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廟（中篇小說）

此稱? 藏族，生于 1987年 7月，云南德欽縣人。有作品發(fā)表在《民族文學(xué)》《長江文藝》《滇池》《大家》等刊物，出版有詩文集《沒時間談?wù)撎枴贰?/p>

崩頂廟是薩榮村的第二大山廟，聽長輩說，原先只是一個簡單的石房，是一個云游僧人的修行場所。后來，僧人修成正果，僅留下幾塊骨頭圓寂了。村人看見他騎著法鼓緩緩升天，整片天空為他下起絢爛的花雨，美妙的鈴鼓之聲響徹整個村莊，連先天聾啞的人都聽見了。

山廟里面只有一些陶制的酥油燈盞和敬水碗、一個泥巴做的灶臺和粗木搭成的睡床。石房四壁敷上厚厚的泥巴，表面被煙子熏黑了，上面用白堊粉寫著六字真言，時日一久，那六個字看著不像是寫上去的，像是從壁面上自行顯現(xiàn)出來的，顯得更加神秘了。后來被村人認(rèn)作天然生出的真言，每每上山敬神時，把額頭頂?shù)綄懹姓嫜缘谋诿嫔?，喃喃祈禱好長時間。村人把修行者留下的骨頭和法器裝進(jìn)小型白塔中，稱作靈塔供奉起來，后成為崩頂廟的主要頂禮對象。

“那已經(jīng)是非常遙遠(yuǎn)的事情了。那時，村子南面有兩座山，山間有條深谷，崖壁上有個巖洞，黑黢黢地對著修筑在懸崖邊的土路上。很多進(jìn)山狩獵的人經(jīng)過時，經(jīng)常聽見巖洞中發(fā)出奇怪的聲響，但沒人前去探明情況，都說只是大風(fēng)吹動了洞口的枯葉。要么就是一只被人射傷腿腳的野獸，躲進(jìn)洞內(nèi)以圖保命。沒有獵人會追殺一只半殘的野獸，那樣有辱名聲的。獵人們背著弓箭，穿著軟皮縫制的鞋子和褲子，啪嗒啪嗒從巖洞邊經(jīng)過。那聲響一直都在，沒人清楚洞內(nèi)究竟有些什么。聲響強(qiáng)烈一點時，林中的野禽們發(fā)出凄厲的鳴叫，胡亂湊到一塊飛出山頂，好幾天后才一只接著一只飛了回來。巖洞附近的野禽們，不像其它山里的，它們成天不出聲響，似乎有意憋著嗓門。巖洞對面的土崗上，幾棵杉木斜向巖洞，土崗上常年沒有大風(fēng)，經(jīng)過的獵人們搞不懂它們?yōu)楹瓮嵯驇r洞，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吸吞著它們?！?/p>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jì)中，崩頂廟曾被多次翻修，甚至一度被村人燒毀了，修行者留下的多數(shù)器物已被付之一炬。再后來，高高的墻房替代了石房，寫有真言的石墻躲過大火，被村人巧妙地括入新的土墻中，只是地表挖深了，除了高個子的人，其余的都沒法直接頂禮真言。有人就用手掌抵著真言祈禱。大人們把小孩舉到頭頂，讓孩子們的額頭可以觸碰到真言。個子太矮的人連手都觸碰不到，只能站在底下仰望著祈禱，神情有些落寞，似乎丟失了與神佛連接的一根細(xì)線。靈塔也做得更大了，置放在廟房中央，臺階上經(jīng)常堆放著失盡水分的果實，和幾盞黃銅鑄制的酥油燈盞。老年人雙眼昏花，添加酥油時經(jīng)常溢將出來，弄得臺階被酥油浸透了。沒人時，地鼠從墻基下鉆出來，在靈塔的臺階上舔舐油水，好幾個陶制燈盞已被地鼠啃得殘缺不堪了。到了次日清晨，前來燒香敬神的人突然打開山廟的木門時，臺階上的地鼠們才倉皇地逃進(jìn)墻基里。

靈塔一側(cè)，有個用泥巴夯得瓷實的大神壇，上面供奉著幾尊泥塑佛像，有釋伽牟尼佛、無量壽佛、蓮花生大士等。蓮花生大士右手拿著金剛杵，但村民把自己的佛珠和一些水果糖、紙幣等塞進(jìn)大士手里，看上去像個急于出門的少年。大士的耳垂上油光發(fā)亮，想必是剛弄完酥油燈的人，不忍好奇摸上去的。

廟房的木門上，有一對大門環(huán)，上面掛滿香客們留下的信物，有菩提子佛珠、水晶佛珠、藏銀手鏈、塑料耳環(huán)、頭發(fā)，甚至有人把打火機(jī)拴在一根細(xì)線上掛在門環(huán)上，在烈日下暴曬后，打火機(jī)已經(jīng)炸裂了，僅有一塊破損的塑料渣子。

木門開闔時會發(fā)出兩種聲音，開門時會發(fā)出“央恰秀（聚福來）”;關(guān)門時會發(fā)出“扎西秀（愿吉祥）。過年過節(jié)時，經(jīng)常有一堆孩子站在木門前，不厭其煩地開闔著門板，他們說要讓木門說出更多的話來，木門也不堪折騰，確實給孩子們說出很多話來，但最后，孩子們被家長狠狠地揪著耳朵，在一片哭嚷聲中被帶離木門。

木門前有塊空地，邊上有座泥石砌成的燒香臺，從燒香臺看過去，能看見小河對面的好幾座神山，神山下，是僅有三十多戶的薩榮村。如果起早上山，能看見炊煙在村莊里接連升起，之后，牛羊們搖晃著脖子上清脆的鈴鐺，揚起塵幕去往山外。過不久，濃厚的陽光一寸一寸地照亮了躲在陰寒中的水槽、磐石、田壟、木瓦、土路……

“直到老次珠家的一位叔叔患上麻風(fēng)病了，為了全村人的安全，家人商量后，決定把他送到巖洞附近進(jìn)行隔離。人們?yōu)樗鲋艘蛔∈?，向陽方向開了一個小窗口，用來家人為他送飯。有一天，家人哭嚷著把他送到石房中，并為他留下一大堆食物，足夠他吃上好幾個月。臨別時，他卻叮囑家人不用經(jīng)常送飯，他會在山里找來野菜吃，運氣好的話也有可能抓到野禽。過去一些時間后，家人確實鮮少前往了，他也果真從石房里走出來，去到林邊采來蕁麻，瀝干后放進(jìn)土鍋煮著吃，吃不完的曬在房頂上，曬干后收了進(jìn)來，為了過冬做好準(zhǔn)備。每天早晚，只有獵人們從他房前經(jīng)過，沒人敢踏進(jìn)石門探望他。他們站在遠(yuǎn)處喊：‘大叔，您還活著嗎？他也扯開嗓門回應(yīng)道：‘活著呢，好著呢。收獲滿滿的獵人們，有時把扛在肩上的獵物放到路邊的石頭上，拔出腰間的刀子，割下一大塊肉留給他吃。直到某年冬季時，獵人們不再上山狩獵了，麻風(fēng)病人從石房里走出來，想在林間找些東西時，發(fā)現(xiàn)了巖洞里的秘密。”

若不是重要的宗教吉日，平日里，來崩頂廟燒香祈福的多半是一些老年人，她們帶著一把砍刀，背著粗布縫成的挎包，三五成群顫顫巍巍地從山腳出發(fā)。快到山廟時，砍下長在路邊的低矮的櫟樹枝葉，然后又拿出揣在兜里的鼻煙盒子，坐在一起等著喘過氣來。等她們把枝葉堆砌在燒香臺上，讓細(xì)瘦的青煙飄向村莊上空時，時候已是正午了。燒香要趁早嘛，老年們經(jīng)常為此深感失落，只有放下圍在頭上的發(fā)結(jié)、脫下已經(jīng)走樣的氈帽，去到廟房里繼續(xù)著冗長的祈禱。在廟堂里的佛像中，老年們最有信心的是蓮花生大士，祂出自一位名匠之手，做得栩栩如生。大士眉頭上揚、雙目冷峻，一進(jìn)木門，祂就不由分說地盯住你看，似乎所有心事和秘密都瞞不過祂，背負(fù)在身的隱秘的重負(fù)也被看透了，在大士力量無邊的逼視下，紛紛從疲憊的身體里掉落在地。拜過大士的老年們一身輕松，似乎重新回到了飛翔的年紀(jì)。只有收起砍刀和水瓶下山時，可惡的陡坡才讓老年們意識到，自己的翅膀已經(jīng)被時間收回去啦，頭頂?shù)奶炜眨呀?jīng)永遠(yuǎn)地屬于背后的人群。

村里有好幾個人見過蓮花生大士流下眼淚的，當(dāng)她們對著大士，歷數(shù)經(jīng)歷的苦難和不幸時，大士冷峻的雙眼變得柔和了，一束陽光透過廟房窄小的天窗，照射在大士的面龐上，一串清淚閃著微光，緩慢地從大士臉上滑落下來。祈禱的人撲通一聲跪拜在地，不斷默念著蓮師心咒，把心底的愿念悉數(shù)抖出。等她們實在想不起更多的愿望時，就慢慢抬頭看向大士，祂臉上的清淚已經(jīng)不見了，陽光也從大士臉上移開，方方正正地照射在廟房的壁面上，像一扇通向彼岸的光門。

但這尊做工精良的蓮花生大士泥像，某年秋天被村人請下神壇了。小伙子們用耙子把佛頭敲得粉碎，鏟進(jìn)背籮倒在林間。

“是蟒蛇！非常大的蟒蛇！見所未見的蟒蛇！我敢說沒人見過這么大的蟒蛇，麻風(fēng)病人暗暗思忖著。兩腿正在發(fā)軟，心臟似乎快要從心間蹦了出來。他看見一條很長很胖的巨蟒，正從巖洞里滑行出來，蛇頭像個磐石，一雙眼睛機(jī)警地掃視四周。青色的身體上，蛇鱗在陽光下閃著寒冷的光。它從洞里蠕行出來，像一條青色的河流，把一大片灌木和幼樹都壓扁了，爬行到河邊時，把頭放進(jìn)溪流中開始喝水，粗壯的尾巴在溪流邊的樺木間原地蠕動著，被蛇尾觸碰到的樹木，落盡枝頭上尚未枯敗的葉子。整條溪流都被它喝了進(jìn)去，下游都斷流了。很久后，它才抬起蛇頭，火紅的叉舌舔了一下臉，迅速原路爬回鉆進(jìn)巖洞里。然后在空闊的巖洞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洞口的小樹在蟒蛇的氣息中晃動著?！?/p>

那是秋末的某天早晨。年逾古稀的次姆奶奶坐在門檻上，她已經(jīng)七十歲了，除了一頭白發(fā)，以及佝僂著的背，沒有多少老弱的樣子，只是喜歡對著眼前的草木和山野講著沒完沒了的話。大兒子安翁次里正在門前給一匹棕色的騾子上鞍，等他上好后，才發(fā)現(xiàn)鞍鞒有些松動，他重新卸下木鞍后，用一根皮繩扎捆著鞍鞒。騾子被套上了鐵嚼子，正設(shè)法掙脫，安翁次里看著焦躁的騾子說：“讓你拉上三天木材，看你還會不會這么有勁啦。”騾子轉(zhuǎn)過身來，斜著眼睛看他，似乎全都懂了。

“桑珠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消息了，昨晚又夢見村子對面的大山崩塌了，我們正在滾石中奔逃著呢?！贝文纺棠堂嫔劣舻刂v著。早上起來后，她重復(fù)著說這句話，已經(jīng)不下五十次了。安翁次里安慰過她阿媽，說噩夢往往是吉兆，不必上心;夢到美好的才會遭遇不好的事情呢。但她一直在說著自己的夢境，似乎并不是說給安翁次里聽。

“上次給他送口糧，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最近怎么就沒人從牧場下來呢？愿佛保佑?！?/p>

“阿媽，沒關(guān)系的，牧場上除了弟弟，還有好幾個人呢，都是幾個月才去送一次食料，您別多想。”

安翁次里已經(jīng)捆緊了松動的鞍鞒，麻利地套了上去。騾子搖著頭，想要掙脫鐵嚼子，一邊委屈地打著響鼻。安翁次里站在一塊木頭上騎了上去。背上的皮袋中，裝著一把斧頭，斧柄高出他的頭顱，看著像是一名正將出征的戰(zhàn)士。安翁次里也不年輕啦，現(xiàn)在上騾背時，不像以前可以從地面蹬腿上去，一眨眼功夫就已經(jīng)魁梧地坐在騾背上?，F(xiàn)在他每次上騾背，都要找些木樁和石塊。

“最近老是夢見一些亂七八糟的，你說夢見綿羊在河灘上走著，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呢。”

“阿媽，不要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夢啦。今天天氣很好，要不您慢慢上山燒個香吧。我先走了?！闭f完就用手掌往騾子屁股上一拍，從房前的大路上疾馳而去。

“當(dāng)心點呀，讓騾子和耕牛拉木材，聽都沒聽過的事情，這些畜牲真是苦命吶。不要讓木頭砸到腳，聽見了嗎？”次姆奶奶說著，但沒有回話，騾子跑得飛快，連蹄聲都聽不見了。上午無風(fēng)，眼前的田野里，金黃的落葉隨處都是，陽光照耀在金色的果樹上，顯得比平常更要金黃，似乎有金色的汁液正要淌出來。

“三十年前就夢過一次老虎，古人說得好呀，夢見老虎三年順意，碰見老虎三年倒霉。這不，我夢見老虎后，兒媳就生下胖胖的孫子呢。之后很多年，我每晚都希望再次夢到一群可怕的老虎，但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夢到的都是野兔啦、狐貍啦、刺猬啦、獐子啦……”次姆奶奶對著門口的一棵核桃樹說著，樹上有幾片葉子掉落下來，晃晃悠悠地墜向地面。

“但最近怎么老是一些讓人擔(dān)心的夢呢？”

“札那活佛要我念上一百萬次蓮師心咒，二十多年來，我每晚都念著的呢，念著念著就瞌睡過去了，醒來時計數(shù)器上的珠子已經(jīng)亂套了，我又記不起究竟念完了幾遍。睡前細(xì)想時，老想不起當(dāng)晚究竟念了多少遍。最后，我干脆放棄計數(shù)啦，只管憋足老氣念著下去?；蛟S，我念的還不到一百萬次吧。又或許，我念的早已超過一百萬次。不管怎樣，只要閻王再給我?guī)啄陼r間，我一定能完成任務(wù)的。”

“麻風(fēng)病人躲進(jìn)石房中，全身抖動著。蟒蛇還在巖洞里發(fā)著嘶嘶的聲音，那聲音異常冰冷，讓他的心窩都涼透了。一把隨身帶著的獵刀，不知什么時候拿到手里的，但刀子也在顫抖，似乎急于脫離他的手掌。如果他被蟒蛇發(fā)現(xiàn)了，他必死無疑。七十多年來，村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巖洞附近失蹤了，很多人說是被長腳野人帶走了，骨頭都被啃進(jìn)肚子里了。長腳野人可以一步跨過大山，但進(jìn)來時可以縮得很小，它定期蟄伏在林間，倒霉蛋一旦在巖洞附近走動，它就麻利地抓到背上，然后跨過大山去往山外了，山外的世界，不是我們能夠猜度的，我們聽說過的、想象過的一切，都在山外呢。但現(xiàn)在，麻風(fēng)病人終于知道了，所有失蹤的人，就是被這條大蟒蛇吞入肚子的！不可能有野人，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野人呢！就是這條蟒蛇干的！那么多年來，蟒蛇狡黠地躲在這里，一邊吞噬著村里的人，麻風(fēng)病人暗自思忖著，全身仍舊發(fā)著抖?！?/p>

次姆奶奶聲音嘶啞，雙眼迷離，一頭白發(fā)在陽光下蓬松著：“領(lǐng)村的土登大哥已經(jīng)往生啦。不知道這次閻王對他說些什么呢。他第一次死的時候，還是十五年前的冬天呢。家人發(fā)現(xiàn)他死在自己的木床上，兩名醫(yī)生背著家伙趕到他家時，他已經(jīng)斷了氣，也沒了心跳。全村人趕去為他操辦后事，他們用一張白布裹緊了土登大哥，按照活佛的意思，在屋角放上三天三夜。第四天他卻說起話來啦，村人倉皇逃散。勇敢的孩子們從窗口看著他在里面的動靜，只見土登大哥自己撕開了白布，面色蒼白，豎著頭發(fā)微弱地叫道：‘差點被你們活埋啦！我還沒死呢。眾人定下神來靠近他時，他開始說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話來，他說：‘閻王說我還不到時候，再過十年來見他，說他計算失誤了呢。 他開始給村人講述閻王的事情，雖然他只是短短見過一面，但卻說上十五年啦。他說閻王沒有具體形象，他由我們恐懼的一切事物而成，他說閻王是青蛇、是性情惡劣的瘋狗、是不通人情的野獸、是他已經(jīng)死去的前妻……十五年后，他果真按時死去呢。連活佛們都說沒有見過閻王，土登大哥究竟是什么人吶。等他再次見到閻王時，他們已經(jīng)是熟人啦，想必不會為難他吧。”

“現(xiàn)在山上不會有蛇吧。就算有，我也會等著它走開的。年輕時就不一樣啦。一旦看見蛇了，只有打死后才能解氣。我在后山打死過不少蛇呢。”次姆奶奶眼里閃著淚光，他雙手合十放到額際，繼續(xù)嘟囔道：“愿我所有的功德，能換回蛇們的寬恕。我最怕蛇啦?！?/p>

她沉默良久后，還是決定上山去，為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燒個香。她收好糧粒和凈水，拿上一把砍刀出發(fā)了。走一段路后，又喘著粗氣休息，到崩頂廟時已經(jīng)是午后了，枯瘦的面龐上掛滿汗珠。她放下扎在頭上的發(fā)髻，先在廟門口磕了三個頭，然后拿著一把櫟樹枝走向燒香臺。

“咦，看來早上有人來過呢，火還沒熄掉。也好，我就不用費勁啦。放上枝葉就可以了?！?/p>

次姆奶奶沒有砍來很多枝葉，沒法弄出很大的煙霧了。但終究是有青煙稀薄地升入天空。她斷斷續(xù)續(xù)念完一大堆祈禱詞后，打開了廟房的木門。靈塔臺階上，有幾只地鼠倉皇地逃往墻角，被地鼠打翻的酥油燈盞，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次姆奶奶全身遲緩地抖了一下，然后說道：“是要嚇?biāo)牢覇?？你們這些魔鬼化身的地鼠?！?/p>

次姆奶奶向著靈塔和神壇磕過頭后，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元錢紙幣，用紙幣擦過額頭、喉嚨、心間后放在掌心里，雙手合十靠近蓮花生大士。

“最近老是做些奇怪的夢，祈請大士用您無上的慈悲和力量，幫我化解所有不祥……次子叫斯那多吉，生肖龍，在山外的牧場里，請保護(hù)他身心無苦…… ” 說完后，次姆奶奶把手里的一元錢放到大士面前的木盒里。

“我老人家腿腳越來越不利索啦，按理，女性之輩不該直視佛像，但請大士允許我直視一次，往后可能爬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啦！”次姆奶奶緩緩抬頭，虔敬地看向大士的面龐，眼中噙著淚水，嘴里念念有詞。一束光柱從天窗照進(jìn)昏暗的廟房里，青煙在光柱中飄動著，次姆奶奶潔白如螺的頭發(fā)，在光照下顯得更白了。

“麻風(fēng)病人從此很少出門了。只有在傍晚時，他躡手躡腳地走出石房，屏住呼吸坐在一棵大樹下，看著通往村莊的土路。有時會聽見巖洞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響，聽得他全身發(fā)冷。有一天，他看見一名年輕人正在巖洞對面的樹叢中走動著，想必是來找尋走丟的騾馬吧。年輕人一邊叫喚著騾馬的名字，一邊昂起頭顱眺望著山里。突然，他旁邊的樹木劇烈晃動起來，整齊地歪向巖洞的方向，一些落葉從地面上迅速往巖洞中飛去。隨后，年輕人慘叫著飛出樹叢，像只雀鳥一樣投進(jìn)洞口，一下沒了聲響。對面的樹叢停止了晃動，周邊又寂靜下來。麻風(fēng)病人如臨夢境，還怔怔地看著年輕人尋找騾馬的方向。之后，他更明確了蟒蛇的邪惡身份?！?/p>

“菩薩保佑?。?！大士的耳朵呢？”次姆奶奶幾乎帶著哭腔叫道。等她再仔細(xì)端詳蓮花生大士時，才確定大士的右耳確實不見了，她往神壇上看時，一只泥耳掉在地上，已經(jīng)裂成好幾塊了。次姆奶奶低下頭流出眼淚來了。這又是什么征兆呢？她想。最后她退到木門口，閉目祈禱很長時間后，關(guān)上廟門走回家去。

“但佛像也是泥巴做的，損壞了也算正常吧？”隨即懺悔道：“我萬不該有這樣不敬的念頭，請菩薩寬恕。”

到家里時太陽快要落山了，安翁次里斜躺在皮墊上喝著茶，見阿媽歸來，坐正了說道：“累了吧？我才到家，正準(zhǔn)備喝完茶上山接您呢?！?/p>

“蓮花生大士的耳朵不見了，掉在地上已經(jīng)粉碎了。真是難過呀，偏巧讓我見著?！?/p>

“阿媽，您又來啦。您以前老是說看見泥像碎裂，神佛在蓮座上崩塌下來。是扎那活佛讓您恢復(fù)正常呢。今天又怎么啦？肯定又是您的幻覺?！?/p>

“幻覺什么呢孩子，我現(xiàn)在沒有這種癥狀啦，今天是真的看見了，本來還想著把大士丟落的耳朵帶回家來讓你們看，但最后沒有帶來。要是在四十年前……”

“您確定嗎？這尊佛像做完不過七年呢，不應(yīng)該呀?！?/p>

“是真的，但我是暢快祈愿了，今晚開始應(yīng)該不會再有那么亂七八糟的夢境了?！?/p>

“那我去找一下村長吧，如果耳朵真的沒有了，可不能這么放著?！卑参檀卫锒似鹉就耄牙锩娴乃钟筒枰伙嫸M后出了門。

“夢見鮮血雖然可怕，但聽說是好夢呢，當(dāng)年我就夢見過一個鄰人被大卸八塊掛在木梁上，底下的木板上到處都是血泊，我哭著醒來。那時還年輕呢，我趕在黎明前去往活佛家，請他幫我化兇。他說夢見鮮血是好的征兆，不日后家中必將進(jìn)財。我才松了一口氣。很多天后，安翁次里就在家里的墻基下，找到一個鑲銀的鼻煙盒、一個象牙鐲子、兩個純銀打制的火鐮呢。一定是老頭子留下的。那時到處都有眼睛盯著，他是怎么想到把這些東西藏在那里呢？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一定會被斗得半死呢。后來終于從噩夢中解脫了，他還是不敢談?wù)撃切┦拢钠饡r總是心驚膽顫的。我可憐的老頭子呀，愿你已經(jīng)在極樂世界啦?！?/p>

灶中的柴火快要燃盡了，只有一小點火苗在微弱地閃動著。次姆奶奶把酥油茶壺靠向火炭。

“兒媳怎么還不回來呢？明天還會有新的太陽呢！犯不上摸黑施肥的。”

“又見到大士的耳朵掉落下來了。這已經(jīng)是第五次。當(dāng)年，狂風(fēng)吹進(jìn)村莊里，村里的人都像瘋了一般涌向廟里，曲宗姐姐用草繩綁著一個鑲金的糌粑盒子，一面甩動著糌粑盒子，一面激憤地跑向廟里。我跟在她后頭，氣都喘不過來呢。一到廟里，已經(jīng)有一群男人在廟房中燒著大火，他們對著沉默的佛像指指點點，一面揮舞著手里的耙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時自己說了什么啦。反正我站到神壇上說了幾句話后，就用耙子向蓮花生大士砸去……”灶中的柴火燃盡了，屋內(nèi)一片暗沉，只有一堆灰燼發(fā)出微弱的光亮。次姆奶奶哽咽了一下，緊閉著雙眼?！拔腋谇诮憬愫竺妫覀儼研〉哪嘞駨纳颀惿媳Я讼聛矸诺铰愤?，曲宗姐姐說會嚇到很多人。我們就躲在路邊的灌叢中，見到有人受驚后，就滾在地上憋笑著。神佛慈悲……”

“當(dāng)時只有一名老和尚不愿參與進(jìn)來，但人們哪會輕易放過他。冬天里的某日傍晚，全村人聚集在社堂里，把老和尚用皮繩捆綁后掛到梁柱上。寒氣逼人，老和尚在梁柱上瑟瑟發(fā)抖，我看見有清涕從他鼻孔中垂掛下來，他被倒掛著，艱難地咳嗽著。最后把本該用來咳嗽的勁使到屁股上啦，放出一聲響屁，更惹怒了摩拳擦掌的人群。我和曲宗姐姐一人拿著一把草稈，點火后燒向老和尚的屁股上，等到有些肉香味時才拿開，又繼續(xù)燒過去。最后，老和尚的屁股燒焦了，短小的頭發(fā)都燒糊了，之后好幾個月，他都沒法就坐，老是像一只公雞一樣蹲在村口?！币淮鍦I劃過次姆奶奶清瘦的面頰，她聲音低沉，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了，最后沒了一點聲響，她又瞌睡了過去。

“雖然我身體羸弱，全村人聽到我名字都會心驚膽顫。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巖洞里有一條比天龍還龐大的巨蟒。我應(yīng)該想出辦法阻止它繼續(xù)殘害村民了。但我該怎么做呢？我身纏重病，四肢干瘦如柴，隨時可能死去。石房中僅有一把長刀。我也是將死之人了，如果拿上刀子與蟒蛇同歸于盡，也算是不錯的死法。但我肯定會被它吞掉的，我看見它青色的身體時，已經(jīng)失去全身僅存的力氣了。我該怎么辦呢？要跑去村里說給大家嗎？他們一定會很恐懼的，知道所有人都活在惡魔的嘴口，該會多么恐懼。人們活在惡蟒的氣息中，還在擔(dān)憂著暴雨和雷電。我該怎么辦呢？蟒蛇不死，整個村莊的人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它殘害。現(xiàn)在天都快要亮了，我怎么想不出任何殺害蟒蛇的法子呢！就算全村男人上來這里對付它，也不一定能夠殺死它的。它居然可以用自己的氣息，把一里開外的東西吸入嘴里，但卻不會吸進(jìn)任何在土路上走動的人畜，可能也是定期吞噬的吧，像它只會在每月初九出洞飲水一樣。”

安翁次里到了村長家門口時，村長正蹲在溝渠邊淘洗著一些青稞粒。

“這是要干嘛呢，村長?！卑参檀卫飭柕?。

“家里有一頭奶牛無故倒地不起，我懷疑染上畜疫了。明天是初十五，我上山燒個香吧。咱可再經(jīng)不起這番打擊啦。”

“我來得正好。廟里的蓮花生大士沒有耳朵了！”

“真的嗎？怎么會這樣？不會是桑珠家的搗蛋兒子搞的鬼吧？”

“我母親說是右耳，掉在地上碎裂了。她現(xiàn)在不像以前了，已經(jīng)沒有那些幻覺，說的都是真的?！?/p>

“肯定是桑珠家的兒子弄的。這乞兒肯定是朗達(dá)瑪?shù)幕?，聽說還把家里的唐卡鋪在墊子上坐呢！沒少被他父親痛打?！?/p>

“村長，當(dāng)年‘拉蘇（塑像師）做完大士泥像后跟我們交代過，只要泥像有任何地方損壞了，就必須重新做，不能把掉落的東西粘回去，更不能就那樣擺著不管呢。”

“明天全村開個會，不然就重新請人做一個吧?！贝彘L說。

“以前那個塑像師已經(jīng)往生啦，現(xiàn)在都不知道哪里可以請到呢。現(xiàn)在，好像很少有人學(xué)習(xí)這門手藝了?！卑参檀卫锟粗彘L手中的篩漏，略帶憂郁地說。

“對了，也不一定是桑珠家兒子弄的，他畢竟還小。崩頂廟以前就換過泥塑佛像，都是被地鼠啃壞的。我想這次也是地鼠弄的?！?/p>

“塑像師能找到的，聽說羊拉村就有一名，名氣很大，還專門為各大寺院獻(xiàn)技呢?！贝彘L說道，并請安翁次里進(jìn)去一塊飲酒。

“村長的奶牛病了有多久呢？”

“快有四天啦?！?/p>

“那應(yīng)該不是畜疫，是畜疫的話你其余的牛也肯定染上了。畜疫傳播速度很快的。別說你家的，全村的牛都有可能遭殃了?！?/p>

“這個就不清楚，傍晚我給它灌下一桶蒜水，聽說能預(yù)防畜疫，希望有用?！?/p>

“對了，今天在路上見到一名外地的老板，他說秋末時可以拿上核桃到江邊換大米呢。他說今年開始他年年要做這門生意。我們再也不用煉制核桃油啦。每年都能換來很多大米。以后如果車路能夠通到我們村里，我們還可以把核桃賣到更遠(yuǎn)的地方啦?！贝彘L說。

“那太好啦?？磥砦覡敔斏罢f過的話不無道理呢。他說種植核桃樹是一件慎終追遠(yuǎn)的事情呢。”

“但村里通車路，像是在做夢呢。我們這一代看不到有汽車駛?cè)氪遄永锇伞α舜彘L，我還沒見過汽車呢?！?/p>

“我是見過的，像馬一樣，走路很快的?！?/p>

“麻風(fēng)病人接連多日沒有睡過覺，他喝著蕁麻湯，一層單薄枯萎的皮膚裹著他突起的顴骨。他用手托著臉?biāo)妓髦?，但不論怎么想，都找不到殺死蟒蛇的辦法來。他想放棄這個念頭，只想睡個好覺，他希望能在睡眠中死去。躺在石墻下想睡時，發(fā)現(xiàn)根本不可能睡著。他全身乏力，但精神卻越來越抖擻起來，蟒蛇青色的鱗片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有時在夢里，出現(xiàn)好幾條巨蟒。他想帶著一包毒藥跳進(jìn)蟒蛇邪惡的嘴巴里，但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足以致死的毒藥。再說，人蛇有別，指不定人的毒藥是蛇的良藥，說不定還會讓這條蟒蛇更加兇惡起來，這樣的話自己不僅白死，還得背負(fù)更大的罪惡。但麻風(fēng)病人已經(jīng)知道了蟒蛇的習(xí)性，它每月初九會從洞里爬出，到溪流邊飲水，每次都會經(jīng)過固定的路線。一棵被壓垮的松木，已經(jīng)被它磨得光溜了。就算知道了這些，麻風(fēng)病人還是想不出殺死蟒蛇的辦法。他只是祈禱著村人不要在傍晚時來到巖洞附近了。也不想回到村里跟大家說出實情，那樣的話，村里的男人們肯定會魯莽地爬上巖洞，想輕易打死蟒蛇的。除非他們能夠見到，不然肯定以為我說的是一般的蟒蛇?！?/p>

第二天全村人開了個會，大家一致認(rèn)為蓮花生大士丟掉耳朵一事，不可能是人為的，一定是毫無信心的地鼠咬下的。既然大士缺了耳朵，就不能不管不顧了，雖然時值農(nóng)務(wù)繁忙的秋季，但得放下手頭的活，先把大士的耳朵解決好。幾番商榷后，村長宣布，明天就派人去請塑像師，在崩頂廟做好一尊新的蓮花生大士像。

“對了，昨天在路上見到一名外地的老板，他說秋末時可以拿上核桃到江邊換大米呢。他說今年開始他年年要做這門生意。我們不用煉制核桃油啦。每年都能換來很多大米?！贝彘L說。眾人歡呼雀躍。

安翁次里被派去請塑像師，幾天后他騎馬歸來，卻不見塑像師一同前來。村長認(rèn)定沒有請到人，趕忙上前探問時，安翁次里說：“塑像師正在為一座寺廟塑造佛像，還沒完成呢。他讓我們先把原來的泥像摧毀了，摧毀后泥土要倒在干凈的地方。他幾天過后就來?！?/p>

村長立即組織人手，前往廟里干活了。他們先在廟房中向著大士磕了三個頭，然后幾個人合攏著把大士的泥像搬到廟外的壩子上。村長拿著一把小鐵錘，先敲向泥像的頭部，嘴里念著懺悔的念詞。大士怒目圓睜，頭顱像棉球一般滾到眾人的腳底下。泥脖上，只立著一根支撐用的木棍。

“老人說世風(fēng)暗淡時，人們會在寺廟的大殿里燒起篝火跳弦子、會把尊貴的佛像放在田野中，讓祂們充當(dāng)?shù)静萑恕?/p>

法器被當(dāng)做玩具，經(jīng)書被當(dāng)作廢紙。想必是我們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吧？”村長揶揄道。

第二錘他敲向大士的肚子，剛敲下一錘，砰一聲開了個大洞，干枯的糧粒和一些金銀首飾從洞口涌出來。村長把鐵錘放到一邊，拿來一個銅盆放在旁邊，要所有人把里面的金銀珠寶撿到盆中，他說做新的泥像，還得用它們裝藏。珠寶可不像石頭，不可能用之不竭的。

之后，村長變得不再猶豫了，也沒有先前那般拘謹(jǐn)，他利落地用鐵錘砸著泥像，大士的眼睛、鼻子、指頭、左耳、膝蓋、指甲、法衣、蓮座、嘴唇都被砸得粉碎了，一堆塵土中，夾雜著麩皮和被蟲蛀蝕的糧粒。等全部變作塵粒時，村長的全身已經(jīng)沾滿飛塵，好像剛從磨坊出來一樣。他還在意猶未盡地敲打著那些還沒完全粉碎的泥塊。

“好啦，大士不見啦。去把塵土倒在干凈的地方?！贝彘L吩咐道。

兩個小伙子把所有塵土鏟進(jìn)背籮中，去到廟房邊的櫟樹叢中倒了下去?；貋頃r，村長和幾個人正用沾上清水的樹胡子，為神壇上另外幾尊泥像擦拭灰塵，釋伽牟尼佛最靠近蓮花生大士，祂沾上的灰塵最多了，連眼珠上都落滿飛塵。

“村長，可以擦釋伽牟尼的眼珠嗎？”一名年輕小伙轉(zhuǎn)向村長問道。

“把樹胡子再清洗一遍，然后擦吧。別沾上太多水?！贝彘L說。他自己正在擦拭著無量壽佛的肚臍眼。

“你不用膽怯，我已經(jīng)給了你勇氣，也給了你一把足以摧毀一切的長刀。你患上麻風(fēng)病就是為了殺死這條蟒蛇的。只要你相信自己，總能想出戰(zhàn)勝困境的辦法。這條蟒蛇是黑魔的化身，村里沒有閃光的石頭、暴烈的樹木、溫柔的河流時，它就入住到這里了。剛開始，它在村莊里明目張膽地吞噬人群，村莊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都落進(jìn)它粘稠的肚子里。后來，它開始在巖洞里躲著了，只吞噬那些只身走在山里的人和禽獸。蟒蛇每月初九會到溪流邊飲水，它經(jīng)過的路線是固定的，每次都會爬過一棵壓扁的松木上。我已經(jīng)給了你長刀、火種與石頭，還有英雄的靈魂，菩薩的心地。你從來不是病人，你是跑在火焰里的英雄。明年杜鵑花開時，蟒蛇已經(jīng)在你的刀口下化作塵土，它將無法留下一片鱗甲，它將吐出藏在身體里的冤骨。對面的大山被風(fēng)吹平時，人們也不會忘記你的名字?，F(xiàn)在，天快亮了，你的灶火已經(jīng)熄卻，馬雞在林中顫抖著，它也跟眾人一樣，不敢隨意寒鳴，所有人，都把整個冬天咽進(jìn)肚子里活著。你睡上一覺吧，你的石房是銅鑄的碉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乘虛而入。明天，你將迎來新的太陽。你睡去吧，在溫暖的夜色里?！?/p>

太陽落山了，一陣涼意侵入廟房里，村長和一群小伙終于清掃完畢。他們在神壇上點上三炷藏香，并用香柏枝葉沾上清水到處灑著，以求祛除不凈之物。然后拿上工具下山了。太陽正急忙沉入西山背后，村莊在高山的陰影中。幾只鷂鷹從陰影中飛了出來，沉穩(wěn)地飛往還有陽光的地方，村里的雞群看見飛在上空的鷂鷹，正凄厲地低鳴著。

“再過不久就要降雪啦，要趕在降雪前把山上的柴火搬到家里。”村長說。他用手幫安翁次里撣去肩膀上的灰塵。

他們快到村口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了，一只貓頭鷹在田邊的樺木上鳴叫著。

“住嘴吧，你這個爛鳥?！币幻』飳χ堫^鷹的方向罵道。

“人家晚上才叫算是正常吧。人們說的是白天聽見它叫才算不吉利呢。你可放過它吧?！贝彘L說。

安翁次里到家時，他媳婦正在做飯。他阿媽在灶邊打著瞌睡，手里的經(jīng)筒歪向一邊。安翁次里沒有叫醒她，只是蹲在旁邊看著她。阿媽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身子枯瘦，連睡覺對她來說，似乎也是費勁的。他第一次感覺到阿媽已經(jīng)老去了，一股酸楚涌上心頭，安翁次里翕動著鼻翼，正要撫摸一下阿媽干枯的手掌時，她醒了過來。

“中午又做夢了。夢見賣到那仁村的那匹白馬，它還是像以前一樣暴烈呀，總是像只狗一樣見人就咬呢。按理，尥蹶子是騾馬該做的事，但它只會咬人，咬過村里不少人呢，誰見過會咬人的馬呢。以前家里還有一只土狗，但性格柔弱，除非有野獸靠近家門，不然它是不吠叫的。村里的人來我家時，沒人請求我們把狗看好。人們站在田邊遠(yuǎn)遠(yuǎn)地喊著‘次姆大媽，請幫我看好你家的馬呀，不要讓它咬到我，想想真是奇怪呢?！?/p>

“阿媽，蓮花生大士的耳朵是被地鼠咬壞的，過兩天就有人前來重塑了?！?/p>

“很好，很好。茶已經(jīng)熱著呢！”

“但為什么會夢見那匹馬呢？賣出去也快有十多年了吧。不知它現(xiàn)在還有沒有活著，如果它還活著，想必已經(jīng)是匹老馬了。當(dāng)年，村里的桑丹借去這匹馬要去牧場，但早上上鞍時，這匹馬無

論如何都不配合。桑丹自認(rèn)是條漢子，但就是沒法控制這匹馬。最后，可憐兮兮地把馬送了回來，還憤怒地說往后再也不借這匹馬了，弄得好像是我們挑唆馬兒不聽話似的。但那匹馬在我手里就很聽話了，我?guī)е缴峡巢?、下地施肥、有時去鄰村參加扎那活佛的法會時都帶著它呢。”

“二十多天后可能就做好了新的蓮花生大士像，到時我借上二舅家的馬，帶您去拜一下新的蓮花生大士像吧。”安翁次里邊說著，邊用抹布擦拭一張古舊的木桌子。

“也好?，F(xiàn)在看來，村里到山廟的距離可遠(yuǎn)著呢。年輕時，我可以趁著飯后的休息時間跑一趟廟里回來呢。那時總是精力旺盛，成天在山里干著粗活，回到家時還想著找活干。那時也不會有現(xiàn)在一般無窮無盡的夢，躺在床上就昏睡過去了?，F(xiàn)在怎么就會有那么多的夢，上半夜做著各種奇怪的夢，下半夜就開始琢磨著這些夢。雨夜時，聽著雨水沒完沒了地落在窗外的土地上，總是想起遠(yuǎn)在牧場的兒子，山上雷聲沉悶，野獸四處奔走，也不知道再見到他時……”次姆奶奶的聲音越來越低，慢慢變得像是從地下發(fā)出的。之后，她又瞌睡過去了，經(jīng)筒從手里歪到一邊。灶中的火苗忽明忽暗，次姆奶奶的面龐，在微暗的火光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面浮動在水面上的倒影。

“麻風(fēng)病人正午時醒了過來，太陽已經(jīng)在石房頂上了。房頂鋪著一層樹葉，壓在最底下的已經(jīng)腐朽了，放在最上面的已經(jīng)枯朽了。但不管添加多少枝葉，總是無法擋住雨水，更無法擋住陽光。陽光密密麻麻地從房頂?shù)臉渲﹂g投落下來，斑駁地照射在麻風(fēng)病人簡陋的石房里。這是他幾個月來睡得最酣的一次。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了殺死蟒蛇的辦法，他還隱約記得昨晚的夢境，又似乎不是夢境。他確實蜷縮在石房里面，那聲音就來自門外，逐字逐句地對他說著，那不可能是夢境的。他拿上有點愚鈍的長刀，在石房外的一塊卵石上磨著，一直磨到傍晚時，刀刃已經(jīng)無比鋒利了，微風(fēng)吹過刃口時，似乎都已被削成兩股，從刀刃兩邊分道吹去。他把一截皮條放在刀刃上，輕輕一劃，一下被削成兩截了。他不再害怕了，也不再躡手躡腳。他帶上火種和一堆木柴、長刀，去到蟒蛇經(jīng)過的松木邊生起大火，然后把刀柄放在大火中燒著，等刀柄燒紅后，插進(jìn)蟒蛇經(jīng)過的松木上，鋼鐵刀柄深深陷進(jìn)松木里，上面豎著兩尺多高的刀刃，在夕陽中閃著寒冷的光芒。他澆滅大火，回到石房繼續(xù)睡覺，一下就睡著了。他不擔(dān)心明天會看到什么結(jié)果。他甚至不再需要勇氣和機(jī)巧，只是在完成一個清楚不過的旨意?！?/p>

幾天后，塑像師終于來到了。他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駿馬十分膘肥，被套上華麗的鞍具。塑像師是個瘦弱的中年人，身穿一件有些破舊的黑色藏裝，戴著一頂灰色的印度氈帽。面龐有些清癯，臉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緒來。他騎著白馬，緩緩順著河邊的一條土路進(jìn)入村子里。

村長和安翁次里帶著一群人前往接應(yīng)，村長說道：“太好啦！一定很累了吧？請快快進(jìn)屋用茶?！?/p>

“沒事。這個拿上。明天要用?！彼芟駧煹哪樕线€是沒有任何表情，即看不出善意，也讀不出惡意。他麻利地從馬鞍上解下一個皮袋子交給安翁次里，里面是一些木頭削制的泥塑工具。

到了晚上，村里的很多男人都聚到村長家里，想聽一聽塑像師給他們講述外面的事情。但不管怎么熱情，塑像師還是沉默寡言，有人問他話時，他精確地回答后，又一聲不吭，眾人又陷進(jìn)尷尬的沉默里。只有村長在一旁別扭地找著新的話題。吃過晚飯后，塑像師站了起來，他對著村長說道：“想必大家清楚塑像工作，先要備上十袋黏土，還要備好幾捆草稈，里面用的裝藏品，想必您們已經(jīng)備妥了，請村長立馬安排，明早太陽出山后，我就要開始工作了。有些累，我先休息了。”說完向著眾人點頭致謝。

村長正在水龕邊，一手捧著瓷碗，一手提著陶壺斟酒，連忙說道：“師傅，喝一碗青稞酒再睡吧，有助睡眠?！?/p>

“我不沾酒的，早已戒了，謝謝！”說完走出門去。過一會又進(jìn)來了，淡然問道：“請問我可以睡哪里？”眾人手忙腳亂，簇?fù)碇芟駧?，把他送到已被清掃的房間里。

第二天，塑像師來到廟里開始工作了，他背著手，在村人備好的土堆前踱步走著，用木瓢舀來清水倒在粘土中，用手揉了揉，揉出一小塊放到陽光下，不過一會對村長說：“這些土不行的，黏度不夠，要找來上好的粘土。請重新備土吧?！贝彘L點頭稱是，立馬吩咐三個年輕人，帶上幾匹騾馬，到領(lǐng)村去馱運粘土。

“第二天，麻風(fēng)病人很晚才起來。他起來時，石房外面到處都是鳥雀們喧鬧的聲音，還有幾匹餓狼站在對面的山崗上，沒完沒了地嚎叫著。他走出石房，用手背拭去濃厚的眼眵看向天空，發(fā)現(xiàn)野禽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空中盤旋著。他從來不知道，這片山谷中竟然隱藏著那么多的野禽。他看著空中的野禽，叫著它們的名字，還有很多他根本說不出名字。有些體型龐大，像是長了翅膀的野獸飛在空中。它們展開翅膀，平穩(wěn)地飛在上空，像游行在江水里的魚群。麻風(fēng)病人走到蟒蛇經(jīng)過的松木旁邊時，發(fā)現(xiàn)蟒蛇已經(jīng)被刀刃削成兩半了，血淋淋的內(nèi)臟曬在陽光下，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撲鼻而至。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不敢相信這條巨大無比的蟒蛇，竟然是被自己殺死的?？粗矍暗乃莉?，他還在顫抖著，淚水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放松了僅存的力氣，癱倒在松木旁邊，才發(fā)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比先前還要枯萎了，枯黃的皮膚裹著骨頭，青色的血管正從底下暴突出來，像一些蚯蚓蠕行在他的骨頭上。他艱難地站了起來，爬過蟒蛇倒在一邊的尸體，到松木旁邊把刀子敲了出來。一陣肉腥味撲進(jìn)他的鼻孔里，他拿著刀子想‘沒人會吃蛇肉的，更別說是這種怪物的肉。但我已經(jīng)是快要死去的人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干脆就把蛇肉烤著吃吧，等我吃上幾頓后，其它蛇肉都會在陽光下腐爛的。他用刀子從蛇身上割下一大塊，然后拖著身子走回石房中。他走后，盤旋在半空的鷹鷲們簇?fù)淼缴呤?，正貪饞地啄食起來。沒過幾天，蛇尸已被鷹鷲們啄得只剩一條長長的骨架了，鷹鷲們還不罷休，叼著尚有肉絲的骨頭飛往山外。 ”

塑像師端坐在廟房的墻角下，拿下脖子上的念珠，微閉雙眼開始念經(jīng)了。村長和另外幾個男人，在燒香臺旁邊的草壩上圍坐著。

“冬天下雪時，可以到山腳捕獵野鳥的。運氣好的時候連兔子都能捕獲到。今年如果有大雪，我?guī)銈內(nèi)ァ！贝彘L說。

“下大雪時野鳥都會被逼到村口，但就是很少見到野獸呀。但去年冬天，我在村外的斷崖邊見到一只羚羊，不知它是怎么跑下山的。到處都被白雪覆蓋了，只有我和羚羊。它站在斷崖邊，回過頭來看著我，那眼神呀，比任何姑娘的還要水靈，看著讓人生憐，但我心底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它趕下懸崖，我可以繞過山脊到底下去撿。我做出很多恐嚇的舉動，但羚羊還是怯怯地站在斷崖邊。它已經(jīng)無路可逃啦，若想逃出，一定要經(jīng)過被我堵住的山口。最后我也拿它沒法，只好拿起一塊石頭向它砸去，它后腿一縮跳躍起來，然后向著懸崖漂亮地墜了下去，我想象著它撞在一塊磐石上，腦漿都濺開一地了吧。我繞過山脊正要去到谷底時，看見那只羚羊早已涉過溪流，在對面的山上跑著呢。我以為是另外一只羚羊，費盡力氣去到谷底時，才發(fā)現(xiàn)它確實是從懸崖上下來的，只在山面的淺雪中留下一些潦草的蹄印，我仰望著刀削一般的巖壁，真是佩服這個畜牲啦，它居然能從那里逃離出去。 ”

泥塑師念著《度母經(jīng)》，每每念到末尾的幾句時，總要提高嗓門，拖著聲音帶著唱腔念完，然后又回到開頭的部分，像一架飛在高處的戰(zhàn)斗機(jī)，只聽見嗡嗡的聲音。

崩頂廟在山腰的林線下。正午時會有微風(fēng)吹過，令人非常爽快。但在村子里就不一樣啦，就算快要進(jìn)入初冬了，正午的日光還是非常炎烈。次姆奶奶佝僂著背站在二樓的土臺上，她視力很好，能看見很遠(yuǎn)的動靜，她兒子安翁次里的視力都沒有她好。次姆奶奶看見北面的土坡被陽光照得蒼白，三個黑點趕著幾匹騾馬走向薩榮村的方向，她瞇著眼睛看這群黑點在烈日下緩慢移動著。

“現(xiàn)在還會有誰來呢？貨郎們只會挑著擔(dān)子來，他們是不會趕著騾馬來的。那這些會是誰呢？農(nóng)忙時節(jié)也不會有人去朝拜卡瓦格博呢。”

“那么，他們會是什么人吶?！?/p>

“廟里的蓮花生大士泥像什么時候會做完呢？就算做完了，我也應(yīng)該沒有機(jī)會再去拜謁了。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啦。我永遠(yuǎn)地記住了那些被我抱過的泥像了?，F(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不會有誰像我一樣端詳過神佛的圣容了。但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悔意呢？對了，是扎那活佛，他某次帶著幾名侍從前往朝拜卡瓦格博神山，途中在我家留宿過一晚。他跟我講了一晚上，講得似乎我所有的行徑，都會在明天時開花結(jié)果呢？他說我已經(jīng)撒下太多黑色的種子，只有一心向善，才能洗去身上的污痕了。他講呀講，連灶中的灰燼都冷卻啦，最后講得我抱頭痛哭時才罷休呢?！?/p>

“咦，一個黑影從核桃樹上過去了。是什么東西呢？是鷂鷹吧，它們已經(jīng)叼走太多的雞啦，我老人家再也沒心思整天陪著雞群提防它們啦。我今天的經(jīng)文還沒念

完呢。它們總是行蹤詭秘，直到雞群慘叫起來時才能看見它們邪惡的身影……”此時，次姆奶奶已經(jīng)坐在門檻上，身子斜靠在邊框上，嘴里還在隱隱約約冒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話來，最后，她又瞌睡過去了，她臉皮干硬，已經(jīng)感覺不到日光的暴曬，幾滴汗珠從她的鼻翼上滑落下來，她打起微弱的鼻鼾來。

“麻風(fēng)病人總共吃上三頓蟒蛇肉，一次是在灶火中烤著吃的，另外兩次是煮著吃的，他發(fā)覺蛇肉比他吃過的任何肉類都要可人。健康時，他跟從獵人進(jìn)山狩獵過，倒在他弓箭下的野獸難以計數(shù)了，他吃過麝肉、熊肉、羚羊肉、野豬肉，有段時間還在村里聲稱吃上老虎肉了。那時他和另外一名獵人，正待在深林中用木樁搭成的木楞中，為了防住野獸，他們把入口開在房頂，剛好足夠一個人進(jìn)出，進(jìn)來后拉起放在上面的門板。他們在里面燒烤才剛背回的鹿肉，到了晚上時，木楞中的火炭跳蕩起來，外面響起一陣捶打的聲音，透過木楞的縫隙往外看時，一只猛虎正在靠近他們，猛虎一邊緩緩靠向木楞，一邊用它粗壯的尾巴摔打著地面，震得樹木都在搖晃了。他們兩個并不受驚，自認(rèn)猛虎無法摧毀木楞房的。但猛虎靠近木楞甩動尾巴敲打起來時，干縮的木頭正在嘎吱作響。他倆開始害怕了，在里面想著辦法。最后，把幾把鋼刀放進(jìn)火里燒紅后，從縫隙中丟到猛虎呲開的大嘴里，他們看燒鐵邏輯猛虎憤怒的喉嚨里，沒過一會，猛虎吼叫著倒地掙扎，它用尾巴摔斷了幾根樹木，在地上猛烈地打著滾。到黎明時分，猛虎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但還沒有死，只是沒有力氣掙扎了，它低沉地呻吟著，一聲低過一聲。他倆拿上弓箭和皮繩走出木楞，向猛虎身上亂射過去，最后，猛虎睜著可怕的眼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他倆確定猛虎已經(jīng)死亡后，才開始爬上虎背扒皮抽骨。但蟒蛇肉比虎肉好吃多了，麻風(fēng)病人把蛇肉放進(jìn)嘴里咀嚼著。過了幾天后，他發(fā)覺那些久違的氣力重新回到他的身體里，枯瘦的身板迅速長出肉來，臂膀上正在腐爛的疹塊也在愈合。暴突在外的青色血管，又陷進(jìn)他飽滿的皮膚里了。再過幾天后，他恢復(fù)得比原來還要健康了。他確定自己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后，走出了石房。他對著蟒蛇的尸骨鞠了一躬！再清楚不過了，是巨蟒的血肉救了他的命！真沒想到，這個怪物的肉能治好麻風(fēng)，以后，麻風(fēng)病人們，不會再被隔離出去了。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條巨蟒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一條，我是最幸運的麻風(fēng)病人，他想著。定睛一看，蟒蛇肉連尸骨都沒剩下，已經(jīng)全被野禽清理干凈，除了蟒蛇走過的，已經(jīng)深深凹進(jìn)地面的路線，不能從任何東西上看出蟒蛇曾在這里活動過?，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麻風(fēng)病人了。阿育帕，阿育帕……他不斷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過自己的名字了。他唱著山歌，腿腳輕捷地走回家去?！?/p>

幾名小伙已經(jīng)把粘土運到廟里了，塑像師像先前一樣檢查過后，對著村長說：“行了?！?/p>

村長和幾個年輕人開始按著塑像師的吩咐攪拌泥土。泥塑師把煮上半天的牛皮膠倒進(jìn)泥土中，然后跟著別人一同攪拌泥土，等泥土吸盡水后，他念上一段經(jīng)文，開始坐在一塊羊毛墊子上鼓搗起來。村長和其他人就沒什么事啦，他們?nèi)サ脚赃叺牟輭紊?，?zhǔn)備燒煮下午茶。

塑像師先把泥像的臺座夯實后，在中央位置插了一根主心木，在木頭上用細(xì)線捆好草稈，做出一個稻草人模樣的東西來，然后把揉好的泥巴敷了上去。他先用手捏出大概的樣子來，然后用滑溜的木片削著泥土，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小塊泥團(tuán)，他小心翼翼地掰著泥巴添了上去，然后用木片壓平。泥團(tuán)拿在他手里，像是一塊珍貴的金子。

村長和伙伴們有時會湊在師傅面前看他工作，但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什么，就不耐煩地坐到一邊開始聊天，等他們再次圍攏過來時，個個都驚訝得叫出聲音來。

“呀！右手出來啦！太像一只手啦！”

“本來就是手?！彼芟駧熞幻婀ぷ?，一面淡然地應(yīng)道。

這樣過了十五天后，天氣也更冷了，塑像師披著一件羊毛毯子，正在為泥像上色。大士的眼睛亮了起來，鼻子開始呼吸了，胡子也似乎在動著。那些原先平實的泥巴，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蓮花生大士了。村長和伙伴們正圍坐在已經(jīng)做完的蓮花生大士周圍，現(xiàn)在，他們說話都變得細(xì)聲細(xì)氣了，怕唾沫會沾到大士身上。有些還在雙手合十跪著觀望塑像師完成最后階段的工作。

“還沒開光，祂還是一堆泥巴?！彼芟駧煾纱嗬涞卣f道。眾人才松弛下來，又提高嗓門聒噪起來。

等塑像師上完了色，眾人都說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蓮花生大士。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泥像搬進(jìn)神壇上，旁邊的無量壽佛和釋伽牟尼佛，立馬變得有些寒磣了。蓮花生大士像是剛從蓮池中誕生一般，通身鮮亮。

“現(xiàn)在，連地鼠都會生起信仰啦！”一名小伙說。

二十多天來，塑像師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意，他端詳著神壇上的蓮花生大士說道：“現(xiàn)在還沒完呢。請村長明天去廟里請來活佛為泥像洗禮開光吧。我會念《開光經(jīng)》，但凡夫沒有資格為神像開光的。這是我今年完成的第十二尊泥像呢。接下來又要去到一個很遠(yuǎn)的村莊里工作了，他們一年前就已經(jīng)跟我說過，一直沒有時間過去。入冬了，就不再應(yīng)約啦。還有，叫村人不要用手摸泥像，也不要把酥油燈盞靠近泥像，老鼠進(jìn)來可不是拜佛的，它們眼里只看得見油水。”

眾人遲疑地盯著塑像師，過一會才頻頻點頭稱是。多日來，塑像師一直有問必答，不問不語，男人們都說他有些怪僻。他突然講出那么多話，讓他們一下適應(yīng)不來。

當(dāng)晚，全村人聚到一起，殺了三只土雞，為塑像師隆重踐行。

“這里物產(chǎn)貧乏，沒有什么好東西酬謝師傅。只有一頭牦牛、二十袋青稞、十餅酥油獻(xiàn)給師傅，不日后定當(dāng)派人送到門口。感謝師傅?！贝彘L手里捧著一條哈達(dá)，從人群中站了起來，聲音洪亮地說道。

“酥油就行了，其它就免啦。塑像師是不要價的，前個月，送一只雞的都有呢。只要大家滿意了，就是最好的酬謝啦。為你們塑造一尊佛像，對我來說也是一種修行機(jī)會?！?/p>

“斟碗酒來，斟多點！”塑像師說。

村長驚異地看著塑像師：“您不是戒酒了嗎？”

“前幾天戒了，現(xiàn)在到期了不行嗎！”

社堂中歡聲笑語，直到深夜，男人們還和塑像師坐在一起談天說地。聽說后來塑像師喝醉了，為眾人唱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弦子曲，還說要在三年后，為薩榮村做上一尊比大山還高的泥像，佛頭會直入云霄，經(jīng)常被一群白云遮藏著。

“我到村里時，剛好刮起一陣大風(fēng)，麥麩和灰塵正在房舍周圍飄揚著。一群女人正在路邊的溝渠里洗頭，見我到來，她們從濕噠噠的長發(fā)下瞅著我。沒人跟我說話，都以為我是路過的陌生人。我笑著對她們說我是阿育帕，我的麻風(fēng)病已經(jīng)痊愈了。一聽此話，她們立馬認(rèn)出是我了，好奇地打量著我。然后沒等頭發(fā)曬干，就匆忙跑回家里。其中有人一邊跑著，一邊回過頭來嚷道：‘快快滾回你的石房吧！我預(yù)料到這種情形了，就算我現(xiàn)在長著健康的肌肉，陷進(jìn)眉骨的眼珠也已經(jīng)慢慢出來了。但我冒然接近她們，難免會讓她們驚慌的。我蹲在村口的柏樹下思索著讓村人相信的辦法。一陣刺骨的冷風(fēng)吹了過來，我身上落滿灰塵和枯葉。之后，有幾個男人慢慢靠近我，他們好奇地打量著我，似乎我是從天而降的神仙或者是魔鬼。我拉開衣服讓他們看我飽滿的肌肉、充滿生機(jī)的皮膚，直到天黑時，眾人才相信我已經(jīng)不再是麻風(fēng)病人了。問及緣由時，我跟他們說起來那條被我殺害的巨蟒。眾人又回到白天時的那種狀態(tài)，個個以為我

在胡言亂語。說這么大的蛇，我們怎么就從沒見過。我拍著胸脯答應(yīng)他們次日清晨就上山察看。第二天，我和一群男人如約進(jìn)山，到松木旁邊時，已經(jīng)看不見絲毫蟒蛇的痕跡了，連根骨頭都沒剩下。常年饑饉的野禽走獸們，好像把蛇骨都啃進(jìn)肚子里。眾人憤懣地盯著我，逼問道：‘蟒蛇呢？我指著蟒蛇飲水的凹道說，喏，這就是它去溪流邊飲水的路，每月初九它會按時去飲水的。眾人嚷道：‘這是以前從山上拉木材的路，哪里是蟒蛇走過的，你怕是好了麻風(fēng)患上瘋癲啦！我趕忙去到旁邊的石房中，想找到一些被我啃剩的蛇骨時，發(fā)現(xiàn)被我丟棄的骨頭，早已被鳥雀們叼走了。我急得直跺腳，越是向眾人描述蟒蛇的形象，他們就以更加過分的方式嘲笑著我。之后，只要我說起蟒蛇，村人就在旁邊譏嘲著我。最后，我也不再講述蟒蛇的事情了。村里的人確信我的疾患已經(jīng)恢復(fù)健康，也確信見過老虎，也確信吃過老虎肉的，必將倒霉一生。他們說我患上麻風(fēng)就是因為當(dāng)年在林中獵殺過老虎，與我同去的獵人早已死去，他是被自家牦牛頂死的，死得極不體面。后來村子里有了一個新的說法，說看見老虎倒霉三年，夢見老虎三年順意。這些他們都相信了，唯獨不信曾有一條兇惡的巨蟒，躲在村邊的巖洞里，吞噬著一個又一個年輕的村民?！?/p>

次姆奶奶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她的臥室一片漆黑，木床旁邊堆著一些舊衣物。床頭靠向窗戶，從窗戶望去，能看見對面丘崗上的社堂。月光從窗口照射進(jìn)來，鋪在次姆奶奶的睡床上，一只黑貓從床尾爬了上來，貓著身子鉆進(jìn)次姆奶奶的被窩里，她睜著不可測度的老眼，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社堂里的歡鬧聲我都聽見啦！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和精力去湊熱鬧了。當(dāng)年，每每社堂里有活動，我總是第一個到場的。我們通宵達(dá)旦地跳舞，直到全身疲軟、聲音嘶啞。直到有一天晚上，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后，沒人愿意在社堂里玩到很晚?，F(xiàn)在的孩子，想必不會對這種事在意了。”次姆奶奶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她的臥室一片漆黑，木床旁邊堆著一些舊衣物。床頭靠向窗戶，從窗戶望去，能看見對面丘崗上的社堂。月光從窗口照射進(jìn)來，鋪在次姆奶奶的睡床上，一只黑貓從床尾爬了上來，貓著身子鉆進(jìn)次姆奶奶的被窩里。

“呀！你怎么才回來呀。這次該不會叼著死蛇來吧！你可別再折磨我啦，安安靜靜地睡著就行了，別再叼些恐怖的東西鉆到我被窩啦?！?/p>

“那時，廟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尊佛像了。最后一尊佛像，都是被我抱著放到水溝邊，讓我次子前去把玩。兒子還是很靈的呢，他說不敢玩了，祂的眼睛老是瞪著我看。那是在夏天，一場暴雨過后，那尊泥像被雨打濕了。慢慢化作泥水，幾天后，只剩下一個殘缺的蓮座了，上面的泥像，像是外出了一樣?！?/p>

“那天晚上過后，村里的人再也不愿在社堂里玩到很晚了?，F(xiàn)在的孩子，想必不會在意這種事了。”

“那也是在秋末，全村人忙完農(nóng)活后，聚在一起休整三天。有一晚組織跳弦子舞，大家都跳得非常盡興。之后，有一群美貌如仙的女子領(lǐng)唱起我們都沒有聽過的曲子，曲名叫《格桑曲追》，她們通過異常美妙的詞曲，讓我們看見盛夏時的草原、林中的清泉、秋日的落葉、雨后的彩虹、月光里的飛雪。大家都跟著她們?nèi)绨V如醉地跳著，一向強(qiáng)硬的男人們，也在舞場上灑下感動的淚水。隨后，有幾位男人才看出異常，他們發(fā)現(xiàn)這群漂亮的女人是一群陌生人，他們從沒見過。當(dāng)晚的舞場上，除了本村人，不可能有認(rèn)不出的面孔。先前被弦子曲蠱惑啦，居然沒人意識到。幾個男人十分好奇，像繞到舞場后面一睹她們婀娜的身姿時，發(fā)現(xiàn)那幾個女人的后背不像常人！隨著悠緩的舞步，五臟六腑在她們的軀殼中滴著鮮血晃蕩著。后腦勺也是空洞的，而且她們沒有腳，藏裝裙擺下什么都沒有。男人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幾個美麗的女人早已不見蹤影了，舞場上的人們才從迷夢般的遭遇中清醒過來，大家在一片哭鬧聲中四散而去。但村里的人都學(xué)會了這首動人的曲子。安翁次里就喜歡哼唱這首弦子曲，我經(jīng)常跟他說不要唱，會招來鬼魅，但他好像就是聽不進(jìn)去呢?！?/p>

“阿媽，您能聲音小一點嗎？我害怕！”睡在隔壁的兒媳顫抖著說。

“人們早就遺忘了蟒蛇。阿育帕也活到一百歲后，某年秋天平靜地死去了。村里的年輕人雖然不信有過巨蟒，但會講述著阿育帕殺死蟒蛇的故事。男人們騎在馬背上，在寬敞的土路上奔馳著。夕陽中，飛塵像從前一樣四散飄揚。他們已經(jīng)不再背著弓箭上山了，當(dāng)女人們在粗糙的田地里操勞時，男人們站在陡坡上，正準(zhǔn)備墾出一片新的良田。那時，一名云游僧人，神色落魄地來到村莊里，他看上了薩榮村的山川和森林，請求村人讓他留在山間修行，村人不明他的來路，自然不敢答應(yīng)他的請求了。云游僧人已經(jīng)很累了，他托著一個鐵缽，里面沒有任何東西啦。最后，他在眾目睽睽下，把腳抬到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腳掌陷進(jìn)石頭了等他拿開腳時，人們看見一道深深的腳印留在石頭上啦。那時，村里的人經(jīng)?？匆娔Ч韨兣e著火把，每天深夜時從后山的土路上靠近村莊。村人也看見了云游僧人非同一般，留他下來，或許能夠抵住洶涌前來的魔鬼呢。于是，村人們?yōu)樵朴紊?，在崩頂山腰修建了一個石房，大小和樣式跟麻風(fēng)病人住過的一模一樣。等到云游僧人在石房中靜修時，忙在田里的村民們悄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麻風(fēng)僧人。直到看見云游僧人不斷施展神力后，村人才徹底把他認(rèn)作頂禮對象了，每天都會有人前去拜謁他。薩榮村的溪流漲水了，漫山的草木和地里的莊稼生機(jī)盈然，夏天下雨，冬天下雪，太陽準(zhǔn)時落山，月亮準(zhǔn)時升起。成群的牛羊正在豐美的山野中走動著。男人和女人們學(xué)會了更多的弦子曲，經(jīng)常在月光下圍成一圈歡跳著。洶涌前來的魔鬼已經(jīng)退到黑暗中，這鬼魔聒噪的土地，終于被神佛眷顧著。 ”

安翁次里又被派往寺院邀請活佛了，一天后就與活佛一道騎馬歸來。全村男女老少都前往崩頂廟，次姆奶奶也被安翁次里扶著上了馬，和別人一同去往廟里。

活佛坐在臨時搭成的法座上，正流利地念著一些經(jīng)文，前面擺著一些法器和插著雀翎的金瓶，等他念完后，他就用瓶中加持過的圣水在蓮花生大士身上慢慢滴灑著。之后抓來一把糧粒，一邊念經(jīng)一邊撒向蓮花生大士。村人有些在外面燒起藏香，有些在廟房中向著蓮花生大士頂禮著。

午后的陽光從廟房的天窗照射進(jìn)來了，直勾勾投落在蓮花生大士冷峻的面龐上。出了廟房時，發(fā)現(xiàn)外面竟然下著細(xì)雨，雨點正在云群下交錯的光柱中飄揚著。離廟房約有三里處，一道靚麗的彩虹掛在松林之上。有人還說聽見了眾僧念佛的聲音，有人說只是山腳溪流的聲響。

雨點落在次姆奶奶的白發(fā)中。她虔誠地默念道：“我攢下太多的罪孽了。請蓮花生大士，看在我悔過從善四十多年的份上，護(hù)佑我遠(yuǎn)離地獄?！?/p>

雨點落在次木奶奶的身上，他說：“看吶，那些被清洗的污點，正滲入泥土里啦?！?/p>

下山時，次姆奶奶在馬背上仍保持著雙手合十。雨水從她的頭發(fā)中下來，劃過她蒼老的面龐鉆入身體里。

“我老啦。木床有些松動了，早上起床后，老感覺要掉落下去。你有空時幫我修理一下吧?！贝文纺棠虒χ咴谇懊鏍狂R的安翁次里說。

“我早跟您說過啦。以前您老是不讓我修理呢?！?/p>

“叫你媳婦不要老是在田里干活到很晚，入冬了，老是摸黑澆水，到了我這把年紀(jì)時，腿腳可不會同情我們?！?/p>

“知道了，我會讓她少點操勞的。”“阿媽，您快看。對面的山脊上掛著彩虹呢，好漂亮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