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遼闊

蘆葦岸

草 香

在山中，尋著每縷草香

就能找到一座寺廟，或一處道觀

每一棵草的生長都自帶氣場

長在墳頭的草

最清楚白骨包含的全部意義

長在石縫里的草

對命運(yùn)，像教科書一樣有參考價值

長在遠(yuǎn)方的草

像遠(yuǎn)方一樣迷人，有落日之美

有星辰認(rèn)領(lǐng)野花的趣味

在草香中盤腿坐下，閉目

雙手交給草葉，靜聽心中宇宙運(yùn)行

血液里的痼疾、塊壘

紛紛碎裂，發(fā)出草鹀一樣的叫喚

草香清洗的呼吸，和山風(fēng)

關(guān)系親密

草興人旺，每一棵草，都是野外

每一縷草香，都是故鄉(xiāng)

說 春

像草籽一樣散落山中的寨子

被炊煙的溫暖包圍

說春人，一早就把山路上的冰凌

踩得吱嘎響。千山負(fù)雪

鳥在云之上，用翅膀運(yùn)載圖騰

說春人的破棉襖里藏著春天的喜悅

手掌托著法器，口中念念有詞

令春牛犁開冰封的土地

在萬物蘇醒時刻，敲響晨鐘暮鼓

夜晚，說春人累了

睡在星光下，篝火旁

火光照亮他的夢

夢中，新春的運(yùn)道，飽滿似谷粒

日子風(fēng)調(diào)而雨順

儺 面

在故鄉(xiāng)，熱愛生活的人都有

一具儺面，從山的臉上摘下來

從太陽的臉上摘下來

想優(yōu)雅一點，就從月亮的臉上摘下來

無論怎么摘，它們都甘心情愿

一把鋤頭

我用它那時，它年富力強(qiáng)，渾身锃亮

像手上長出的一個零件，稱心如意

有一年，我差點輟學(xué)，在山上種蕎

背脊被太陽曬掉一層皮，它沒有嫌棄我

幫我賺回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

我用它刨過天麻、三七、門冬

也靠它挖土，種紅薯;掘石鋪路

十八歲，我順著靠它開出的路一直走

翻山越嶺，到烏江邊的一塊石頭上久坐

聽纖夫的號子，看他們逆流而上

在峭壁上踩出帶血的腳窩。然后寫詩

卻從來沒有寫過它，但它不計較

用養(yǎng)大了農(nóng)用和養(yǎng)育了我的大度

在三柱二瓜的木屋里，在蛛網(wǎng)中

養(yǎng)著斑斑銹跡，像養(yǎng)著一群落魄的獅子

落日掛山崖

結(jié)果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在洪荒邊緣

宇宙交出赤膽忠心

只有一顆紅日，敢于以面壁的方式

接近永恒，成為驚天的感嘆

暮色升起的地方，就是靈魂的故鄉(xiāng)

月亮升起來

扛一袋銀子，趕了很多路

順著溪水的響聲

練習(xí)水上漂，把亮汪汪的梯田

磨成梳妝的大鏡子

累了，在山埡那兒，歇一口氣

就噌噌升起來了。月亮愛我

在戽斗上，在碾房前的水車上

默默地積蓄光明

什么也動搖不了它對我的深情

夜晚的山中

山上的神，到了晚上

就會退回星斗。有明月的時候

她們會乘著月光

來到堂屋前，在屋檐的瓦當(dāng)上彈琴

琴聲的光芒

照得山寨如晝，那些逝去的先人

從黑暗中走出來

在月光下握手相擁，然后默默退隱

各自像神一樣安定

在山中，我羞愧于高談闊論

先人在打開的書中，教我學(xué)習(xí)寂靜

表現(xiàn)出足夠的耐心

月光奔涌

出早門的人，在夜色中背回月光

空背簍，在漫長的山路上

搖晃。卸掉的重量，已在鄉(xiāng)場上

發(fā)出生活的回響

忙不完的活路，翻得過的山梁

炊煙里，沒有憂傷

過河時，石墩像排簫一樣吹奏晚風(fēng)

月光爬在鵝卵石上汲水

咕嚕?！遒院永锪鞯叫睦?/p>

日子的倒影里，月光奔涌

笛 聲

對門的阿哥，他的笛聲順?biāo)?/p>

在拐了九十九道彎之后

停在一棵柳樹上

水聲響處，阿妹捶打著蠟染的衣裳

月光照她，笛聲熏她

她的心啊，像雀子發(fā)慌

棒槌蘸著晚風(fēng)，揚(yáng)起，落下

“上游那個砍腦殼的……”星星的咒語

從銀河潑灑下來

在她胸口，掏出閃電的光芒

棒槌舉著舉著，節(jié)奏慢了

笛聲稀薄，每一聲都被皂角水洗白

河口那棵柳樹，被風(fēng)抽走了魂

在夜色中亂舞，像喝多了苞谷酒

身體的邊疆

只有在身體的邊疆，靈魂才會在場

這習(xí)慣成癖，如記憶中的牽牛繩

穿鼻鎖住那頭壯實的水牛，它總愛對著

柱子撞個沒完，仿佛那老木頭里

藏著它的情敵。它想一決高下

它有信心放倒對方。那天，牽著它

經(jīng)過風(fēng)雨橋，它突然對著一棵泡桐

咆哮，前腳蹬在橋肩上，威武不能屈的

樣子，嚇得一支迎親的隊伍落荒而逃

轎子里的新娘，連聲尖叫。我

呵斥，然后，拽著牛鼻子，原地轉(zhuǎn)圈

第七圈時，它終于服軟，乖乖地

跟在我身后，像低眉順眼的隨從

我們迎著落日走，在晚風(fēng)中回家

那天夜里，我手腳發(fā)麻，沒識一個字

牛的心事

黃昏，每頭牛的眼里，都在流鹽

苦蕎哥，從后山打柴草回來

他的肩上，一捆鮮嫩的巴茅，抖擻著

像得勝而歸的毛猴

去年春上，他家的一頭母牛墜崖摔死

還有十天就要出生的牛犢，也死了

死在媽媽的子宮里，眼睛閉著

晚風(fēng)替它念經(jīng)?？嗍w哥的兒子牽著牛繩

失聲痛哭，哭瞎了山上的星斗

哭到每一座山都生出一頭牛犢

苦蕎哥沒哭，他像一座不會流淚的山峰

默默喂養(yǎng)著更多的牛

更多的牛，和月光一起圈養(yǎng)在草棚里

它們習(xí)慣了沉默，跪在青草上

嘴里嚼著草香，眼里流出歲月的鹽粒

這些熱氣騰騰的鹽粒

和淚水的區(qū)別，隔著沉重而寬廣的生活

出遠(yuǎn)門

從小路走上大路，從泥路走向柏油路

每一步都很艱難，每一步

都像講述中國故事，沉重但叫人激動

跨過溪水，追逐河岸

從源頭走向下游

那些逼仄的記憶，被路上的荊棘收留

無論到哪里，我都以

山的高，水的深，向所有輕蔑的眼光

回以高原一樣的寬闊

祖先的叮囑，是箭鏃

此生，只向神靈低頭，不向低俗哈腰

金山在左，銀山在右

出門在外，我唯有一瓶特殊的罐頭

拿得出手。它空得只?？諝?/p>

曾經(jīng)少年時，我采自故鄉(xiāng)松樹林

多年來，我背負(fù)它，遠(yuǎn)涉迢遙路途

我有病時，吸;我缺鈣時，吸

我血液渾濁，吸;我萎靡不振，吸

呼吸，這個動詞，是我最愛的漢語

如今，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富有

因為靈魂深處，金山在左，銀山在右

這些山，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

鳥鳴吐納光芒，青溪生育彩虹

云朵，在天上，寸步不離緊跟我

它們讓赤心純凈，讓游子底氣倍增

我要像愛護(hù)命根子一樣，珍視

青山綠水，高調(diào)的坦然，低調(diào)的美

山一程，水一程，喜滋滋回家

寨口，我與相迎的風(fēng)，撞了個滿懷

責(zé)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