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我是上世紀的1979年參加高考的,時值恢復(fù)高考的第三年。那個年代,大學(xué)的錄取率極低,大約才百分之二三,大學(xué)生的數(shù)量,不比瀕危的野生動物更多。然而物以稀為貴,誰一旦榜上有名,便恍若范進中舉那般,似乎榮華富貴近在咫尺,瞬間就能轟動十里八鄉(xiāng),引發(fā)無數(shù)人的羨慕。
高考日期為7月7日至9日,地點在縣城中學(xué)。我們這些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就讀的鄉(xiāng)野孩子,按照通知,必須趕在考試前一天的傍晚,抵達縣城的某個宿營地,如此,才不至于耽誤考試。沒有班車,自行車尚屬稀缺之物,于是再遙遠的路程,都有賴于兩條腿的交替前行。糧食也極為短缺,偶爾吃到一個白饅頭,都能滋生出過年般的幸福體驗。我母親夾著一只空碗,借遍大半個村子,才借來一碗白面,將其與玉米面攪混后烙成鍋盔,切成方塊,一個不剩地塞入我的饃袋,算作我三天高考的伙食。十七歲的我,左肩背著一個用草繩捆住的舊鋪蓋卷,右肩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饃袋,而饃袋的外面,用繩子拴著一個又爛又小的用于盛水的搪瓷缸子——這樣的裝束若放在現(xiàn)在從街上經(jīng)過,一定會招惹不少路人的側(cè)目和猜度:哪來的逃荒的難民?
從村里起程,獨自前往縣城。下長坡,過河橋,走柏油路,汗流浹背地步行二十余里,在太陽行將墜落之前,邁入了宿營地的大門。宿營地是火車站近旁的一所小學(xué),名曰車站小學(xué)。學(xué)校放假,騰出來的教室,便充當我們的臨時宿舍。我走進宿舍,放眼四望,卻不免眉頭緊皺:教室里的桌椅宛若遭遇五馬分尸,早已被瓜分完畢,各歸其主,我和其他兩三位后來者,連一條板凳都無法獲得。課桌又窄又短,有兩個人占據(jù)了五張六張,將其拼接成一個較大的睡鋪;有一個人獨霸了三張四張,卻絕然不肯讓出一張給他人。搶占不到課桌的,就退而求其次,將三條或四條板凳并攏在一起,勉強組合成一個睡鋪。板凳并不整齊劃一,有的腿長,有的腿短,有的因木楔松動而搖晃,有的因板面開裂而凹凸。
我央求過好幾個同學(xué),祈求他們看在平時關(guān)系要好的份上,也鑒于他們的鋪位較為寬松,要么接納我同睡,要么讓出一兩張課桌,但均被拒絕。手足無措之際,多虧小可的見義勇為,才解我以困,化我以憂。平日里就和我過從甚密的小可,僅占有兩張課桌,供他一人睡還勉強湊合,但要一并容納兩個“彪形小漢”,無疑有著不小的難度——這正是我求爺爺告奶奶,卻未向他求助的原因。但此時的小可,仿佛兩肋插刀的俠士,臉上浮現(xiàn)著對那些貪吃多占同學(xué)的鄙夷,一聲不吭地抱走我棄扔在地面的鋪蓋卷,將其放在自己的床鋪上——我擰成卷心菜般的心,在釋然與感動之余,也就不再驚懼自己會像一件被遺棄的廢品,依偎于墻角,與掃帚簸箕相伴著熬度漫漫長夜。
又短又窄的兩張課桌,又怎么能擺放得下兩個人?盡管我們都體型偏瘦,近乎于皮包骨頭,但豎著睡,依舊有點兒冰箱裝不進大象的局促,就只有選擇橫著睡了。并排橫著躺,腿的膝蓋以下,皆垂吊于空中,連翻個身,都極其不易。好在歷經(jīng)持久地摸爬滾打,對各種苦累,我已習(xí)以為常,于是咬緊牙強忍著,既不嘆息,也不呻吟。閑聊幾句后,考慮到第二天的考試意義重大,就斂聲屏氣,閉合雙目,希冀盡快沉入夢鄉(xiāng)。
時值酷暑時節(jié),即使是深夜,空氣也仿佛熊熊烈燃的火焰,炙烤得人燥熱難耐。學(xué)校的背后,是一條不潔的河流。那條河,被周邊的住戶當作拋扔垃圾和傾倒污穢的便利之處。這些污穢之物經(jīng)水浸泡,又經(jīng)烈陽暴曬蒸發(fā),散發(fā)出濃郁的臭味。教室的窗子唯有木框子,沒有玻璃,在洶涌的臭味彌漫整個教室的同時,蚊子也像密集的轟炸機那樣呼嘯而至。一個一個肥碩的蚊子,仿佛夜晚的偷情者,于尋尋覓覓的饑餓中,似乎是在與一場豪宴迎面相撞,于是一邊歡天喜地地貪婪吮血,一邊鶯歌燕舞地縱情狂歡……小可搔癢和拍打蚊子的聲音,我清晰可聞。在燥熱持續(xù)地熏烤和蚊子亢奮地叮咬下,我的睡眠就變成了裝模作樣——佯裝酣睡,其實卻整夜未眠。第二天晨起后,頭腦昏昏脹脹,暈暈乎乎,猶如一袋煮沸的酒精——我就扛著那袋酒精,頭重腳輕地朝考場搖搖晃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