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l. 一首詩
接近抽屜底部(那是另一個文化層),一首距今十八年的原始詩篇被我發(fā)現(xiàn)。它有一個樸素的標題,它使用一種我現(xiàn)在已感陌生的歌唱的語調,它顯露出來的品質、格調、趣味、夢想和激情是我在最近寫下的詩篇里未能捕捉和把握的……它早已不是我的詩篇了,就像一只飛鳥早已不再是一枚蛋卵。重要的是,它向我重現(xiàn)了寫作的初衷。
4. 短句集
[飛翔]在速度中轉換。完成節(jié)奏。
[兩種隨筆]《枕草子》和《思想錄》。
[海灘]肉的風笛。
[旅行]曾經(jīng)履歷。被回憶說出。用想象重臨。
[廢墟]革命先于我們,掀開了王朝的鐵冠和頭蓋骨。
[日記]麋鹿(四不象)、素材、流動、虛構及孤注一擲。
[寫作]語言的煉金術。
5. 練習
但我更愿意把詩歌寫作比喻為演奏。詩人即一個語言演奏者。我相信,每個詩人最終只會有一次最高意義的演奏。而為了那次演奏,你得要進行多少次練習?我寄希望干一次真正的演奏,所以我反復練習。反復練習,使得同一首詩、同一種語態(tài)、同一個句子、同一個詞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寫。
7. 生活
它擴展開來,像湖上的波瀾。激發(fā)它的寫作是投入湖心的那枚石子。
8. 語法和表達
我有過一次拍紀錄片的經(jīng)驗。但那一定是最粗淺的紀錄片。一個朋友為了帶一盤家常錄像帶給他遠在德國的妻子,讓我攝下他和他才剛剛會說話的小兒子在上海家中的一些鏡頭。用一臺小錄像機,我拍的是朋友和小兒子在一起玩耍和親昵,朋友如何逗著小兒子吃東西,如何哄著小兒子睡覺,當然還有一些小兒子的特別節(jié)目——喊爸爸媽媽、敬禮和做鬼臉等等。我沒有看到過那盤拍好的帶子上的影像,不過我知道拍完以后它也就告完成了,即使(應該說肯定)它是凌亂不堪的,它也不會再有任何的后期剪輯和制作。它像是一個按原樣呈現(xiàn)一段日常生活時光的真切紀錄,但其實并不是。它是對一些日常生活時光的選取和拼接,它盡管(可能和肯定)語無倫次,卻正好說出了那個遠在德國的妻子和母親想要獲悉的內容。那個觀看錄像的人也知道,我那位朋友和他的小兒子在上海的日子,不會是錄像帶上的那個樣子,不過她會喜歡那盤錄像帶所告訴她的。那樣的影像對她構成了意義。真正可以被稱作紀錄片的東西,一定需要較為繁復的制作過程,遠為高超的技藝和對事物更為特別的認知。然而,一次最粗淺的“紀錄片”拍攝,已經(jīng)讓人能夠猜測“何謂紀錄片”了。紀錄片實際上并不紀錄什么,而只是要說出些什么,揭示些什么,賦予些什么。對一個拍紀錄片的人而言,鏡頭不是眼睛,是語法,片子則是他的表達,是他表達的一個紀錄。那份紀錄,只在拍片人想象的、預料的和選中的觀看者那里才顯現(xiàn)出表達的確切義含。
12. 書
我已經(jīng)不習慣呆在一間沒有書籍的屋子里了。如果在房間里放上書,即使不去閱讀,我也總能吸收到一些東西。這大概就是氛圍帶給心情的東西。書是我的一種精神氛圍。打開書,閱讀它,是修習,但更多的時候是享用、排遣;而將書放置在一個心靈的高度,仰視它,則其中的靈魂會對生命有真正的開啟。
13. “無限”
偏執(zhí)于語言的神奇,但卻認為詩更像音樂,在聲音背后還有一個靈魂存在。我希望我詩歌背后的那個靈魂被稱為“無限”。
14. 永恒的真實
他可能是最后的來者,從黃昏的朦朧走向寂靜和黑暗的人。他的退路唯有書本。他生活于詞語中,在一頁紙上花費自己畢生的時間,而又在同一頁紙上獲得自己所有的時間。他寫下的詩篇,會被認定僅僅是關于詩篇的詩篇,他使用的語言,也變成了否定語言的語言。沉默、無言、寂寞、孤高,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對手(更不用說找到同類或朋友了)。這幾乎就是他的一切,其余的僅只是面具畫皮旗幟和姿態(tài)。他在現(xiàn)實中反而是虛構的,而惟有被他高度虛構的詩之空無,才是最為永恒的真實。
15. 讀者
我所期望的讀者或許是不會誤解我詩篇的忠實的讀者。但有時候誤讀、曲解、無中生有地領會正是使一首詩變成一首好詩,使一首好詩變成一篇杰作的催化劑。而且,“讀錯了”可能會是閱讀過程中最美好的經(jīng)驗。所以,我所期望的讀者又或許是較有想象力的不太忠實的讀者。
16. 抄錄
抄錄,一筆一劃地把一首詩重寫一遍,這是我認真讀詩的惟一方法。
17. 南方方言
南方方言是反書面化的語言。漢字無法傳達南方方言。這可能是一件憾事,但卻令南方方言可以保持一種自由和鮮活,成為官方規(guī)定的普通話以外極富個性的聲音。一種新的、更成熟的語言之確立要靠書面的總結,新的漢語書面語不可能、也不應該大量吸收南方方言,否則,漢語的純正將無從談起。新的漢語書面語應該獲得的是南方方言的精神,使語言始終充滿活力的精神。這也正是詩歌的精神。這些年的詩歌寫作已經(jīng)為消解僵化的官方書面語作了充分準備。由于這些詩歌提供的也是一種書面語,用以消解另一種書面語,它會比方言口語更為直接有力。
18. “詩人是語言諸多功能的鏡子”(布羅茨基)
詩人作為寫作者,他是在日常語言對面運用語言的,——詩歌說到底只是語言的一個鏡像。而鏡子(詩人)的確是更有趣的東西,不僅凹鏡和凸鏡,甚至一塊平面鏡也一樣歪曲它的反映之物。鏡中世界看上去總是更純凈、更清晰、更鮮明和更簡潔,盡管它并沒有遺漏和添加什么,它只不過令世界在鏡中改變了向度。
19. 沙之書
……以稍許不安,失明的博爾赫斯夢想和發(fā)明過包羅無限萬有的書:書的頁次排列不可預料,其頁碼則常常大到九次冪,要找到它的第一頁或最后一頁無非白費勁,至于那本書的內容,更是萬花筒般的繁復和不確定……“那本書叫作‘沙之書,因為,那本書像沙子一樣,無始無終?!痹谔摌嬂?,也許,博爾赫斯掂量和撫摸過那樣一本書,并且領悟到它說不定是一個可怕的怪物。他因而把自己也設想成怪物:“睜著銅鈴大眼盯著它,伸出帶爪的十指撥弄它,” ——這姿勢和神態(tài),不是跟你坐在電腦顯示屏面前的狀況正相仿佛嗎?而你面對和已經(jīng)被卷入其中的那本沙之書,經(jīng)歷了它的種種變形記,現(xiàn)在正好是所謂互聯(lián)網(wǎng),包羅近乎不可能的無限和萬有……
20. 精神之母
無法確切地說出我們是否有過一位或幾位精神之父,但我們的精神之母是明確親切的——漢語。我們由她而出生、因她而成長,我們也將為她寫下自己的詩篇。
21. 基本的詩歌觀
對詩歌的好看法通常是老實的,正如好的詩歌寫作通常不老實。現(xiàn)在,當要求我說出對詩歌的看法時,我希望我的看法是好的,是老實的,符合我所認識的詩歌實際。如此,我不能不重復別人早已說過的那些話,不能不重寫別人早就寫下的定義:詩歌是一種文體;詩歌是一種技藝;詩歌是一種精神但首先是一種物質;詩歌是被詩人寫作詩歌、被讀者讀作詩歌的語言之夢。
22. 現(xiàn)代詩歌
超現(xiàn)實主義精神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代詩歌的精神:它主要包括尋求新奇;力圖打破主觀和客觀、意愿和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認為必須創(chuàng)造一種比無比丑陋的現(xiàn)代文明更高的意境。超現(xiàn)實主義永遠堅持使語言充滿活力,這樣,過去大家所知道的一切范疇都會瓦解,人的意愿將顯露出那些范疇所不能顯露的美。詩人們相信這種美。(愛德華·B·杰曼《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概論》)
23. 后現(xiàn)代
??拢何艺J為后現(xiàn)代的態(tài)度可以比作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有教養(yǎng)的女性,并且知道他不可對她說“我瘋狂地愛你”。因為他明白她知道(同時她也明白他知道)卡特蘭已經(jīng)寫過這句話了。解決的辦法還是有的,他可以說,“像巴巴拉·卡特蘭會說的那樣,我瘋狂地愛你?!?/p>
24. 完美的詩
有人說一首詩只有在不能再修改時才算完美。他幾乎說對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一首詩只有在不必修改時才可能完美。也就是說,修改過的詩永遠不會是完美之作,即使它已經(jīng)被修改到了不能再修改的地步。正如鑲滿了金牙以至于無從再鑲上金牙的口腔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口好牙指的是全天然無需修補的健康的牙齒。
25. 龐德
不過詩肯定不是一門口腔科學問。有時候外行反而是對的。龐德拿著那首修改出來的《地鐵車站》從窗下經(jīng)過。他是那種用自己的寫作實踐論證出既有的詩歌觀念之陳腐,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詩歌教條的人。他告訴我們的其實更舊:詩無定則。其表述方式則是新鮮地引用古典警句:日日新。
26. 技藝考驗真誠
我也相信龐德的另一句話:技藝考驗真誠。對我來說,藝術的良知首先就是藝術的真誠,而這種真誠正表現(xiàn)為技藝。藝術家的責任在今天與在以往一樣,就是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藝,精益求精地創(chuàng)造作品。
27. 我寫我力所能及的詩篇
我寫我力所能及的詩篇,然后盡快把它們忘掉。我時常掛念的,是我企圖去寫的那些詩篇。當然,我知道,你只能去寫你能夠寫下的,而無法寫出你想要寫下的?!瓿芍竽憧倳l(fā)現(xiàn),它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而想象的詩篇你永無法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