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莫獨，哈尼族，1965年生于云南綠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作品發(fā)于《詩刊》《民族文學(xué)》《大家》《星星》《《散文百家》《滇池》等國內(nèi)外百余家報刊，出版《守望村莊》等17部。

一路忍受著酷暑，從深深的紅河谷底翻山越嶺來到高山上的哈批村，屁股還沒坐穩(wěn)，雨水像是要配合大家此刻的心情似的，就窸窸窣窣地下來了。雨水不大，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地落在五月的哈批身上，也落在大家的心上……

哈批是紅河縣石頭寨鄉(xiāng)一個普通的哈尼村寨，也是哈尼族詩人艾吉先生的衣胞之地。

我們到達(dá)時，正是中午一點，村里比想象的安靜。

村口的那棵萬年青樹依然那么龐大、蒼勁，雖然有一些老枝干空空地伸向高空，但長著葉子的地方還很多，一簇一簇的，還那么碧綠，并且有許多是新葉，鮮翠、透亮，反射著午陽的光芒。應(yīng)該是有人打過了電話，艾吉提前來到村口，站在大青樹下等著我們。他滿臉通紅，一看就知道喝過一定量的酒了?！皠倓倢Ω读艘桓C，就是剛走的那批?！币婚_口，他就說酒事。酒像他隱形的影子一樣，有光沒光，都和他形影不離，何況是在這個人生悲歡離合陰陽相隔的時刻，這三兩天，估計這碗苦水對他就更難缺了。他的身子有些晃悠，兩人走近，我想擁抱他，伸出雙臂，卻沒敢把他摟住，只是在他身上輕輕拍了拍，說：“阿哥，這段時間你事多，酒上，要多節(jié)制些?！彼俸傩χf沒事沒事，又提起剛才的話題，強(qiáng)調(diào)自己一個人如何單挑對方幾個大漢。說著，并一一與大家打招呼。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在這弟兄碰見的瞬間，他想有意回避和轉(zhuǎn)移今天的主題，這個平時可以把比石頭還硬的難事都咽得下的漢子，今天，他內(nèi)心里肯定堵得慌。以前，逢年過節(jié)，或者平常的日子，多少弟兄沒少到過他家，嘻嘻哈哈，吵吵鬧鬧。但這次不同。

艾吉家就在村口，從村口大青樹下的空地上下去十多米就是。同行的幾個以前就都先后來過，也不等他帶路，就在前面自管走著進(jìn)了家門。

老人的靈堂就設(shè)在正堂上，棺木正前方，用一些花花綠綠的像剪紙類的東西，做了裝點，這是我在漢族人家的靈堂上才見到的情景。這或許受了其他民族的影響，或者雖然都是哈尼族，但十里不同天，各地的風(fēng)俗習(xí)慣會有所不同，所以也不覺得奇怪。貢臺前的遺像，那么年輕、英俊、灑脫。我的腦海里，立即跳出十多年前來哈批過哈尼年時，許叔熱情、爽朗的神態(tài)和身影。等一行人一一跪下磕過頭，主人家立即在露天的院落里還擺著的一張桌席上收拾出部分席位，大家相繼落座。到了此時，好像才順理成章地進(jìn)入了今天的主題，大家紛紛舉起酒杯，明知那幾句常規(guī)的勸慰話毫無作用，但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向艾吉重復(fù)著諸如“節(jié)哀順變”之類蒼白無力的話，然后，把杯中的酒水一口悶掉。

隨著這杯酒，雨，就在這個時候，順著天井上面窄小的空間，下了下來……

雨，下在大家圍桌而坐的身子上、下進(jìn)了剛剛熱好端上來的菜碗里、下進(jìn)那些剛放下的酒杯里，下濕了那些低緩、沉郁、零碎的話語。

雨，也下濕了關(guān)在一旁籠子里的那些雞，這都是村里人家和遠(yuǎn)方親友們貢奉的犧牲。

晴空和白云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走掉了，天空布滿烏云。院落里的光亮，也隨著雨水的到來，一下子明顯地暗了下來，墻壁、桌凳、農(nóng)具以及四散的家什，都一下籠罩在暗淡里?？瓷先?，連大家的表情，也隨之更加黯然了一層。

是雨，想迎合大家此刻的心情？還是天空本身，也想對今天、對大地、對鄉(xiāng)村一位普通的老人的去世，要表達(dá)什么？

雨腳密起來。席，被搬到過道上。

大家重新落座，話題，重新回到今天的主題上。艾吉說，按照哈尼族的計算法，他的父親今年已經(jīng)有75歲了。若在過去，這個年紀(jì)，在哈尼山寨已經(jīng)是高壽了。但現(xiàn)在，隨著各種條件的改善，生活水平的大大提高，精神生活的極大豐富，人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也更多，對年歲的概念也有了很大的放寬，這個年紀(jì)，在老年人中還算“年輕人”哩。何況聽艾吉說，他父親平時也沒有什么大病，現(xiàn)在兒孫們都有自己不錯的職業(yè)，安居樂業(yè)，老人正是好享福的時候，這個年紀(jì)去世，的確叫家人痛惜。哈尼族給年已古稀的老人舉辦的傳統(tǒng)葬禮，是把喪事當(dāng)作喜事辦，吹嗩吶、跳樂作，在陣陣铓鼓聲中，什么棕扇舞、銅錢舞、樂作舞等等民間舞蹈輪番上演，吹吹打打，乃至有年輕人把靈場當(dāng)作愛情的牧場，在守靈的長夜，異性之間加強(qiáng)接觸，談情說愛，在過去那種社交活動和方法相對封閉、簡單的年代，村里老人的去世，給大家提供了一個公共的臨時場所。哈尼民間就有一種說法，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三喜，即出生、嫁娶和去世，一個人也許可以活得很窩囊，但一定要死得很體面。而給逝者表現(xiàn)體面的方式之一，就是兒孫們要以各種方法，把老人的葬禮辦得熱熱鬧鬧。其實，那是表面上的強(qiáng)顏歡笑，是這個多愁善感的民族對悲痛的一種特殊的處理和表達(dá)方式。

雨，不大，卻仍在漫不經(jīng)心地下著，不休不止。

一桌的大老爺們，酒喝得有點沉悶，掛在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是僵硬的。按照哈尼族的規(guī)矩，喪席是不興碰杯敬酒的，各人只管抬起杯自喝。今天的席上有其他民族的朋友，不管這些，想是為了打破壓抑的氣氛，有人頻頻敬酒。對于凡人的日常日子，喜悅和悲傷，都離不開酒，只有這碗苦苦辣辣或清澈或渾濁的水酒，才能真正讓人依賴，才能替人清楚地表達(dá)，才能讓人靈犀相通。

這樣的酒席，時間很長，有時桌子就這么一直擺著，晝夜不收。但食客是流動的，放下酒碗，一搓人走了，一搓人又來，坐下，重新?lián)Q上碗筷，熱下菜，讓酒席繼續(xù)。也就是說，在老人剛過世的幾天里，來祭奠的人，是沒有時間性的，除了深更半夜，從早到晚，隨時都會有人提著雞、酒、煙、米等物品而來。

按照哈尼族傳統(tǒng)的喪葬禮儀，老人出殯前的一天，要請哈尼神職人員莫批念一天一夜的指路經(jīng)，同時，出嫁的姑娘們和有血緣的本家們，也要各自組隊，前來參加送葬活動，有的家族龐大的，還要分成幾支。我聽說，就在這紅河流域的鄉(xiāng)村里，各支隊伍不但牽牛趕豬拖羊，還會帶自己的樂隊，場面十分熱鬧。據(jù)說，因為日子不合，這次許家離出殯還有一段不短的日子，所以，這靈就還得守上一些時日。

老人是安詳?shù)?。不安的，是天地和后人?/p>

該喝的酒喝了，該吃的飯吃了，有人起身，說要到村子里去走走。我也想去重溫一樣往日的景象，就起身一起出了門。

此時，雨停了。但村道上濕淋淋的，就連村子里流淌的氣息也是濕淋淋的。我們在艾吉家門前最近的一條村巷的通道往里任意而行。

時光如梭，十多年過去，村莊還是變了很多。譬如房屋，許多人家蓋起了鋼筋水泥樓房，個別人家還蓋的是高樓，四五層，在墻腳下走過，需要仰望。艾吉散文里哈批村真實的鄉(xiāng)村愛情天堂——魯西公園，竹棚、棕櫚樹還在，石頭也還在。但其它早久物是人非。且不要說那些憂傷動人的民間情歌，那些獨特風(fēng)趣的民間表達(dá)方式，年輕人們的愛情，隨他們的身影，不知哪個年月就一陣風(fēng)般搬到城市的娛樂場所里去了，這里，已經(jīng)只剩下他青春早期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混雜的記憶。而村腳下那些以前水洼洼的梯田，多半變成了旱地，尚在保存的幾丘田，在這個季節(jié)，原本應(yīng)該是稻禾發(fā)青的時光，里面卻種滿了水芋。村小學(xué)操場上的紅旗，在輕風(fēng)細(xì)雨里與竹葉一起高高飄揚，而兩層的鋼混教學(xué)樓，卻鴉雀無聲，這并不僅僅因為今天是周末，聽說全校就只有7個學(xué)生了，許多村里的孩子，像離巢的雛鳥，小小年紀(jì)就跟隨外出打工的父母，四處分散到不同城市的各個角落里。

其實，更多的變化，我們是看不見的。

風(fēng)來雨去，世事輪回，生命更替，這是自然規(guī)律。抬頭看去，村子上面的那片林子，依然還是那么茂密，郁郁蔥蔥，經(jīng)過雨水的清洗，整個林子，那么清爽、透亮。有一種樹，正在開著碎白的花朵，密密麻麻的，開滿了枝頭，在綠葉濃郁的密林間凸顯出來。有人問到是什么樹？有幾個人說出了幾種名稱，又互相猜測，但最終沒有人明確得了。林子下，一棚茂密的竹林里，有一棵竹子的竹節(jié)上，大大小小橫長出七八條尖長的嫩芽來，感覺，它們的生長是如此的不動聲色，卻又勢不可擋。頭頂，葉片輕顫，樹下，余水滴答。那股勁頭十足從密林里沖出來的山水，已經(jīng)在出口處修了水池，被先關(guān)了起來，再用管子放出來，并被起名叫幸福源。這個沒錯，水，是生命之根嘛。

清風(fēng)徐徐。一會兒，雨又來了，小小的，又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今天的事件中。

這幾天，哈批村子是要禁止做活計的。這也是哈尼族的一個規(guī)矩，但凡村里的某位長者去世了，村子里要停止一切勞作，大家自覺遵守，統(tǒng)一休息幾天，該祭奠的祭奠，該幫忙的幫忙，共同表示對逝者的懷念和追悼。不需要祭奠也不需要幫忙的，就自個休養(yǎng)生息，以一種靜穆閑暇的狀態(tài)，表達(dá)對安息者的告慰和送別。在水溝邊的村道上，就碰到一處砸碎的墻體，砂石塵粒遍地橫散，就是因村里許家老人的突然去世而為此暫時停工留下的。這天，我們一行人在村里走動，來來往往碰到的村里人，都是手里提著煙、酒、雞和糧食，前來奔喪磕祭的人。

一會兒，我發(fā)覺自己的長發(fā)和肩頭，就被淋濕了一片。

地上，是稀散的落葉。偶爾，又有葉片，隨雨絲一起無聲地輕輕落下。大家都沒事般走著，沒有人說躲下雨。大家的腳步聲也很輕，好像沒走到實地上。其實，大家都漫不經(jīng)心，東拉西扯有一句沒一句的話題，也零散瑣碎、綿軟無力，無非就為了對當(dāng)下的心情，有所掩飾。

最終，幾個人在村子里走了幾圈，但仍然走不出那種傷愁的氛圍，就像走不出小雨綿綿的淋打。

淅淅瀝瀝的雨，像你耳際窸窸窣窣的叨念，還在輕輕地下著。我知道，這雨，是說著什么的，在這個五月，在這個名叫哈批的哈尼山寨，在這個生死往往來來的人間，只是我們聽不懂，或者不需要聽懂。而山寨卻是如此安靜，甚至寂靜，一如既往地，仿佛擔(dān)心自己稍微一吵鬧，就會打擾了一位老人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