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軒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包容開放的時代,也是最為強盛的時代之一,尤其是中唐以前,政治清明,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人們的生活日益豐富,除了追求物質(zhì)上的享受外,精神上的追求也顯得格外重要,其中對愛情這一永恒的話題更為執(zhí)著。有唐一代,能夠反映愛情亦或蘊含著愛情元素的載體很多,比如節(jié)日、傳奇小說以及詩歌等這些人們常見的有形或無形的載體。除此之外,還有一類載體甚是少見,那就是陶瓷,興盛于中晚唐時期的長沙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其開創(chuàng)了在瓷器上書寫含有愛情意味的詩詞之先河。
根據(jù)現(xiàn)有已公布的材料來看,在長沙窯瓷上書寫含有愛情意味的詩詞共有近十首,主要集中于瓷壺腹部,只有兩件是書寫在瓷枕面上,一件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館,另一件收藏于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現(xiàn)介紹如下:
湖南省博物館收藏的瓷枕(圖1、2),高7.3、長13、寬8.1厘米,1983年長沙市望城區(qū)藍岸嘴出土。枕面詩詞內(nèi)容為“日紅衫子合羅裙,盡日看花不厭春。更向妝臺重注口,無那蕭郎慳煞人”。此詩寄托著女子對心儀男士的愛慕之情,是為情詩。首句寫她迎著朝霞,身著漂亮上衫和搭配得體又頗為美麗的絲綢套裙,風采雅致。次句說她身著這樣美麗的衣裳,整天沉浸在明媚的春光里,盡情地欣賞春天里的美景。在此情景下,這位賞花女郎越看越按捺不住春與花對其心緒的撩動,潛意識里已經(jīng)是見物移情,托物思人。通過前兩句詩,可以看到女郎極為專注地等待心上人的到來,即使等到太陽西沉也不會厭倦。第三句著重敘述的是女子多次來到化妝臺前,涂脂抹粉,這不知道是因為女子自慚容貌不如春花還是因為懷疑化妝技術(shù)欠缺呢。最后一句中的“無那”屬于唐代習慣用語,意思是無可奈何。“蕭郎”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夫婦,指蕭史善吹簫,能以簫作鸞鳳之音,秦穆公女弄玉,也好吹簫,秦穆公就將其女嫁給蕭史,并筑鳳臺給他們居住,數(shù)年后,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升天而去。此句點出蕭郎,意在點明這位多情的女子與所期盼的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乃純潔無瑕的愛情,而不是其他,以致這位女子才敢說:“我真無法對付我的這位心上人,他呀,感情上是個極端吝嗇的人,舍不得到這里來與我相見。”該女子如此灼灼的愛和苦苦相思、等待竟然落空,詩中以一句揶揄粉飾過去,足見該女子性格善良,和對愛情渴望的深切。雖然此詩的結(jié)局不甚圓滿,但是也反映出那個年代人們對愛的追逐是熾熱的,是足以讓人為之動容的。
本詩的特點是不言情而情篤深,不言怨有怨無聲,前兩句襯托后兩句,一句一個層次地表現(xiàn)主人公內(nèi)心凝重的波動和不欲外宣的嬌羞心態(tài)。末句尤具性格特征,主人公不僅有青春的熱情,尤其有她渴望自由飛翔的想象,而這些都是通過人物內(nèi)心獨白的方式,著眼于對主人公純潔、真摯、高尚的感情描寫,格調(diào)不俗,自然入妙。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的瓷枕(圖3、4),高7.5、長13.2、寬8.3厘米,長沙窯窯址出土。枕面則書寫“熟練輕容軟似綿,短衫披帛不緧緶。蕭郎急臥衣裳亂,往往天明在花前”。此詩的內(nèi)容是寫結(jié)婚之夜,輕佻浮艷,頗幸含蓄,尚不失方寸。詩的第一、二句是寫一個女子。先寫女人體態(tài),“熟練”是指潔白柔軟的絲帛,這是比喻?!拜p容”,無花的薄紗,表現(xiàn)其輕逸柔婉,麗而無骨。接著寫這個女人穿著短袖單衣,披掛未經(jīng)針線縫制的絲質(zhì)綢巾,飄飄灑灑,綽約妖媚。第三、四句是寫一個男子,面對這位風流女郎的熱切行為。“急臥”“衣裳亂”是表述一種神情。末句是對一夜風流后還流連于風花雪月之中的美化。這樣的詩,或是適應婚嫁之需、洞房之喜或是寫一種冶游狎妓的放蕩和不軌。
長沙窯所處位置遠離唐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也不像益州、揚州那樣富庶,為何在這一地區(qū)會興起這樣一座影響深遠的瓷場,并且在其瓷器上會有大量的反映愛情色彩的裝飾風格,這就必須從當時整個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狀況談起。
首先,從安史之亂起,唐王朝逐漸開始走向衰敗。早在杜牧、李商隱時代就已經(jīng)顯示出了日薄西山、險象環(huán)生的局勢。宦官把持朝政,生殺予奪;藩鎮(zhèn)擁兵自重、飛揚跋扈;黨派結(jié)群林立,勾心斗角,成為了安史之亂以來晚唐政治的頑疾。而各地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起義更使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唐朝政權(quán)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唐末中原鼎沸,生靈涂炭,而詞曲一科,反成熟于此時期。蓋當時任命顛沛流利者多,益以寄其愁苦生活于文酒花妓,《花間》《尊前》,已擷其菁英,惜乎此外擯而不錄也?!奔那槊谰泼琅慕Y(jié)果是,大量的娛樂文學被創(chuàng)制,具有愛情色彩的詩曲麻醉劑般地唱響。
其次,朝政的混亂使士人對此保持疏離的態(tài)度,唐晚期許多文人多遭遇過屢試不第,沉淪下僚的經(jīng)歷。而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和歌妓制度的發(fā)達則給文人們的聲色享樂生活提供了方便條件,有相當數(shù)量的文人狎妓冶游,寄情閨閣,使愛情詩風靡一時。
再次,隨著經(jīng)濟的繁榮和城市的發(fā)展,對于文學而言,市民階層逐漸興起并壯大,市民的口味不容忽視。市井俗人有自己的審美標準、文化修養(yǎng)及好奇心理,他們對自己不清楚的事情都有窺視心理,特別是奇聞怪事以及男女艷情。所以為適應他們的要求,一批宮中題材和青樓題材的作品在社會上流傳很廣。
最后,從中唐開始,詩壇風氣就逐漸開始了轉(zhuǎn)變。白居易、元稹的“元和體”掀起了唐代寫艷的一個風潮,詩風趨向通俗化、世俗化,呈現(xiàn)出詩歌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寫實尚俗特征。元稹有“艷詩百首”,劉禹錫﹑李賀等都曾寫有艷詩。到了晚唐,李商隱的無題詩,象征暗示,迷離悱惻,寓人生感受于妖嬈艷情之中。
長沙窯能夠運用愛情主題類的詩歌與繪畫作為裝飾,這是由于整個社會彌漫著情與愛的風氣造成的。正是由于有著這樣的社會大環(huán)境,所以長沙窯工為了能夠在越窯青瓷、邢窯白瓷的夾縫中生存,便充分利用這一世俗文化的精髓,并結(jié)合自身的優(yōu)點,創(chuàng)造性地將愛情主題類的詩歌與繪畫運用到其裝飾中,而這也正是長沙窯工以商品利益最大化為追逐對象的體現(xiàn),也是其敢于面對自身不足、勇于探索的反映。當然,長沙窯工將愛情主題類的詩歌與繪畫作為裝飾題材,進而銷售到大江南北,這也為此類題材的詩歌普及到廣大民眾提供了物質(zhì)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