直到后來老繆講《上海灘》許文強的故事，李擎才懂點這類人，知道這類人表情不到位，的確糟糕。

四

第一堂課，話題全是表情。回家路上，在公交、地鐵人群中，李擎回想老繆那張臉，恍惚，不真實。動物都有表情，老繆卻沒有?；氐阶√?，他給程茉莉講老繆那張臉，疑惑又興奮。程茉莉聽完說，這人古怪。李擎同意，我也覺得古怪，沒遇見過。程茉莉提醒李擎，你不要傻呵呵的，防備著點。聽程茉莉這么講，李擎疑惑道，人家兩套房戴在手上，要說防，也是他防我。茉莉說，呆哥哥，多想點，沒錯。李擎笑著說，陰謀論出來了不是？你就好這口，把簡單事情復(fù)雜化。那時，李擎感覺茉莉熱衷陰謀論。同學(xué)得到角色，她會私下非議，肯定怎么了。這是填空題。茉莉往“怎么”上面，填不同內(nèi)容，上床，花錢，找關(guān)系……都是信手拈來。李擎的話，全部被茉莉從鼻孔噴出。鼻腔發(fā)聲后，茉莉冷笑道，你還不會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遲早摔跟頭。茉莉扣來一頂帽子，李擎不想就此戴上，堅持笑著，問道，你說說高見，老繆為何要學(xué)表演？茉莉撇嘴道，面無表情，這說法不全面，最起碼怒這個表情，我覺得他擅長。臉上無喜無悲，的確有這人講的原因，但可能是這人平時飛揚跋扈慣了，為所欲為慣了，現(xiàn)在這個形勢，他為自己做的壞事害怕，想要偽裝，隱藏，重新在臉上堆出笑，拿出悲，裝好人。李擎驚訝地看著茉莉。同齡女友，三言兩語就把老繆刻畫成另一種形象。茉莉的確犀利。李擎想一下，說，或許老繆近來生意不好，或者競爭對手太猛，招架不住，要重新求人呢？茉莉笑了，道，我的呆哥哥，你早用這思維分析，我哪會對你說難聽話？愛你愛得太累了，但你這么純真，又讓我癡迷，值得我掏心掏肺愛你。見茉莉主動換頻道，將懸疑劇換成愛情片，李擎趕緊跟進，虛心親密地問，這人咱們還教不教？茉莉驚嘆，這還用問？當(dāng)然教啊。但咱們得把這人底細摸清，既防不測，也可以適當(dāng)提加薪要求。

李擎點頭。這是應(yīng)付茉莉，不想惹她不高興。李擎也覺得，自己與茉莉智商不在同一頻道，總是讓茉莉愛得累。

夜間，李擎沒陪茉莉上健身房，在家制定課程。老繆學(xué)表演，比設(shè)想的復(fù)雜。學(xué)院知識，不能傾倒進老繆腦殼。那個腦殼明顯有問題。喜怒哀樂，這些必教科目，李擎伏在餐桌上，苦思冥想教學(xué)方案。方案制定出來，李擎心里沒底。表演課程？不像。像什么？心里清楚，就看老繆是否能接受。

第二節(jié)課，仍然在老繆住處。老繆已按照李擎要求，在客廳里立起一面落地穿衣鏡。鏡后，有盞LED燈。燈光亮起，臉上細節(jié)畢現(xiàn)。

立在鏡子前，李擎給老繆上課。

李擎面對鏡子做各種笑的表情，征詢老繆意見?？娤壬⑿?，淺笑，苦笑，憋笑，大笑，捧腹大笑，笑出眼淚，笑的程度、形態(tài)不一，根據(jù)實際情況，選擇微笑，穩(wěn)妥些。

李擎表演的笑，層次內(nèi)容分明，細節(jié)交代清楚。這是有心顯露專業(yè)水準，向老繆秀實力。

老繆夸獎。老繆道，李老師不愧是表演科班生，演技爐火純青，自然到位。老繆吐出夸獎之詞，讓李擎暗自一怔。茉莉提醒之聲浮上心頭。老繆究竟是干什么的？看長相穿著，像是做工程的。但語言組織與表達，又顯得有學(xué)問。老繆夸完，伸手拍李擎肩頭，表示贊許。手勁大，讓李擎又相信老繆是做苦力出身。老繆道，我不求達到專業(yè)程度，可以粗獷些，觀眾知道是笑就行。

聽老繆表態(tài)，李擎便道，臉部笑容訓(xùn)練，有好幾種方法。在職業(yè)培訓(xùn)中，嘴含筷子，最常見，也最有效。

李擎將右手食指橫著，張嘴輕輕咬在上面。

老繆道，試過，效果不好。

老繆這么說，李擎相信。為了能笑，老繆練過各種方式，找過各路神仙，毋庸置疑。見老繆不認可，李擎又說，還有種方式，人們拍照，為齊整露出笑容，會說茄子、there兩個詞。這土方法也實用?？娤壬?，你試一下？

這些，我也知道。你看，茄子，茄子，there，there。老繆做著表情，對李擎道。

見狀，李擎說，這樣很好。李擎在聲音里，加上渲染和力度。

但老繆不滿意，認為這種方式效果不好，在日常生活中不得已而為之。

李擎問，為何？

老繆聳肩，攤開雙手，用動作表達了遺憾、無奈的神情。他說，和別人談話，我不能在嘴里再裝條舌頭，專門用來說茄子、there。能夠笑談，是我要的效果。

李擎笑笑，暗想，以前老繆找的各路神仙，估計就敗在這一點。

李擎對著鏡子笑，伸手在自己臉上摸、捏、拉、掐，讓臉部變形。嘴不閑著，往外蹦字，笑，主要看嘴角上揚、眼角擴張。這靠臉部肌肉變動。肌肉僵硬，不能運動，可以用外部力量去推動。李擎將手從自己臉上撤離，將手指展示給老繆。

老繆來了興致，道，你這方法新鮮，未曾聽說，可以試試。

捏面團式的教學(xué)方式，老繆沒反對。李擎松口氣，讓老繆下巴往下落，嘴角往兩側(cè)咧。老繆沒聽懂，李擎就示范給老繆看，解釋道，第一步，下巴往下落，第二步，嘴角朝兩側(cè)伸張。又重做了一遍動作。老繆觀摩后，下巴與兩片嘴唇抖抖索索抖動，沒先后次序。

李擎揚起手，征求意見，繆先生，不好意思，我可以上手嗎？

老繆點頭，可以摸，當(dāng)豬頭各處摸，我都沒意見。

老繆自貶為豬，看來頗為著急和渴望。李擎手落在老繆下巴上。手指尖感覺到皮膚的粗糙和油膩。李擎往下摁老繆下巴，嘴里呼應(yīng)老繆，對，就這樣，再往下些，對，對，保持住。然后雙手捧老繆的肥臉，大拇指摁住老繆嘴角，朝兩側(cè)拉扯，依舊囑咐，保持住，別縮回。老繆咧嘴，含糊說道，行，沒問題。

李擎松手。齜牙咧嘴，口水漫延過嘴唇，老繆的臉，短暫呈現(xiàn)難看模樣。這狀態(tài)短暫，兩人搶抓時間，盯著鏡中對影研究。

李擎扭頭看老繆說，沒到位。

老繆盯著鏡子的臉，自己伸手去拉扯嘴角。

李擎說，還要加另一股外力。說罷，用拇指和食指去拎老繆嘴角，往上提溜。左嘴角提完，提右嘴角，嘴里還是那句，保持住，對，保持住。

這次，李擎不松手，讓老繆自己端詳。效果好，老繆臉上已呈現(xiàn)笑容。雖僵硬，不自然，但已可以稱之為笑容。

李擎松手，老繆嘴角當(dāng)即落下，笑容消失。老繆遺憾道，笑如曇花，時間太短。對著鏡子，老繆在自己臉上摁、拉、拎一番，忽然說，李老師，不用對我客氣，下手可以再狠點，有什么土辦法盡管使，我會感激。

李擎說，繆先生，這辦法其實并不土，是戲劇傳統(tǒng)做法，具體說是借鑒京劇演員吊眉手法，只不過把眉眼換成嘴。戲劇演員吊眉，是讓眼角、眉毛往上挑。演員登臺前要勒頭，用勒頭布帶子，卡住眉梢往上提，然后纏繞固定在腦袋上。

老繆贊嘆，真找對人了。

李擎笑笑，說，剛才我用手指代替勒頭布條，難題也在這里。勒頭布條能藏在戲劇演員頭套中，但你不能。如果你不在意形象，我可以練一下你的肌肉反應(yīng)，形成肌肉記憶，或者叫恢復(fù)肌肉記憶。

老繆問，肌肉記憶？

李擎答，肌肉記憶在體育訓(xùn)練中講得比較多。肌肉能夠記憶，同一種動作反復(fù)重復(fù)，肌肉會形成條件反射。乒乓球這種短快項目，就很講究肌肉記憶。基本功扎實，某種程度取決于肌肉記憶。對方發(fā)什么球，上旋，下旋，側(cè)旋，平?jīng)_，球到面前不到一秒，怎樣接球，還沒想，身體已按以往上萬次訓(xùn)練，做出正確反應(yīng)，這就是肌肉記憶。

老繆眼神發(fā)亮，問李擎，肌肉訓(xùn)練，可以恢復(fù)笑容？

李擎不把話說滿，只說，值得試試。

老繆迫不及待，你指導(dǎo)，我來練。

李擎讓老繆取透明膠帶。老繆家中沒有。老繆說，李老師，你先喝口茶，我到小區(qū)電工房去借。沒等李擎表態(tài)，老繆已出門往電梯間去。李擎坐著等。不動，不敢造次。這種地方，可能暗藏攝像頭。伸手已去拿茶幾上的書，忽然想起給茉莉打電話。這電話本來等結(jié)束課程后打，要不茉莉會生氣。那天茉莉到片場去，想爭取演個丫鬟角色。電話通了，茉莉卻說，在與朋友喝茶。聽聲音，懶中帶冷，李擎有數(shù)，茉莉沒得到機會，便道，要吃哪家店蛋糕？我買了帶回去。茉莉說，還是你疼我，關(guān)心我，但你上課挺累，不要再費周折，蛋糕我自己買。通完電話，李擎心中涌起暖意，覺得自己平時對茉莉有點過分，干嗎不痛痛快快聽茉莉的呢？茉莉真心對自己好，自己嘴上逞能，常常辜負茉莉心意。

老繆拿回透明膠帶，說，這種黏性還不夠強。李擎說，先用著吧，下次換。李擎拿過膠帶，剪下兩段，黏在老繆嘴角處，讓老繆自己提拎。李擎說，繆先生，你需要反復(fù)練習(xí)。動作要點是，第一步，心到嘴到，大腦與唇、唇角有生理反應(yīng)，同步完成笑這個指令。第二步，下巴往下落。第三步，往兩側(cè)咧嘴角。第四步，向上拎膠帶。

老繆表態(tài)，李老師，我每天練一萬遍。

五

笑容這項教學(xué)，整整花費一個月時間。對李擎說，是乏味。對老繆來說，是堅韌。老繆對鏡而立，嘴里發(fā)出指令，將笑的四步動作一氣完成。動作頻率，兩秒每次。那時，李擎看到了老繆另一面。不要說人，即使是機器，在不停歇重復(fù)動作中，也會因過熱而出現(xiàn)故障。但老繆能站著練習(xí)兩個小時。兩秒一次，老繆雙手手指懸空上抬有三千多次。李擎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注視老繆練習(xí)。老繆的認真專注，在那一刻打動了李擎。他覺得自己無所事事坐著不妥。其情形，與高考前別人認真復(fù)習(xí)，而他在游玩一樣。這感覺不好。但無事可做。他建議老繆坐著練習(xí)，也可由他代為提拎膠帶，讓老繆雙手歇下。老繆沒采納建議。老繆不同常人，隱忍能力強大，李擎為此咋舌。

一周后，老繆打電話通知李擎，他要外出，課程暫時不用安排。李擎猜測老繆是為生意上的事出門。老繆講話，掐頭去尾，李擎也不多嘴。老繆每節(jié)課結(jié)束就給報酬，關(guān)系處理得干凈利落。李擎沒理由問東問西。

二十多天后，李擎得到老繆電話，再次上門授課。老繆給李擎開門，臉上展現(xiàn)出熱情笑容。這是歡迎，也是匯報。李擎吃驚，老繆臉上笑容，從無到有，從起到滅，已不生硬。更了不起的是，老繆對笑容進行了升級，笑起來眉梢能夠上挑。這讓老繆臉上的笑容，看似發(fā)自內(nèi)心，有親和力。

李擎送上祝賀。

那堂課李擎臨時調(diào)整，讓老繆在微笑中講述。李擎挑選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讓老繆朗讀。兩個小時后，老繆嗓子讀出沙啞聲，但拿到了想要的效果，他能夠笑著講話了。

那次，老繆高興，請李擎吃了頓飯。那是一頓兩個男人的晚餐。在附近的綜合體里的一家餐館，老繆招來服務(wù)生，翻著菜單，微笑著點菜。李擎看見，燈光下老繆的臉熠熠生輝。李擎舉紅酒杯說，祝賀你，繆先生。老繆舉紅酒杯說，謝謝你，李老師。

老繆將笑這個絕癥攻克，悲跟著迎刃而解。在悲傷表情教學(xué)上，兩人沒再去尋尋覓覓，直接采用了外部力量驅(qū)使的方式。不同的是，老繆往下拉嘴角，往上拎眉頭。練習(xí)五六遍，老繆掌握了悲的表演技巧。在形成肌肉記憶上，老繆仍舊花費一個多月時間。

后來，還是遇到障礙。流淌眼淚，是悲傷表情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眼淚，是老繆另一個死穴。老繆告訴李擎，他的眼淚已流淌盡了，有二十多年時間沒哭過。見李擎怔怔看著，又解釋，也有想哭的時候，但憋不出一滴眼淚。老繆那么講，李擎這么聽，沒再表現(xiàn)出驚訝。見識過老繆面無表情，老繆流不出眼淚，這事不奇怪。再表現(xiàn)出驚訝，就算拙劣表演。

自如控制眼淚，李擎在學(xué)院表演課學(xué)過。主要靠情緒醞釀，進入角色心理，去感受人物之悲苦。可惜老繆臉上神情，由意念驅(qū)使，非心靈觸發(fā)。醞釀情緒，淚水滑落，自然而然發(fā)生，老繆做不到。李擎也不能將手指伸進老繆眼眶，擠牛奶那樣將老繆眼淚擠出。

只能慢慢來。

李擎問，繆先生，你最后一次掉淚，是什么時候？

老繆回想片刻，說，是在從家里跑出來的前夕，我堂嫂跑掉那次。我大堂哥從建房子的腳手架上摔下，摔壞關(guān)鍵地方，沒能再站起來。我大伯去世早，家里只有大媽和兩個兒子。大堂哥摔壞身體，建筑公司賠償了一筆鈔票。他知道自己一輩子無望，便讓大媽動用這筆錢，給我二堂哥找個媳婦。找媳婦，等于是花錢買媳婦。經(jīng)鎮(zhèn)上人介紹，花了二十多萬彩禮，找來一個外地女子。那女子是街上小飯館的服務(wù)員。結(jié)婚前，大媽又拿出幾萬塊錢，讓我二堂哥和新媳婦到縣城添置了金器。結(jié)婚不到一個星期，新媳婦就跑了。我大媽一夜之間哭白頭發(fā)，哭瞎眼睛。第二天我和我哥去時，大媽靠在門上，臉向上仰對著太陽。我問，大媽你干什么呢？大媽說，家里實在沒東西可以讓你們吃，我在聽雞下蛋呢，雞下好蛋，我去摸來煮給你們吃，你們才有力氣去追。大媽那神情，那段話，將我的眼淚勾引出來。我們沒等雞下蛋，就到鎮(zhèn)上、縣上去找。哪里能找到那個女人的影子？我們沒錢住旅館，也不敢回家向大媽說這事，就在縣城邊上一個出水口管道里蹲著。夜里，我正迷糊，被我哥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看到月光下，我哥和二堂哥正在扭打。原來，二堂哥無臉回家，要跳崖自盡。我上去幫我哥，將二堂哥摁住。我和我哥解下褲腰帶，將二堂哥手腳捆住，搬到管道里。二堂哥大哭。那哭聲，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慘哭聲。我也跟著哭起來。我哥就吼二堂哥，你死腦筋呀！你這樣死掉，大媽大哥怎么辦？你會逼死他們。二堂哥就閉嘴抽泣。那一夜，我們誰都沒睡，瞪大眼睛，看著管道洞外。外面，月亮照著遠處山頭，山頂模糊的黑色樹梢，在無聲地搖擺起伏。寂靜，悲涼。我被命運這東西嚇住了。我媽和這個嫂子，都是從家里跑掉的。我好像看清，有個魔咒籠罩在家族頭上。我能逃脫掉嗎？那時，我被這個念頭死死拽住，眼淚撲簌簌地掉。

李擎看著老繆，心里跳出兩句電影對白。

——人生總是這么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

——總是如此。

《這個殺手不太冷》，萊昂面對小女孩瑪?shù)贍栠_可憐祈求的眼神，說出冰冷殘酷、讓女孩心碎的答案。

老繆說，后來與我打交道的人都說，我這人鐵石心腸，還有人說心狠手辣。他們不懂我啊。

李擎沒接老繆話題。顯然，順著話題就能到老繆心里去瞧瞧轉(zhuǎn)轉(zhuǎn)。茉莉曾提醒，要把老繆底細弄清楚。但李擎覺得，他與老繆并非朋友關(guān)系，跑到人家心里去探究，有點卑鄙。再說，好奇害死貓，是有道理的。也不想與老繆做朋友。陌生人不會讓人失望，因為不會去指望。但朋友會讓人失望。失望會生出許多是非。與老繆，維持教學(xué)關(guān)系，是最安全的。就決定將話題帶回到眼淚上來。李擎嘆息一聲，臉上浮現(xiàn)同情理解的表情。這是即興表演，算是對老繆剛才的話做出回應(yīng)。嘆息完，李擎說，在片場表演情感戲，一鏡到底的演員，少之又少。眼淚招之即來，還是有難度，需要用一些辦法。分鏡頭拍攝，用眼藥水，吞芥末什么的。圈子里流傳一個故事，有個女演員常隨身攜帶一個小鋁盒。拍攝哭戲前，她醞釀完情緒，會讓助理打開鋁盒，給她嗅一陣。這盒子不讓別人看，只說是清醒劑，有助于背臺詞。有一次，片場有人調(diào)皮，將鋁盒偷偷打開看。一看之下，頓時淚流滿面，因為里面是切開的新鮮洋蔥。

李擎冷不丁講笑話，扭轉(zhuǎn)課堂氣氛。老繆聽罷，果然哈哈大笑。

李擎說，雖是笑話，但細想，有何不可？繆先生以后表演哭戲，可以采用這種方式。當(dāng)然，我們不用洋蔥?？娤壬杏檬峙敛聊樀牧?xí)慣，可以在手帕上噴刺激性霧劑。往眼鼻部擦，眼淚就能流出。

老繆琢磨后，贊同道，這主意不錯，能夠解決我的問題。

李擎沒給出具體意見，讓老繆自己沿著這個方向，去找刺激性噴劑。李擎相信，老繆是能人，能動用關(guān)系，通過醫(yī)生之類的人，找到一瓶合適噴劑，既不傷身子，又能讓眼淚流淌出來。

果然，一個星期后，老繆找到了需要的噴劑。老繆展示給李擎看。一個鋁制的綠色小罐，罐面印著外文。李擎看過，遞給老繆。老繆將噴劑放進口袋，掏出手帕。老繆問李擎，聽到聲響沒？李擎說，沒。老繆笑笑，然后擺出悲哀之色，抬手用手帕擦臉。手帕剛離開臉部，老繆眼淚撲簌起來。

效果怎樣？老繆哭著問。

好，不露痕跡。李擎答。

跨過笑、悲、眼淚這三個難關(guān)，李擎的教學(xué)越來越順。在怒這個表情上，老繆道，這個不用練，我會。沒辦法，平時要立威。手下那些人，看起來一個個忠心耿耿，可在我火眼金睛下，一個個都是調(diào)皮猴子，野心重。不立威不行。具體例子就不講，免得讓李老師笑話。李老師要看我發(fā)火嗎？

不，不。李擎連聲道，暗想，果然被茉莉說中。老繆當(dāng)初說面無表情，并非全真。

老繆為何要說謊？

李擎暗自揣摩老繆。手握大權(quán)，有頭有臉，可能是大公司、大集團負責(zé)人。不可能是某重要部門領(lǐng)導(dǎo)。看看老繆腕表，不加掩飾顯露著。政府部門的人戴不起，即使貪污受賄，也不敢戴。反腐這么緊，誰愿意為塊表把自己送到監(jiān)獄里去？

李擎決定試探一下。

繆先生，李擎說道，我與師哥師姐聯(lián)系一下，為你找個跑龍?zhí)捉巧?，邊學(xué)邊練、邊練邊學(xué)？

老繆想一下，道，這提議好，學(xué)表演，也需要理論與實際結(jié)合。只是我才學(xué)到些皮毛的皮毛，哪里能拿得出手？而且我這人性格不好，做事力求成功、完美，怕貿(mào)然出手，事與愿違。我倒有個想法，第一次表演實戰(zhàn)，不去片場，去我老家。

那時，李擎沒聽過老繆家那團亂事。老繆如此要求，他聽得一頭霧水。但老繆是金主，李擎點頭道，行。

六

那次，老繆在家表演完，兩人連夜回城。車內(nèi)，李擎注意到有股淡淡香水味道。是桂花香。但那種香味，似乎與老繆的人物形象不搭調(diào)?；蛟S是緊張和專注，來時李擎沒有注意到它。汽車在一團黑中行駛。如果不是輪胎噪聲和風(fēng)聲帶來的畫面提示，車子仿佛陷在黑暗中停滯不前?？床磺迳罟群蛷澋溃炊⌒?。長途中，兩人在服務(wù)區(qū)停留一刻鐘，吃了晚飯。再上車，老繆打開話題。他說，我這人，成也表演，敗也表演。李擎聽老繆拉扯起話頭，顯然是有話要講，便道，繆先生，你這話聽起來挺玄妙。老繆停頓了一下，說，路途長，不講點話也困乏，只要李老師想聽，我可以講點。李擎笑笑，道，只要不是繆先生的隱私，我倒想聽聽。這話，是李擎提醒老繆，話出口別后悔，別秋后算賬。

老繆呵呵笑。

老繆說，如果不是為電影跑出山溝，如今我活成怎樣，難說。但如果我沒跑，我爹可能還活著，我哥說不定有了孫子。

老繆的話停頓住。李擎?zhèn)阮^看老繆。老繆眼睛注視著路況，嘴巴微微張著。李擎想，往事涌上老繆心頭了，就主動旁白，發(fā)生了什么？

老繆的聲音被帶出來。老繆說，那時我像我媽、大堂哥女人那樣，慌忙地跑到鎮(zhèn)上，一早坐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坐火車到省城。在車上，我腦子里裝的是電影，把電影制片廠看作是城市里閃著金光的地方。下車就打聽制片廠在什么地方。一路打聽，一路走過去。結(jié)果是門都進不去。在電影廠門口，我蹲了大半天。后來門衛(wèi)過來問我想干什么，我說想找份拍電影的工作。我的話把門衛(wèi)逗笑，門衛(wèi)說，小伙子，在這里面工作，不是你想就成，看你一身破衣爛衫，你要找工作，趕緊到火車站天橋下面去。門衛(wèi)粉碎了我的電影夢，把我拉回現(xiàn)實，要解決吃喝拉撒睡、要去賺錢的現(xiàn)實。其實，從山里跑出來拍電影，這是妄想，我心知肚明，天下世界，哪有如此輕易事？出門去拍電影，只是我告訴我爹、我哥跑出家門的理由。我需要給他們理由，罵我無知不懂事。在追我堂哥女人那天，與我哥、堂二哥蜷縮身子，擠在狹小的水泥管道里，我腦中就想好這個理由。需要理由，是真實想法太可怕，我被它嚇到了，或者是被我自己嚇到。我將臉緊緊靠在膝蓋上，一言不發(fā)坐著，看著管道外面。耳邊，堂二哥的抽噎聲，在管道里聽起來嗡嗡的。我哥坐在我邊上，他的手臂在阻止堂二哥掙扎時，不斷碰到我的身體。每一次觸碰，我都害怕、羞愧。我哥近在咫尺，但不知道我正走火入魔，被他們嘴里詛咒的女人誘惑著。我腦袋里浮現(xiàn)那個女子逃跑的樣子。她借口去取做晚飯的柴火，在夜色掩護下，從屋后茅廁的竹籬笆墻上跳出去。她穿一身嶄新的粉色毛呢嫁衣，拎著一只紅色皮質(zhì)挎包，逃進樹林里，然后彎著身子，穿過山坡上那片灌木林，扭動腰肢在黑漆漆的山路上跑。女子跑著，忽然轉(zhuǎn)身對我說，你傻呀，快跑，像我一樣跑，不然你就完蛋了。女人咯咯地笑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奇特的表情。我怔怔看她，因為覺得她說得對，待在家里，我就將爛在家里。我哥讀完高中，在鎮(zhèn)上農(nóng)機廠上班。這是有穩(wěn)定收入的工作。跟我哥相親的那個女子，脖子上還有巴掌大的暗紅胎記，丑著呢。這女子與我哥，是蘿卜與君子蘭，是大蒜與紫竹，不等樣，不般配?？晌腋缰荒苷业竭@樣一個女子。但女子第一次來我家，臉上擺著一副挑三揀四的模樣。我爹、我哥低眉順眼討好她，把女子捧成仙女。

為什么呀？李擎被老繆的故事帶著，發(fā)出責(zé)問和驚嘆。他回想見到老繆哥哥的情景，想不通那個男人為何如此選擇，對自己太狠，近乎自虐。

與我爹有關(guān)。老繆說。

李擎等老繆揭開答案。但老繆沒講，按原話題講述。

老繆說，我呢？我看到在家只能死路一條。我未來的嫂子，不可能待我多好。要逃，要逃呢，不然沒活路。有一個聲音在我心里狂喊。那是我自己的聲音。但我怎么能像我媽、我堂嫂那樣逃呢？這是多么卑鄙無恥的想法?？刹惶樱瑢碓趺崔k？經(jīng)不起念頭來來回回折磨，我渾身燥熱得難受，身子骨瑟瑟抖動。我哥以為我著涼感冒了，伸手過來搭我額頭，然后脫下兩用衫讓我披上。我無臉抬頭看他。那時，我哥要是知道我腦中冒出這個怪念頭，影響他一生的怪念頭，也不會把我的腿打斷。他太善良了，太寵我了，在我很小時就把我?guī)г谏磉?。我要是對我哥說出心中的困惑與痛苦，我哥會更加痛苦。我該怎么辦呢？結(jié)果，我還是出逃。你知道我怎樣說服自己的嗎？我告訴自己，到外面去闖蕩，一定能闖出名堂，到時可以光彩亮堂回家，改變一家人生活，讓我爹和我哥過上好日子。

李擎沒想到老繆講這種故事。這是敞開心扉的故事，的確觸動了李擎。他何嘗不是另一個版本的老繆，在現(xiàn)實中隨時有逃離的沖動？沉默片刻，李擎發(fā)出嘆息聲讓老繆聽。嘆息完，李擎說，繆先生，你后來肯定不容易。

肯定呀。老繆說，我到火車站天橋下，找到一群同類人。外表、神態(tài)，渾身的氣味，一看一嗅就知道。大冬天，緊裹棉衣，在車站天橋底下蹲上一夜。夜里開始下雪。那雪悄無聲息就落下來。大家都凍得睡不著，又舍不得花錢住旅館，就背靠背坐著，東聊西聊。我摸清底細，在那里等工，都是打零工。這像小豬爭食，得搶呢。我告訴自己，我來是要掙錢的，不能打不上工。被這個念頭驅(qū)使，我出來第一年春節(jié)沒能回家。年是在拘留所過的。打架打得太兇，賠了錢不說，還被關(guān)進去。這讓我驚醒，我不應(yīng)該與天橋下那些人去爭小錢。蹲在天橋下，我終于醒悟了一件事。人要成功，需要發(fā)揮自己的特色、優(yōu)勢。我的特長是什么？思來想去，我總結(jié)了兩點。一件是生得俊。我娘拋棄了我，但把一臉好模樣留給了我。另一件是我電影電視看得多，平時學(xué)電影電視上的人物神態(tài)、說話都惟妙惟肖。我得發(fā)揮這兩個特長。

打定主意，拍電影電視了？李擎插話。

老繆搖頭，不，我不會再虛無縹緲。我在一個小旅館里，渾渾噩噩地過完春節(jié)假期。等到店家營業(yè)，我到美發(fā)店剪了頭發(fā)，讓理發(fā)師做城市里最時髦的發(fā)型。到浴室里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干凈。又到商場里買衣服、皮鞋、襪子。那些高級貨，平時只敢看不敢摸。口袋里的錢幾乎用盡。我要背水一戰(zhàn)。我把自己裝扮好。回到旅館，我花了三天時間，對著墻上鏡子苦練，讓自己一點點變成許文強，《上海灘》中的許文強。我的眼里，有了許文強睿智自信的眼神，我的臉上，有了許文強輕松自如的表情。開口，不急不緩，沉穩(wěn)大氣。我聽到自己說，在上海就是這樣，一夜之間什么都有，但一夜之間也可以什么都沒有。這是許文強對丁力說的。那時，他們要活命。從鏡子中，看到了許文強站在我面前，講這句臺詞。我有了自信，預(yù)感命運將發(fā)生改變。然后，我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揣著一張紙條，去一家公司。紙條是我自己寫的。公司，我在做搬運工的時候進去過。那時聽人說，公司相當(dāng)牛，是獨一份的，里面人油水很足。我奔著公司去，也就是許文強奔著公司去了。進門時，門衛(wèi)將我攔下。那情景，讓我想起自己在電影制片廠門口的情景。那時，門衛(wèi)在打發(fā)一個山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F(xiàn)在，門衛(wèi)要對付的，不是我，是許文強。許文強凌厲的眼光落在門衛(wèi)臉上，門衛(wèi)立刻換上笑臉。許文強開口說，我找某某同志。門衛(wèi)問，有什么事？許文強輕松又輕蔑地說，這是你門衛(wèi)該問的？門衛(wèi)笑笑，臉帶歉意道，貴姓？我打個電話進去。許文強搖手道，不必，電話里已定好時間。

這就讓你進去了？李擎問。他想到這個城市不能隨便得罪人的告誡?？磥?，這是城市隱秘而廣泛的傳統(tǒng)。

不是讓我進去，是讓許文強進去。老繆說道。闖過第一道關(guān)，我暗自定了下心神，不讓許文強的氣息在身上變淡。許文強直闖負責(zé)人辦公室，遞上紙條說，我姑父是某領(lǐng)導(dǎo)，說你們工資待遇不錯，讓我找你安排一下。所謂姑父，是我杜撰的。那時，我打定主意，一家不成，跑另外一家?？傆腥藭荒愁I(lǐng)導(dǎo)內(nèi)侄這個稱號唬住。沒想到，只試幾次，我就成功了。

如此輕松就……找到工作？李擎驚訝。本想說騙，話到舌頭上拽回，將“找到”兩字匆忙推出。

老繆糾正，不是我找到工作，是許文強找到工作。許文強有能力，找份工作還不容易？初一找不到，十五肯定找到。

李擎嘆道，也是。

老繆道，挽救我的，是演技。那時我挺佩服自己的演技。我能夠演出世上所有的角色，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可以。進了公司，好多問題看起來迎刃而解，但我有危機感。我得努力往上爬。后來我走了捷徑，我讓格里高利·派克上身，娶了一個重要女人做妻子。妻子生下孩子后，我終于松了口氣。我知道，我不會再吃不飽肚子。如今，我已記不清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扮演過多少電影電視人物。到一個場景，我腦中就回想看過的電影電視，思考讓哪個人物在場景里出現(xiàn)最合適。說起來，我雖沒演過影視和舞臺劇，但對表演藝術(shù)做過貢獻。我經(jīng)常讓羽扇綸巾的諸葛亮出現(xiàn)在談判桌上，讓人家不能一眼看穿我腹中無物，讓他們聽完我不著調(diào)的話后思考，提煉我的用意。他們的提煉，讓我受益匪淺，讓我顯得高他們一頭，快他們一步。杰森·斯坦森飾演的人物，我也經(jīng)常使用。我喜歡他那種堅定眼神，能夠讓對手喪失斗志。總體看，我在現(xiàn)實中的演出都成功。

李擎沒想到老繆的成功人生，是這樣一條秘徑。聞所未聞。李擎想了一下，借機問，馬龍·白蘭度的教父，你演過？

演過。老繆答得爽快。

李擎心里一動，問道，到少年宮找我的是誰？

老繆明白李擎話中之意，答道：許三多，王寶強演的。

李擎想，那時老繆真有無知無畏的韌勁。

老繆說，我的演技還算可以，早就想等功成名就了再去參演電影電視，彌補下人生缺失的重要內(nèi)容?？上虘?zhàn)太惡，一點點讓我丟掉臉上表情。

李擎想，這演技哪算可以？簡直能拿奧斯卡獎。

老繆提醒李擎，車上的話，只是車上說，車上聽。李擎點頭，繆先生，這點請放心。

七

李擎還是給茉莉講了老繆的故事。茉莉比老繆更可信，床上比車上更私密，李擎講故事，不覺得違背老繆。關(guān)鍵是，他要讓茉莉知道，老繆是復(fù)雜的人，不能簡單地用妖和仙去判別。茉莉趴在李擎胸口上，手指在李擎身上游走，說道，呆哥哥，我發(fā)現(xiàn)，你的心快被這人拉走了。這人來路不清不白，你跟他在一起，終歸要小心些。李擎說，我很小心了。茉莉笑。李擎等茉莉說難聽話。他不知道自己的話，為何惹茉莉笑。茉莉說，呆哥哥，他能這么講給你聽，是看出你是傻呆呆的人了。李擎不滿，推茉莉身子。茉莉抱著李擎胸口不放，說道，怎么著了，說句真話就不愛聽？你不知道自己傻嗎？你傻得像郭靖那樣，可黃蓉就喜歡。李擎想聽茉莉見解，問，說句正經(jīng)話，老繆為何給我提這些事？茉莉抬頭，看著李擎說，這種人比鬼還精，不會無緣無故跟你講那些東西，你等著瞧就是了。茉莉擺出一副見過大山大海的模樣。

后來，李擎給老繆上表演聲音、形體和眼神課。有些內(nèi)容，以往老繆琢磨過，經(jīng)李擎提醒，學(xué)院知識與土知識，在老繆腦中融合。表演課，教得快，學(xué)得快。

在角色分析一課中，李擎挑選了兩個小說，讓老繆閱讀。待老繆讀完，李擎讓他選擇小說中的某個人物，以第一人稱講人物內(nèi)心變化、情感歷程。老繆想了一下，道，這上面的人物，比起我哥來，內(nèi)心太簡單。我更愿意講我哥。

李擎同意，講身邊人、身邊事，對老繆抓住特征關(guān)鍵點分析有好處。

老繆卻說，講我哥，是想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學(xué)表演，拍電影。

李擎道，我已經(jīng)知道大概。

老繆搖頭，并不全是那樣。我要拍一部電影，更多的是想贖罪。

李擎不再開口。罪這個字從老繆嘴里出來，讓他暗驚。

老繆沉默片刻，走進他哥的角色。

老繆道，我曾經(jīng)有個很聽話的弟弟。我娘跑走前，我的日子簡單，上學(xué)、吃飯、做家務(wù)、寫作業(yè)。我娘走后，我弟變成長在我身上的一個東西，到哪都要帶著他。上學(xué)也要帶著。我不帶，他能往哪里去呢？我爹身體虛得抱不動他了。那時，我的心愿是弟弟快點長大。自從我娘跑掉后，我爹給我講的話呀，越來越少，越來越短，有時一天就對我說兩句話，吃飯了，帶弟弟睡覺。他喜歡坐在家門口外喝酒、抽煙。后來有一次我蹲在我爹抽煙的地方，看到那個地方能夠看到進村的路。我的爹，他默默地等著我娘身影出現(xiàn)。那時，我不為自己難過，但挺為我爹難過。他的身體一天天垮了。愁苦中嗜酒，身體能好到哪里？他終于垮到不能再去放電影，不能下床，經(jīng)常送到醫(yī)院去急救。

老繆臉上露出悲傷之色。

停片刻，老繆繼續(xù)道，在亂糟糟的日子里，我不僅要求我弟趕緊長大，我也要趕緊長，長出又高又壯的身骨，為我爹分擔(dān)憂愁。我們努力長著，到我弟能夠自己走、自己吃了，到我弟終于在鎮(zhèn)上讀中學(xué)了。日子終于一天天好起來了。我在鎮(zhèn)上賺錢，能照顧著家里。家里存上了錢。錢不多，可是我們一家人都感到踏實。

老繆臉上露出喜悅、欣慰之色。

可沒女子愿意來給我做媳婦。怕我爹呢。誰要來做媳婦，就得上手照顧我爹吃喝拉撒，還有一身屎一身尿要清洗。也怕我弟呢。以后是一個大負擔(dān)。有的女子，要我去倒插門，有的要我先分家再結(jié)婚。我爹答復(fù)人家，說可以呢，做人家上門女婿，分家單過，都可以。可我不肯。

老繆嘆息。抬頭凝望前方。在他面前，是一面空墻。李擎相信，老繆在那面墻上，已看到他哥哥的憂愁模樣。

老繆說，終于有一天，我爹對我講，有家女子答應(yīng)了，你去看看，不中意咱們再找。聽爹這么講，我說會去見面。我被帶去相親。挺健康的一個女子，身體骨骼大，應(yīng)該能干。雖然樣貌不漂亮，脖子上有塊東西挺觸目驚心的，可是我家需要一個女子。我要媳婦，我爹、我弟要操持家務(wù)的女子。我同意。在鎮(zhèn)上見過三回，女子到我家來。我爹有了精神，滿臉堆笑，我那個弟呀，不言不笑呢。女子走后，我問弟有什么想法。我弟直接就將話拋出來，皺著眉頭說不好，哥，這個女子配不上你。我說，挺好呢。我弟說，不好，不好。我說，好呢，怎么不好？我弟說，就是不好，一點也不好，你這是施舍，是可憐我，瞧不起我。我說，不是的，我覺得挺好的，能過日子。沒想到我弟會逃。他給我們留下一張紙條，說到省城去拍電影了。說爬山的城里人都講，他長得好看，可以做電影明星，要去試試。我爹聽到我弟跑走，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喘氣。我勸慰，弟年紀輕，電影拍不成，會回來的。我爹面如死灰，抖索著問我，你弟為啥跑掉？我說，他不想做我的累贅。我爹喘幾口嘆一口，說道，趕緊到鎮(zhèn)上截住你弟，咱們家不能再跑人了。我答應(yīng)爹會將弟帶回，就慌忙出門。

老繆抬頭看李擎，問，你知道我的卑鄙和罪孽了？

李擎搖頭。

老繆說，我用一個高尚的理由，掩蓋了自己的卑鄙。我至今不能饒恕自己，就在這里。我怕自己被我爹連累，毀掉，一走了之，將我爹丟給我哥，卻制造假象，讓我哥以為我走，是為他好，沒有我這個負擔(dān)，他能夠找個更好的女子。更可怕的是，我哥以為他傷害到了我。

老繆臉上露出悲傷之色。

李擎靜靜地看著老繆。

老繆再次進入人物內(nèi)心，說道，我抄近路，翻山頭去追。又慌又忙，果真沒好事。一腳踩空，跌下山坡。那時，我以為自己要完蛋了。蘇醒過來，天已漆黑。但發(fā)現(xiàn)手能動，腳沒反應(yīng)了。而且疼，疼得身體裂開來那樣。天哪，我把腳摔斷啦。這可怎么辦？荒郊野嶺，我又難以爬上去，莫非要死在這處？我蜷伏在地上，哼哼。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到坡頂上有手電筒光亮。我趕緊叫救命。手電筒光亮一點點下到谷底。才看到是我爹。我爹竟然下了床，一路爬坡過來。我告訴爹，腿斷了，不能動，歇到天亮再說。我爹一言不發(fā)，彎身要將我擱在背上。我說，爹，不行，你沒這力氣。爹不說話，往上提拎我身子。我掙扎不掉，被爹捉住雙手。爹張口咬著手電筒，將我搬到他背上。他一步步摸索，向坡上爬。我不敢掙扎，咬著牙，忍著疼，伏在我爹背上。聽到爹胸腔里的呼嚕呼嚕聲，我說，爹，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你這么走掉，叫我怎么活？我爹跌倒，我疼得昏死過去。有點神智時，我爹已把我背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我住在醫(yī)院里，我爹也在醫(yī)院住下。我出院時，他還沒能出院。醫(yī)生說，我爹五臟六腑都成碎布了，一個窟窿連著一個窟窿那樣。好歹能夠出院了，但蔫蔫的，有一回忽然說，還沒能死掉啊，死掉就好，活厭煩了。我說，爹呀，你不該這么說，現(xiàn)如今我斷條腿，可沒什么，還可以到鎮(zhèn)上擺攤修自行車呢。我爹不說話，喘氣。我也沉默起來。那個女子，聽說我斷腿，都沒到醫(yī)院來看過我。我們父子，被悲傷纏住，有時候一整天家里沒一句聲音。那一天終于到了。我爹一口血噴出，噴我一臉。我叫，爹，爹呀，你可千萬要挺住。但他沒能挺住，走時眼睛都不曾閉。把我爹埋完，我像酒醒過來，后悔，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呀。我爹死了這事，我都沒法告訴我弟。我一個人亂七八糟過著。我經(jīng)常想起我弟。他在哪里呢？

你沒回過家？李擎問。

老繆說，回過。過年時曾回過。在村口，遇到二堂弟，聽到我爹已經(jīng)過世，我哥摔斷腿的事情。我沒法再回家。那時，我還身無分文，怎么有臉面對我哥？我轉(zhuǎn)身回城。那時，我命令自己，要趕緊成功，必須成功。但我不爭氣，雖然已不擇手段，在成功上花的時間，還是很長。等到再回，發(fā)現(xiàn)我哥已經(jīng)陷在困境里不能自拔。他已習(xí)慣恨自己，用自己的理由恨自己。他覺得是他把家毀了。我爹那時說不中意再找，說明對那個女子并不滿意，自己答應(yīng)娶那個女子，其實是對家人的傷害。

老繆停住敘說。李擎等著老繆從故事里走出來，忽然發(fā)覺自己臉上有淚水順著臉頰流淌。短暫見過的男人，老繆的哥哥，在李擎眼里多了可憐男人的標簽。

好一陣，老繆才重新開口道，我哥是好人，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認為他是壞人，那人就是他自己。我這一生，最后想做的事，是把他拯救出來。我為他在城里買好房，就是這房子，請他進城住，為他找個老伴。他始終不肯出家門。我明白他的心，他在，家就在。我苦苦勸他求他，可我一張冷臉沒辦法說動他。李老師，請你教好我。

李擎點頭，我一定教好，讓你把你哥拯救出來。

八

此后，再見老繆，李擎感到了些親切。

聲音塑造，是基礎(chǔ)知識最后一門課程。李擎發(fā)現(xiàn)，老繆的聲音絕對具有某種天賦。說什么像什么，雖然這是最基本要求，但到老繆這里就出彩。老繆闖蕩幾十年，與各種人物打過交道，聽過各種陰謀陽謀的聲音，對聲音的理解與辨識，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李擎承認，老繆的聲音塑造，不僅正確，而且具有顛破以往的神奇。

學(xué)完基礎(chǔ)知識，李擎將表演、聲樂、臺詞、形體等課程中適合老繆的內(nèi)容挑選出來講。這算因地制宜。也只能這樣。在形體教學(xué)上，老繆不可能十天半個月就把大肚腩消掉。聲樂訓(xùn)練上，老繆能把民歌、流行音樂唱出韻味，但要跟著鋼琴彈奏唱升降調(diào)，這事也不是短時能做到的。不用說五線譜，簡譜老繆都唱不來。鑒于老繆實際情況，李擎將人物對白、戲曲身段練習(xí)等，在戲劇排練之中進行。

排練中，老繆是主角，李擎是配角。李擎發(fā)現(xiàn)，老繆果然有表演天賦，或者本身就是戲劇中的人物。在《王子復(fù)仇記》中，李擎演哈姆雷特，老繆演克勞狄斯。聽過老繆的經(jīng)歷，再看老繆演的國王，李擎叫絕。明明是老繆在演人物，卻又像是人物在演老繆，讓李擎在戲里戲外跳。

老繆戲路之廣，也讓李擎驚訝。有一堂課，李擎選擇《雷雨》。李擎扮演周萍，老繆挑戰(zhàn)四鳳這個女性角色。

三次排練后，老繆的表演已很到位。

老繆：萍，我怎樣也不會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這兒，走到花園那電線桿底下，我忽然想死了。（老繆露出空洞眼神）我知道一碰那根電線，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愛我的母親，（老繆面露羞愧）我怕我剛才對她起誓，我怕她說我這么一聲壞女兒，我情愿不活著?？墒?，我剛要碰那根電線，（老繆眼神一亮）我忽然看見你窗戶的燈，我想到你在屋子里。（老繆話停，表情凝固在臉上，然后抬頭看李擎）哦，萍，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就這樣就死，我不能一個人死，我丟不了你。（老繆露出堅定神色）我想起來，世界大得很，我們可以走，我們只要一塊兒離開這兒。

老繆將錄影投在幕布上，與李擎坐在沙發(fā)上看。觀看，交流，分析不足，是李擎上表演課的內(nèi)容之一。但那次，看著老繆出演的四鳳，李擎承認，他第一次見老繆的推測，完全錯誤。老繆演四鳳這個年輕女性，雖然與原作比，與張瑜版四鳳比，手里多出塊手帕，可這塊手帕，并不妨礙老繆將四鳳演得惟妙惟肖。的確精彩，李擎看片眼光向來挑剔，但始終沒被老繆版四鳳大肚腩抓去折磨。天吶！李擎?zhèn)饶樋纯蠢峡娮谏嘲l(fā)上的碩大身影，心想，自己教表演，時間不到半年，老繆居然能夠演到這種程度，而且臉上表情如此到位。一方面是刻苦，老繆果然將精力投入到學(xué)表演之中。沒課程時，經(jīng)常等在區(qū)少年宮門口，待李擎下班出門，就把李擎領(lǐng)到咖啡館，談學(xué)藝心得。一方面是有天賦。老繆憑此天賦走進影壇，運氣好的話，不出幾部戲，就會聲名鵲起。

老繆卻不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拿出四鳳腔調(diào)，對李擎道，我臉上神情從起到落，沒有余味。說著蹺起蘭花指，拉李擎的手。

李擎沒想到老繆忽然露出調(diào)皮一面，笑著將老繆的手推開說道，人物處在哭著笑、笑著哭的狀態(tài)，臉上表情換得快，符合這場戲?？娤壬?，我覺得你演技已大成，可以往影視圈里發(fā)展了。要不要我打聽一下，找個角色讓你出鏡？

為老繆找個角色，李擎認為比給自己找個角色容易得多。老繆有錢，這是關(guān)鍵。劇組向來歡迎財神爺。老繆出現(xiàn)，還不供著？

老繆思考了一下，對李擎道，這是我的夢想。我要有一部電影，拿到老家放給人們看，讓大家，特別是讓我哥看，讓我爹的在天之靈看，讓他們知道我當(dāng)年跑出家門，不是頭腦發(fā)熱。

那次，結(jié)束《雷雨》排練，老繆付學(xué)費。錢被包在白色信封里，待李擎離開時，老繆開房門前將信封遞來。李擎順手接過，說道，謝謝繆先生。

出了老繆住處，在電梯里，李擎從兜里掏出手機，塞上耳機。在十二層，與他對面站著的穿白底紫花裙的中年女人出了電梯，里面剩下李擎一人。這女人如同老繆，都讓李擎覺得新鮮。電梯自上而下，人們一般會下到底樓。那女人在十二層就出了電梯。李擎想，要是茉莉看到，準能為這女人編出一百種故事。

出小區(qū)大門，李擎在人行道上慢慢走。因為是星期六晚上，不急著趕公交、地鐵回住處。更主要的是，身后背包里多了老繆給的錢，李擎想請人吃頓飯，了解一下有無角色可演。同學(xué)往星光大道上奮力擠，他不能原地不動。附近江濱路上綜合體里，美食多，上次與老繆在那兒吃過，感覺很好，就決定在那里請客。雖然破費，但有老繆的錢，也不算壓力大。他給同學(xué)打電話。第一個在電話里說正蹲在片場。蹲這個字，惜字如金，點明狀況。那一刻，片場與同學(xué)無關(guān)，但同學(xué)必須蹲在那里。蹲著閑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或許蹲來一道細微裂縫可鉆。鉆過去，就事半功倍，否則事倍功半，或者功無。李擎心里涌起莫名心酸，用語言勾引道，都這么晚，還蹲著，不如過來吃頓好的，補補營養(yǎng)。那邊不肯。第二個同學(xué)電話里聲音壓得很低，處境一聽就挺微妙。沒機會細問，那邊匆匆說，頭在審片呢，稍后回電話，就將通話掐斷。這種稍后，就是回絕之意。那個同學(xu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能夠在一家影視傳媒公司供職。聽起來專業(yè)對口，但做的是后期，正處在痛不欲生階段，聽到剪片兩字就頭暈，再聽到審片兩字就心悸。被一再否定后，一個五分鐘短片，就像制作五六億投資大片那樣，壓力重重，與老繆蹲在天橋下時一樣。唉。同學(xué)聚會時，大家會一起嘆息?？筷P(guān)系吃不上飯，只能靠實力吃飯。到此地步，大家才悔恨在學(xué)院讀書時，往片場跑得太早，專業(yè)知識沒學(xué)扎實。再打電話。第三個在外地。問上什么角色，答是某電器公司廣告片。李擎恭喜，這廣告如果能投央視，投地方上星頻道熱門節(jié)目，你就火了。那邊說，但愿以后能火，這回角色有頭套，不露臉。那邊又說，替我辦件事，到回龍廟上炷香，解釋一下，別顯得我不誠心。李擎答應(yīng)了。關(guān)系要好的三個同學(xué)，一個也沒拉到。曾經(jīng)是一個宿舍的鐵哥們，出院校后，散在各個角落里匆匆生長。

飯局組不成，只能與女友過兩人甜蜜世界。打電話給茉莉，茉莉歡快的聲音傳來，李擎，快點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人。

聽茉莉如此高興，李擎斷定茉莉得到了某個角色。也不坐公交、地鐵，打上出租車往茉莉說的地方趕去。

推開包間門，里面的喧鬧撲面而來，一大群年輕人出現(xiàn)在面前，李擎怔住。沒一個認識。不是茉莉閨蜜圈的，也不是李擎同學(xué)圈的。茉莉拍身邊空位招呼，李擎，來這里坐下。李擎過去，在茉莉身邊坐下。李擎低聲問，今天什么高興事？茉莉看看李擎，回頭對身子另一側(cè)的男子說，看，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李擎。那人坐在位置上，將手伸過來。那只手，眼看著就要蹭到茉莉胸口，李擎趕緊伸手迎上。握手，松開，李擎縮回手，那人的手卻落在茉莉腿上。李擎看茉莉，茉莉沒注意到。李擎看出，茉莉好像是假裝沒看到，就對茉莉耳語，這人是誰?。寇岳蜻@才回李擎，是個制片，手里都是大制作。

李擎想，制片有權(quán)，看樣子茉莉得到了角色。那人探身對李擎說，謝謝你照顧我女友。

李擎沒理清，問，什么？我女友？

那人指指自己腦袋說，我女友。

李擎奇怪，茉莉是我女友啊。

那人說，沒錯，昨天是你女友，今天起是我女友。

茉莉見李擎糾纏，壓低聲說，別追問，事后告訴你。

李擎問，你們是在排戲？

茉莉白了李擎一眼，抓住男人放在她腿上的手。

九

吃了頓迷迷糊糊的飯。感覺是在攝影棚里，導(dǎo)演一聲action，酒席上演員開始專注地表演，演出一場熱鬧又充滿暗斗的宴席場景。李擎看出，制片是眾星拱月、明爭暗奪的中心。茉莉見李擎傻呆呆的，不說不動，用腳踢李擎，暗示李擎該舉起杯，與制片喝上兩杯。不熟悉有什么關(guān)系？幾杯酒下肚，就熟得像幾百年的老朋友了。這是上次茉莉在閨蜜慶祝會上對李擎說的?，F(xiàn)在見茉莉暗示自己，親昵依舊，李擎覺得恍惚。茉莉還是自己女友？

一頓飯結(jié)束，李擎抓起拎包就溜。茉莉叫住他，說要回去取點東西。李擎說，你去啊，你有鑰匙的。茉莉說，坐我們的車去吧，這樣快點。那時，制片過來挽著茉莉胳膊，笑盈盈看著李擎。茉莉嘴里的我們，里面顯然沒有李擎。制片說，來，坐我的車。說著，一只手伸過來，搭在李擎脖子上，手臂一彎，緊緊勾住李擎的脖子。李擎只能被帶著走?？雌饋?，兩人像親密兄弟，一點也不像情敵。制片左手勾著李擎，右手勾著茉莉，來到門口，松開李擎，將車鑰匙拿在手中搖晃，問道，哪位沒喝酒？話音剛落，兩個女子爭搶上來。一身白裙的女孩腳長手長，率先拿到鑰匙。

車停在樓下，茉莉與李擎往樓上走。這情景，像以往那樣，李擎知道肯定不是以往了。到二層樓梯拐角，茉莉責(zé)怪李擎，你怎么這么小心眼呀。李擎叫起來，他可是搶了我的女友。茉莉制止李擎，別叫，別給人家聽見。李擎冷笑。茉莉說，呆哥哥，我是愛你的，現(xiàn)在仍然愛你。李擎問，你不跟他走了？茉莉嘆息，你永遠都不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愛不一定要在一起，需要在一起的就不是愛。

李擎不理睬茉莉。上樓，打開門坐在電腦桌前，不看茉莉。茉莉拿出旅行箱，收拾瓶瓶罐罐和衣服。茉莉一邊收拾，一邊對李擎說，人家手里有一部投資三個億的網(wǎng)劇，我得到了女三號。李擎鼻子一酸，眼淚掉下來。茉莉見了，道，別演給我看，咱們都是學(xué)表演的，這點眼淚還不是說來就來。李擎沒回嘴。擱在以前他肯定要反駁了。茉莉放下手中衣服，過來，從后面摟住李擎，說道，有個好消息沒告訴你，是想給你驚喜來著。見李擎沒反應(yīng)，茉莉捶李擎后背，道，我怎么能不為你想？這次也為你爭取了一個角色，有名有姓有臺詞，還經(jīng)常能在男主身邊露臉。李擎冷冷地說，我不需要。茉莉沉默，也不動。這很反常。李擎轉(zhuǎn)頭看茉莉。茉莉?qū)⒛抗鈱ι侠钋?，說，別讓我的犧牲枉費掉，咱們抓住這個機會吧，這種機會不多，不會隔三岔五來一次。也別以為制片能愛我一年兩年，我不指望，只要三個月，到片子開拍時就行。有這部片子打名聲，咱們的日子都會好起來。

這次，茉莉把李擎往咱們這個詞中拽。

李擎看著茉莉，一時無語。

茉莉走到窗邊，探身往樓下看?？赐?，回身盯著李擎問，你到底演還是不演？

李擎看出，茉莉眼神里，有關(guān)切，有焦急，就說，這個角色，給老繆吧。

不可思議的神色，在茉莉臉上露出來。

李擎說，給老繆吧，他比我更需要一部片子。

茉莉轉(zhuǎn)頭看窗下，然后急切起來，胡亂往行李箱里塞東西，對李擎說，我們趕緊下去。見李擎不動，茉莉叫道，呆哥哥，再晚下去半分鐘，制片就要被人騙走了。

李擎想起開車的白衣女子，站起身，去拿行李箱。

樓道里，茉莉在前面跑著跳著下樓。李擎拎著行李箱，噔噔地下臺階。李擎看著前面茉莉的身影，心里一陣疼痛。腰扭傷那次，茉莉為他貼藥膏，眼淚噼里啪啦地落，像八月雷雨天的陣雨。那時，茉莉說，呆哥哥，你為我受的苦，這輩子償還不清，下輩子我會繼續(xù)償還。多動聽的話，李擎看到了?？菔癄€。現(xiàn)在，這個漂亮的前女友，像《羅拉快跑》里的女主，為命運奔跑著，從自己身邊離開。她要跑向何方，到達何處，才能安心駐留？

在樓梯拐角，李擎摔了一跤。人和箱子在樓梯上翻滾。手臂立即升騰起鉆心的疼。李擎見茉莉停下腳步，臉色緊張地看他。李擎心里暖了一下，說道，你快下去，我沒事。茉莉點頭，繼續(xù)像只貓，跑著跳著飛快下樓。李擎站起，拿起行李箱，看著一節(jié)節(jié)臺階，快速往下走。這情景，讓他想起在老繆老家，狹窄的田埂上，老繆、老繆母親、老繆堂嫂踏著石塊快步逃走的樣子。

——人生總是要匆忙出逃嗎？還是只有年輕時候是這樣？

——總是如此。

李擎腦中，浮現(xiàn)另一版本的《這個殺手不太冷》。李擎扮演小女孩瑪?shù)贍栠_，老繆是萊昂。老繆微笑著說出臺詞，略顯調(diào)皮的聲音，在空曠中飄蕩開來，透著蒼涼與悲傷。

為何要把角色讓給老繆出演，李擎知道，茉莉不會明白。李擎也沒法給茉莉說明白。幫助老繆實現(xiàn)夢想？不，不是這樣。李擎是為了老繆的哥哥。茉莉拋棄他，將卑鄙說得那么感人，與老繆對他哥的行徑何其相似。讀過老繆這本百科全書，茉莉這點伎倆，已不算什么。但剎那間的自憐，讓李擎想起至今還未曾醒悟的那個人，老繆的哥哥。本質(zhì)上他們一樣，被卑鄙者玩于股掌之間。

李擎想下次給老繆上課時，告訴老繆，表演課程已結(jié)束。作為畢業(yè)禮物，把茉莉那邊的角色送給老繆。但沒等來老繆的電話、短信。李擎以為老繆忙著出差。又等了一個星期，茉莉那邊追問演不演角色，李擎才給老繆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后來又打兩回，結(jié)果一樣。李擎思考一下，覺得大約是老繆主動結(jié)束師生關(guān)系了。就表演水平來說，老繆的確可以畢業(yè)。但能夠出演角色這事，李擎決定還是要告訴老繆。如果老繆真心想對哥哥有個交代，就會有興趣。李擎到老繆住處去。見不到老繆，在門上留張便條也行。去了，卻聽到屋子里有動靜。敲門，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人。李擎問，老繆在家？女人一愣，反問，什么老繆？李擎笑笑，道歉，離開。

在電梯里，李擎想起老繆說，他為哥哥在城里準備了房子，就是這間房子。哈哈。李擎對著電梯不銹鋼鏡面，笑起來。嘴角咧開，眉毛上挑，一個很完美的笑容。那時，李擎?zhèn)闹翗O。因為老繆這人，可能已被茉莉說中。老繆學(xué)表演，是要表演好人的形象。李擎對著鏡面，做出鄙視的表情。老繆是妖，而茉莉是怪，茉莉才能在老繆身上嗅出妖味。

后來，茉莉那邊不再有聲音傳來。李擎也不主動追問。上班、回住處，每天就是這兩樣事情。給孩子們排練，李擎暗自加進人品、藝品的教學(xué)。

過了三個月，春暖花開時，李擎再次見到了老繆。故人相見，李擎兩眼瞪圓，猛然站起，手中一杯酸奶，落到地板上。老繆正在他面前的電視屏幕上，穿著囚服，面對鏡頭懺悔。職務(wù)侵占，多名情婦，這是老繆罪惡中的重點詞。李擎緊盯屏幕，看清兩件事。一件是老繆的確姓繆，是一家集團負責(zé)人。如此，老繆住處的那個女人說謊了。為何說謊，老繆出現(xiàn)在電視上，原因已明了。另一件是，老繆不用往手帕上噴霧劑擦臉，也能痛哭。在電視鏡頭上，老繆說到對不起單位、對不起家庭時，眼淚澎湃而出。人到另外一種境界，就是另外一套感情體系。老繆的表演課程，白學(xué)了。自然是白學(xué)，演技這么好，還是被抓。

老繆流著淚，抬頭看了下鏡頭。

隔屏對望，李擎心里一陣感嘆。

從最初的驚悸中，李擎漸漸清醒下來。茉莉自始至終的愛，可能是表演出來的，但他選擇相信茉莉愛著他。老繆學(xué)表演，可能別有用心，但李擎相信老繆是想拯救他哥。生活需要陽光，而不是陰霾。陽光朗照，清清楚楚照亮每個角落，對茉莉、老繆這種人或許不重要，但別人需要，包括李擎自己在內(nèi)。

在一個星期六，李擎請了假，坐上到老繆老家去登山驢友的汽車。他要找那個走不出來的男人，老繆的哥哥，一個可憐人，慢慢給他講老繆學(xué)表演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