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還貴
“櫻桃花參差,香雨紅霏霏。含笑競攀折,美人濕羅衣”,金代文學家元好問讀著唐代詩人孟郊的《清東曲》,順手拾起一顆紫紅色的櫻桃放進嘴里。片刻,他驚訝而恍然嘆言:櫻桃原是仙郎種。
櫻桃,《西京雜記》:“顆大者如彈丸,小者如珠璣。生時青,及熟,色鮮瑩紅者為朱櫻;紫色皮內(nèi)有細黃點者為紫櫻?!贝┰剿未比A街鋪,“四月櫻桃紅滿市”,一顆顆帶露的櫻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人說櫻桃美,誰知味特殊。顆勻圓更好,色麗賞還須。樹樹紅攢夏,年年價滿都”。櫻桃之美,觸動李時珍放飛詩思:“其顆如瓔珠,故謂之櫻。”瓔乃美玉,古代美男潘安眼里,櫻桃“煥若隨珠,皎如列星”。
櫻桃一果多名:鶯桃,荊桃,楔桃,英桃,含桃……《說文解字》注釋“鶯桃”,謂其鶯之食物。既為鶯嘴所含,便又以“含桃”叫出一番詩意?!皺鸭t鳥競鵮”,“鳥銜紅映嘴”。
木槿初榮,含桃可薦。含桃花謝杏花開,灼灼獨先諸果熟。“櫻桃之為樹,先百果而含榮”?!叭褐?,始閱群芳;百果之中,獨夸先達。”“滿架酴醾雪未乾,滴階紅顆照春殘”。白居易踏青賞春,盛贊道:“曉報櫻桃發(fā),春攜酒客過。綠餳黏盞杓,紅雪壓枝柯?!崩畎琢鬟B忘返,脫口說:“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李商隱的詩喻,總是不同凡響,其以“綠云髻”,“紅玉簪”意象櫻桃,令人耳目一新。
櫻桃搶占先機,最早紅熟,一躍成為古代帝王貢果。《禮記·月令》:仲夏之月,“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史記》:“孝惠帝曾春出游離宮,叔孫生曰:‘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熟,可獻,愿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乃許之。諸果獻由此興。”有詩人對此流露惋惜之情,又不乏憤憤然:“一樹含桃火爍空,而今春獻隔離宮。只應壯士憂時淚,灑向枝頭點點紅?!?/p>
櫻桃經(jīng)春雨潤染,珠紅閃耀:“西園夜雨紅櫻熟”,“一樹櫻桃?guī)в昙t”?!皽\淺花開料峭風,苦無妖色畫難工。十分不肯精神露,留與他時著子紅?!毕仁牵耙恢芍ηf朵,千枝萬片繞林垂。風弄花枝月照階,醉和春睡倚香懷”;繼而,“歲晚無花空有葉”,“櫻桃得暖花意忙,接萼連枝間先吐”;轉(zhuǎn)眼“玲瓏綠珠滿樹蔭”,“葉底櫻桃渾可摘”;便有“黃鶯不離綠陰中”,“流鶯舞蝶兩相欺”;隨之即是一片“櫻桃紅顆壓枝低”“櫻桃爛熟滴階紅”“碧油千片漏紅珠”的風光了。
櫻桃性溫,味甘微酸。其渾身皆寶,枝、根、肉、汁,聞之有香,食之有益,古有“美容果”之稱,中醫(yī)古籍言其可“滋潤皮膚”“令人好顏色,美態(tài)”,歸肺、脾、肝經(jīng)?!侗静菥V目》:“櫻桃處處有之……其木多陰,先百果熟,故古人多貴之。其實熟時,深紅者謂之朱櫻,紫色皮里有細黃點者謂之紫櫻,味最珍重;又有正黃明者,謂之蠟櫻,小而紅者謂之櫻珠……”櫻桃有益氣、祛風濕、透疹、解毒等多種藥效,《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列其為上品名貴中藥。善于養(yǎng)生的白居易甚愛之,曰:“甘為舌上露,暖作腹中春?!?/p>
櫻桃紫氣東來,氣質(zhì)華貴,又常常成為皇帝恩賜群臣之美惠之物,“朱實相輝玉碗紅”,紅珠配以“金盤”“玉碗”,一派詩意洋溢的儀式感。
櫻桃登得皇宮朝堂,步得市井小巷?!皺烟椅撮_花繞枝,櫻桃已開紅滿溪”“山路梅花渾掃跡,春風盡屬野櫻紅”。古今多少女孩取名“櫻桃”,甚至形容美貌女子,民間常有“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說道。櫻桃小口的典故,出自唐《本事詩》。說的是詩人白居易有兩個家姬,樊素與小蠻。樊素善歌,小蠻善舞,白居易美之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苯袢怂坪鯇烟覠岫炔粶p,鐘愛有加,君不見或影視戲曲,或劇中人物,皆樂以取櫻桃為名乎?
“古來江左多佳句,夏淺勝春最可人”。古人極是喜愛櫻桃,詩詞歌賦里,櫻桃紅果滿枝,燦若云錦。元稹“心源一種閑如水,同醉櫻桃林下春”。劉禹錫“櫻桃千萬枝,照耀如雪天。王孫宴其下,隔水疑神仙”。甚至有詩人不惜以夸張的口吻將其放大,賦之以高潔氣節(jié)的象征:“寧異梅似丸,不羨萍如月。永植萍臺垂,長與云桂匹?!?/p>
“異梧桐之棲鳳,愧綠竹之恒貞”。櫻桃最早植入詩賦,當濫觴于西漢司馬相如《上林賦》“梬棗楊梅,櫻桃蒲陶(葡萄)”。而傳神寫照盡在阿睹,當屬宋代詩人蔣捷。一日船過吳江,見江畔櫻桃一片,如霞似火,蔣捷遂詩焰擦燃,以一曲《一剪梅·舟過吳江》名噪詩史,獲譽“櫻桃進士”:“一片春愁待酒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櫻桃自古為江南之果,“門外銜泥春燕語,櫻桃消息到江南”。杜甫“西蜀櫻桃也自紅”,語氣有點猶豫不確定,倒是白居易借《吳櫻桃》一詩考證說:“含桃最說出東吳,香色鮮濃氣味殊。洽恰舉頭千萬顆,婆娑拂面兩三株?!笔Y捷為今江蘇宜興人,而吳江便流奔于蘇州境內(nèi)。北方鮮見櫻桃,北方人便唱“櫻桃好吃樹難栽”,在民歌里馳騁想像,望梅止渴。
選自《坐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