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布的花布鞋

余雷

“花布喲，怎么會是你呢？”花老爺爺?shù)纱罅搜劬Α?/p>

“花布哎，你什么都不會喲！”花老奶奶捂住了臉。

整整一天，花家?guī)资畟€人把花布圍在中間，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也沒看出來，笨丫頭花布憑什么被選為新本主神。

本主神，就是本境福主。每個白族村寨都有一個自己的本主神，保佑人們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吉祥如意。很多年前，花家老爺爺就說過，花家這一代會出一個本主神。但誰也沒想到，這個人會是笨丫頭花布。

花布三歲的時候，開始和哥哥姐姐一起參加本主神訓(xùn)練。花布練習(xí)了整整十五年，還是拉不開最小的弓，爬不上門前的小山，跑得只比鴨子快一點點。本主神法術(shù)對花布來說，如登天一樣難?；ú紝W(xué)了很久，什么也沒學(xué)會。花爸爸罵花布的聲音越來越大，花布后來就不去訓(xùn)練，整天躲在廚房里看媽媽做飯。

距離上一次花家孩子被選為本主神已經(jīng)有好幾百年了。終于又有一個孩子做了本主神，這是花家的榮耀?？墒牵蠹覅s沒有預(yù)想的那么高興。

花布的大哥花巖石的雙手一直在發(fā)抖。為了做本主神，他每天早早來到洱海邊，去拉開那張最硬的鐵弓?；◣r石足足練了九百九十九天，他現(xiàn)在可以輕松拉開鐵弓，但卻做不了本主神。

花布的二姐花蝴蝶的胸口很疼。為了做本主神，花蝴蝶不論刮風(fēng)下雨都要攀上蒼山最高峰，練就了一雙飛毛腿。想到新的本主神不是她，花蝴蝶的胸口就更疼了。

花布不敢看哥哥姐姐，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她腳上的那雙花布鞋。

這是一雙深藍(lán)色鞋面的布鞋，每只鞋的鞋面上都繡著一枝殷紅的山茶花，鞋跟處繡了兩個小小的花骨朵。當(dāng)本主神使者從肩上的袋子里拿出這雙鞋，宣布誰能穿上這雙鞋，誰就是新本主神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新本主神的選擇方式不可思議。

大家聽說過選拔新本主神有很多古怪的辦法：有要求新本主神用一張蜘蛛絲做成的弓射出鐵箭的;有要求新本主神去取蒼山頂上的一片雪花的;有要求新本主神到洱海里找一塊上面有星星的石子的，但沒想到今年的辦法居然是穿上一雙花布鞋。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花家的七個孩子，只有花布的腳恰巧能穿上這雙鞋，其他人的腳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花老奶奶顫顫巍巍地問使者：“本主神要保護自己寨子里的人，本主神要為自己寨子里的人做事，本主神力氣要大，本主神要跑得快，本主神要會呼風(fēng)喚雨……可是，本主神和這雙布鞋有什么關(guān)系？”

使者笑著說：“我只是個本主神使者，每次從袋子里拿出什么來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做了幾百年使者，選出來的新本主神一次也沒錯過?！?/p>

“可是，花布是家里最笨的孩子。哥哥姐姐的本領(lǐng)都比她強，她每天……每天只是在廚房里幫忙做飯。”花老爺爺忍不住對使者說。

花布問本主神使者：“我能把布鞋讓給哥哥姐姐嗎？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比我強?！?/p>

“除非是花家不想有新本主神，這雙鞋才能不在本主神的腳上……”本主神使者看著花老爺爺。

“瞎說什么呢？”花老爺爺連忙摁住花布的頭給使者鞠了個躬，“使者放心，花家的孩子一定能做個好本主神?！?/p>

不管花家人有多少疑問，不管花家人有多少擔(dān)心，第二天一早，花布還是穿著這雙花布鞋，獨自坐在了離家一百里遠(yuǎn)的清風(fēng)寨本主廟里。

清風(fēng)寨的村民們在本主廟里放了一盤茈碧湖里打上來的魚，一盤雞足山上摘來的果子，一盤喜洲的粑粑，一杯洱海邊打來的水。他們跪在花布面前，齊聲祈禱：“求本主神娘娘保佑我們家宅平安！六畜興旺！五谷豐登！”

花布緊張得捏緊了拳頭，幸虧袖子很長，村民們看不到她的手。花布的臉羞得通紅，幸虧村民們在她的身上披了一條紅色的被面，大家以為是被面的紅色把她的臉映襯得紅通通的?；ú夹奶摰叵耄何沂裁匆膊粫趺幢Ｓ幽銈兡?？

清風(fēng)寨在一條交通要道上，每天經(jīng)過這里的人來自四面八方。人們走到本主廟時，有的會敬一炷香，磕幾個頭再走;也有的會在門口的石凳上休息一下，聊一聊路上的見聞。

花布喜歡聽他們說附近寨子里本主神的故事。在許多個本主神中，她記住了東邊有一位本主神是南詔國的功臣，統(tǒng)帥著七十一個村寨;西邊有一位本主神是千手觀音，能幫寨子里的人實現(xiàn)所有愿望;南邊有一位本主神是龍王，天旱少雨的季節(jié)大家都去祭拜他;北邊有一位本主神居然是一個樹疙瘩，它能讓村里的樹木都長得很好，村民們都用清水供奉它。

每聽到一個本主神的故事，花布就更自慚形穢一些?；ú家恢庇浀秒x開家的時候大家對她說的話：“千萬不要給花家丟臉?。　辈唤o花家丟臉，就要為大家做一點兒事?；ú甲屑?xì)地回想自己做過的每件事，希望找到一件能幫助到村民們的事。

花布想了七七四十九天，還是沒想出能為村民做些什么。她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本主廟里，靜靜地看著每一個進來磕頭的人。

這一年，起初是大旱，所有的水塘都見了底，所有的大河小河都沒了水。后來是水災(zāi)，所有的池塘都滿了，所有的河流都暴漲。

花布還沒想好怎么給寨子里的人求雨，就該考慮怎么才能不讓寨子被洪水淹沒。

一天夜里，清風(fēng)寨上游的一個水壩被洪水沖垮了，大水呼嘯而來，寨子很快被大水淹沒了。人們扶老攜幼，牽著牛，趕著羊，往山上走。他們爬上寨子旁的一個小山包時，一股更大的洪水席卷而來，小山包很快成了一個孤島。

從洪水涌入清風(fēng)寨的那一刻起，花布就很著急?？墒牵龥]力氣搬動大石頭攔住奔騰的洪水;也沒力量改變河道讓洪水繞過清風(fēng)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大喊：“水來了！水來了！”催促人們離開寨子。

大水三天三夜都沒有退去，人們雖然安全了，但小山包上什么吃的也沒有。如果洪水一直不退，人們沒有被水淹死，也會被餓死。孩子們餓得哇哇直哭，老人們唉聲嘆氣。年輕人想去找吃的，但周圍都是茫茫的大水，不知道哪里有食物。

本主廟也被淹沒了，只有屋頂還露在外面?；ú悸N著腳坐在屋頂上，不讓花布鞋沾到一點兒水。她惱怒地敲著自己的頭：“真是笨蛋，如果學(xué)會了本主神隔空搬運東西的法術(shù)，現(xiàn)在就可以搬運糧食到小山包上去了?！?/p>

花布愣愣地看著大水，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許多東西。一片樹葉漂過來，一根樹枝漂過來，一個瓦盆漂過來，一個大壇子漂過來……

花布的眼睛突然亮了，那個瓦盆里都是玉米粒，那個大壇子里都是大米！那邊還漂著一口鐵鍋、一把木勺、幾個木碗……有了這些東西，就可以做飯了??！

花布顧不得腳上的鞋子，她撈起一根樹枝，用這根樹枝把瓦盆、大壇子、鐵鍋、木勺、木碗統(tǒng)統(tǒng)扒到身邊，一件一件搬運到屋頂上。天快黑的時候，一塊門板漂了過來?；ú及押枚鄸|西搬上門板，用那根樹枝作船槳，一下一下向小山包劃去。

花布到達(dá)小山包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飯時間。人們正愁沒東西吃，看到一塊放滿食物和炊具的門板漂了過來，他們趕快把門板上的東西搬到小山包上，用石塊搭起灶臺，開始做飯。

花布一趟又一趟把食物運到小山包上，天亮的時候，才把屋頂上的東西都搬運完。

花布想坐下來歇一歇，但她馬上驚訝地跳了起來。

“天??！”花布腳上的花布鞋不知什么時候掉了一只。

花布急忙到處找。屋頂上沒有，門板上沒有，附近的水里也沒有。花布急得想哭，沒有了花布鞋，不知道還能不能做本主神。

花布找到天完全黑了，還是沒找到。她脫下另一只花布鞋，小心地放在胸前的袋子里。花布雙手抱住膝蓋，難過地想：如果做不了本主神，花老爺爺一定會很失望，花家一直想有一位本主神光宗耀祖;如果做不了本主神，花爸爸一定會覺得很丟臉，他希望自己的兒女個個都有出息;如果做不了本主神，花媽媽一定會很傷心，她總擔(dān)心花布會在外面闖禍……

如果……如果學(xué)會了一個本領(lǐng)，沒有了花布鞋是不是也能做本主神呢？一個念頭突然蹦出來，花布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花布等不及天亮，跳上那塊門板，向遠(yuǎn)處劃去。

花布找到了那個統(tǒng)帥著七十一個村寨的本主神，她說明來意，請求他的幫助。這位本主神慷慨地給了她一把小鏟子，鏟子雖小，卻可以輕松鏟下一塊堅硬的石頭。他告訴花布，可以去找千手觀音要一個小瓷瓶，天旱的時候，用瓷瓶里的水澆灌莊稼;可以去找龍王，請龍王給她一頂帽子，下大雨的時候往天上一拋，雨水就會被擋住;還可以去找那塊樹疙瘩要一塊小木頭，那塊木頭放在水里，瞬間就可以變成一條大船，全寨子里的人都能坐上去。

一個月以后，拿到這些東西的花布回到了清風(fēng)寨。大水已經(jīng)退去，人們都回到了寨子里。路上的淤泥被清理干凈了，泡在水里的莊稼也都被扶起來了，牛羊在路邊安靜地吃著草，如果房子的土墻上沒有那些水漬，清風(fēng)寨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花布悄悄走到本主廟前，她發(fā)現(xiàn)寨子里的人跪了一地，幾位老奶奶拿著點燃的香不斷磕頭。只聽她們說：

“本主娘娘啊，要是沒有您叫我們趕快逃走，我們就得淹死！謝謝本主娘娘！”

“本主娘娘啊，要是沒有您給我們送來糧食，我們就得餓死！謝謝本主娘娘！”

花布疑惑地想：“不是說寨子里的人看不到本主神的真身嗎？她們怎么知道這些事是我做的？”

一位老奶奶磕了幾個頭，虔誠地說：“本主娘娘啊，您忙得鞋都落在小山包上，真是太辛苦了！不知道您現(xiàn)在又到哪里去救災(zāi)救難了，以后就讓您的這只鞋繼續(xù)保佑我們吧！”

花布向廟里看去，只見她的座位上有一只藍(lán)色的花布鞋?？磥恚翘熳约禾颐?，把鞋子落在小山包上，被寨子里的人撿到了。

廟里廟外的人都看不到花布，他們對著那只鞋磕了幾個頭，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才慢慢離開了。

廟里沒人了，花布走過去，剛想把那只花布鞋穿在腳上，就看到一位老奶奶領(lǐng)著兩個孩子進來，她指著花布鞋說：“你們要記住，我們的本主神娘娘有事兒離開了，以后她的這只鞋子就是我們的本主神?！?/p>

他們走后，花布站了一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坐到本主神的座位上。

天亮的時候，花布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她拍了拍那只花布鞋，說：“你，好好坐在這里，我去學(xué)本領(lǐng)，寨子里的人有麻煩的時候我才能幫上忙。”

花布走了，她到各地去學(xué)本主神的本領(lǐng)。

花布學(xué)得比原來刻苦，她發(fā)現(xiàn)很多本領(lǐng)只要用心都能學(xué)會。有了本領(lǐng)的花布每次回來都能滿足人們很多愿望。

那只花布鞋一直放在本主神座位上，清風(fēng)寨的人逢人就說，這位花布鞋本主神很稱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