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君
世界上的寫作者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即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1935)和其他寫作者。這句看似玩笑話的邏輯在于:幾乎所有的寫作者都致力于自我的呈現(xiàn),唯有佩索阿致力于自我的消失?!芭逅靼ⅰ币辉~在葡萄牙語里含有“面具”的意思,他在72個“異名者”的掩護下,創(chuàng)造了大量風格各異的詩歌。他生前經(jīng)歷簡單,默默無聞,死后才名聲大振,被一些評論家認為是“歐洲現(xiàn)代主義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經(jīng)典作家”“最為動人的最能深化人們心靈的寫作者”。1996年,韓少功翻譯了佩索阿的散文集《惶然錄》,在這本散文集里,佩索阿不僅在文字中“游歷我自己的第八大洲”,也讓讀者從中窺探到他豐富的、略大于整個宇宙的內(nèi)心世界。此后,佩索阿的名字才引起中國讀者的關(guān)注。今天我們一起走進《惶然錄》和佩索阿的詩作,走近佩索阿的精神世界。
其 人
異名者
費爾南多·佩索阿于1888年6月出生在葡萄牙里斯本,父親在他不滿6歲時因病去世,母親再嫁給葡萄牙駐南非德班領(lǐng)事。佩索阿隨母親來到南非,在那兒讀了小學、中學和商業(yè)學校。在南非生活的十余年間,盡管繼父對他們母子都很好,但是敏感的詩人還是從此養(yǎng)成內(nèi)斂、低調(diào)、嚴謹、自閉的性格,情感熾烈卻不茍言笑,內(nèi)心豐富而外表冷酷。佩索阿曾通過南非卡伯大學入學考試,但他放棄了在南非就讀大學的機會,于1905年毅然只身返回里斯本,并于次年考進了里斯本大學文學院,攻讀哲學、拉丁語和外交課程。實際上,佩索阿完全可以憑借出色的英語水平找到更好的工作,但他并沒有這樣做,而是先后在數(shù)家進出口公司擔任“外聯(lián)人員”,成為一名默默無聞的公司職員,每天做著平庸的工作,以此換來充裕的業(yè)余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
1912年,佩索阿在文學刊物《鷹》上發(fā)表了第一篇文學評論《從社會學角度看葡萄牙新詩》,并在1912至1914年,與友人創(chuàng)辦了幾本雖然短命卻影響深遠的文學刊物。盡管佩索阿一生筆耕不輟,留下了大量的詩歌、評論和戲劇,但他并不熱衷于向外人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詩集《使命》是他生前唯一發(fā)表的作品。佩索阿除了用本名進行創(chuàng)作外,還給自己杜撰了72個異名。他不僅為其中的異名者編造了身世,似乎他們確有其人,甚至還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思想體系和寫作風格。佩索阿本人曾談及“異名”的來源。1935年1月13日在寫給阿道夫·卡斯伊斯·蒙特羅的信中,他這樣解釋道:“從幼兒時代起,我就總喜歡幻想在我的周圍有一個虛擬的世界,幻想出一些從來不曾有過的朋友、人物……對我來說他們是那樣的真實,就如在面前。我為他們編造出姓名、身世,想象出他們的樣子——臉孔、身材、衣著、風度——我會立即看到他們就站在我的面前。就這樣,我結(jié)識了幾位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朋友?!彼汛罅匡L格迥異的詩作分別歸于自己虛構(gòu)出來的三位詩人——坎波斯、雷耶斯和卡埃羅名下,不但如此,他還虛構(gòu)了三位詩人的生平以及相互之間的來往書信。創(chuàng)造他們的作者最終被他們?nèi)∠皣栏竦卣f,費爾南多·佩索阿并不存在”——坎波斯如是說?!痘倘讳洝纷畛醯淖髡呤且粋€名叫文森特·格德斯的年輕人,五年后,佩索阿“解雇”了他,托名貝爾納多·索阿雷斯重新寫作。
其 文
《惶然錄》選段
1.內(nèi)心的交響
我的內(nèi)心是一支隱形的交響樂隊。我不知道它由哪些樂器組成,不知道我內(nèi)心中喧響和撞擊的是怎樣的絲竹迸發(fā),是怎樣的鼓鐸震天。我只知道,自己就是這一片聲音的交響。
2.街頭歌手
他正在遙遠之地用最溫柔之聲唱著一支歌。樂曲使陌生的歌詞變得似乎熟悉起來。它聽起來像一曲為靈魂譜寫的FADO(注:葡萄牙民間音樂的一種),雖然它實際上與FADO毫無共同之處。
通過它隱秘的歌詞和它動人的韻律,歌聲訴說每一顆心中都存在的事情,也是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似乎正站在街頭如癡如醉地傾心而歌,甚至唱得旁若無人。
人群聚集,傾聽他的歌唱,沒有絲毫嘲弄的跡象。歌聲屬于我們所有的人,有時候直接對我們訴說出某些失落民族的神奇秘密。如果我們留心于這一切,城市的噪音行將隱而莫聞,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小汽車也無法擾動耳鼓。但我只是感覺到它,并不能聽到它。陌生人的歌唱中有一種強烈情感,在滋養(yǎng)我內(nèi)心的夢想,或者在滋養(yǎng)我內(nèi)心中不能夢想的部分。
對于我們來說,雖然這只是街頭可以看看的什么玩意,但我們?nèi)甲⒁獾骄煸诼乩@過街角,走了過來。他仍以慢騰騰的步子走向我們,停了停,在賣傘的小伙子后面,像一個只是隨意看看的閑人。在這一刻,歌手停止了歌聲。沒有人說一句話。
然后,警察走進了人群。
3.單調(diào)產(chǎn)生的快樂
大多數(shù)人以其愚笨生活在他們的生活之中,而這一回,愚笨中的智慧更使我驚訝。
顯而易見,普通生活的單調(diào)是極其可怕的。我在這個普通的餐館吃中飯,看見柜臺后面的廚師,還有右邊的老侍者,正在像對待這里所有的客人一樣為我服務(wù),我相信,他這樣做已經(jīng)三十年了。這些人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即便過上四十年,那個廚師差不多還是在廚房里度過每一天,有一點點休息,相對來說少了點睡眠,有時候去他的村子打一轉(zhuǎn),回來時拖沓了一點,但無須愧疚。他慢慢積攢自己慢慢賺來的錢,不打算花掉的錢。他將要落下病痛,并且不得不放棄(永遠地)他的廚房,進入他在G省買下的墓地。他在里斯本活了四十年,但他從沒有去過R區(qū),沒有去過戲院,只去過一次C區(qū)(那里的馬戲小丑嵌入他生活的深處歷久彌新)。他結(jié)婚了,為什么結(jié)婚?怎樣結(jié)的婚?我一無所知。他有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當他沖著我的餐桌把身子斜靠在柜臺,他的微笑傳達了一種偉大、莊重、充實的快樂。他并沒有裝模作樣,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他之所以顯得快樂,是因為他確實快樂。
那個剛剛給我上了咖啡的老侍者,又怎么樣呢?在他的一生中,他數(shù)以萬次地這樣上咖啡,活得與廚師無異,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干活的餐廳與其他人干活的廚房有四五碼之遙。這樣說,當然撇開了另一些小差異,諸如他有兩個小孩而不是五個,他更經(jīng)常地去G市,他比廚師更了解里斯本(如同更了解O市,他在那里待過四年),他同樣是充實的。
…………
一切事物最終來說都是相對的。街頭一個小小的事故,把餐館廚師吸引到門口,此時的他,比我尋思一個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念頭,比我閱讀一本最好的書,或欣悅于一些無用之夢,有更多的娛樂。而且,如果生活本質(zhì)上是單調(diào)的,那么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單調(diào)。真理不屬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擁有真理,但他擁有快樂。
…………
一個人為了擺脫單調(diào),必須使存在單調(diào)化。一個人必須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覺,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歡愉可供探測。在我日復(fù)一日的工作當中,充滿了乏味、重復(fù)、不得要領(lǐng)的瑣事,但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遙遠海島的殘夢,在另一個時代的花園大道上舉行的種種聚會,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覺,另一個不同的我。但是,平心而論,我意識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們就會無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事實是,V先生的(單調(diào))比任何夢中國王(的單調(diào))更有價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辦公室比所有虛構(gòu)花園里的寬廣大道更有價值。因為正是V先生,才使我能夠享樂于國王夢;正是因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夠享樂于內(nèi)心中種種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夢中的國王屬于我,我還有何可夢?如果我擁有那些絕無可能的山光水色,那么還有什么東西可為幻影?
我一直被這種單調(diào)護佑。一樣的日子乏味雷同,我不可區(qū)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開心地享樂于迷人的時間飛逝,還有眼前人世間任意的流變,還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來的笑浪,夜間辦公室關(guān)閉時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歲月的無窮無盡。
因為我是無,我才能夠想象我自己是一切。如果我是某個人,我就不能夠進入想象中的這個人。一個會計助理可以把自己想象成羅馬國王,但英國國王不能,因為英國國王已經(jīng)失去了把自己夢想成另一個國王的能力。他的現(xiàn)實限制了他的感覺。
其 詩
三位異名詩人和他自己
前面提到,在佩索阿設(shè)計的眾多的“異名者”中,最著名的三個詩人分別是阿爾貝托·卡埃羅、里卡多·雷耶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波斯。
卡埃羅自然、真實,用簡單的語言和有限的詞匯寫作。他奉行感官現(xiàn)實主義,抗拒象征主義詩歌的神秘和浪漫主義的無病呻吟,主張傾聽自然,親近自然。
雷耶斯是異名者中的“知識分子”,受過良好的教育,是一位醫(yī)生。他是一個君主主義者,堅持捍衛(wèi)政治和文學上的傳統(tǒng)價值。他的詩歌講究韻律,格式嚴謹,用詞講究。
在所有的“異名者”中,坎波斯可能是最接近詩人真實內(nèi)心和個性的一位。坎波斯被佩索阿稱為“大師”,他出生于葡萄牙的南部小鎮(zhèn),早年在蘇格蘭首府求學,后來成為海洋工程師,喜歡環(huán)游世界,對東方尤其感興趣。中年后厭倦了四處漂泊的生活,回到里斯本定居。坎波斯早年受到頹廢象征主義的影響,隨后是未來主義的影響,在大量的作品中歌頌機器和城市,激情恣意,后來又變成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對人類世界充滿絕望和不安。在這些異名者之外,作者還有一個“自我”,這個才是作者的真正性格,體現(xiàn)出作者對關(guān)于真理、存在及個性等深層哲學意義的獨特思考。
如果我死后
◆[葡萄牙]阿爾貝托·卡埃羅 譯/楊 子
如果,我死后他們要給我寫傳記,
那太好辦了。
我只有兩個日期——生日和死日。
其余的所有日子都構(gòu)成了我。
我是很好描繪的。
我活得像瘋子。
我熱愛事物,沒有一點感傷。
我從未有過不能滿足的欲望,因為我從不趨于盲從。
對我來說,聽見了永遠比不上同時也看見。
我明白事物是真實的,一切都彼此相異;
我用眼睛明白這一點,從來不靠思想。
用思想去理解最終必然發(fā)現(xiàn)它們毫無分別。
有一天,我像個孩子那樣犯困。
我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順便說一句,我是僅有的本性詩人。
用玫瑰為我加冕
◆[葡萄牙]里卡多·雷耶斯 譯/楊 子
用玫瑰為我加冕,
真的用玫瑰
為我加冕——
那在燃燒的額頭
焚毀的玫瑰
這么快就耗盡了!
用玫瑰為我加冕
用那轉(zhuǎn)瞬即朽的葉飾。
夠了。
1914.6.12
牛頓的二項式定理
◆[葡萄牙]阿爾瓦羅·德·坎波斯 譯/楊 子
牛頓的二項式定理像米洛的維納斯一樣優(yōu)美。
事實是,太貴重了以至無人理睬。
0!0!0!0!——0!0!0!0!0!0! 0!0!0!——
0!0!0!0!0!0!0! 0!0!0!0!0!0!0!0!
(風從那兒冒出來。)
當虛空留給了我們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 譯/楊 子
當虛空留給了我們,此時
那啞默的太陽
是愉快的。林中的寂靜
是大片無聲的聲音。
微風笑夠了。
某人正在把下午忘掉。
模糊的東西敲打葉簇
卻不碰晃動的樹枝。
忍受希望是意味深長的
就像一個故事要用歌唱出來。
當森林陷入寂靜
森林便開口說話。
1932.8.9
(摘自《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
精 彩
書評
讀佩索阿,想象另一種生活
□朱玨瑾
我住在港島,工作也在此地,每日出門不是軒尼詩道,便是駱克道,兩條并行線,一條路走到底。我坐在三十幾層高的窗邊,望出去就是跑馬地的山。每日、每夜,我望著同一片山脈在沉默中生長凋零。它和人一樣,都被隱形的力量主宰。
有沒有想過?很有可能,你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將在辦公室里度過了。你以為天大地大,明天、將來,日子總該會有不同。說不出原因的,只是覺得應(yīng)該如此。但其實,很有可能,在老去前的絕大部分日子,你都將在辦公室里度過了。聽起來,這是讓人恐懼的生活。
在100多年前的葡萄牙里斯本,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會計。他也每日都像這樣,坐在一張辦公桌前,面對總也做不完的賬目,卻自得其樂,用72個異名為自己筑起廣闊的城堡,寫下這樣的話語:“命運,是穿越所有景觀的通道?!?/p>
他是費爾南多·佩索阿,那個宣稱我們除自己的感覺之外,一無所有的詩人。他并不害怕生活單調(diào),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最微不足道的事都也富有偉大的意義。他很高興做一個會計,一個會計可以把自己想象成羅馬國王,但英國國王卻不能,因為做一個英國國王的現(xiàn)實,讓他失去了把自己夢想成另一個國王的能力。
他的《惶然錄》就像是從孤獨里長出的花,思想的美麗顯現(xiàn)在屬于塵埃的倒影里。一個人所能觸碰到的全部現(xiàn)實,也不過就是座孤島,也是座巨大的潛水鐘,落地窗就是生活的界限,窗外世界斑斕,看得見,卻與己無關(guān)。但詩人的目光是永遠無法被捕捉的風,無論是一張30尺長的辦公桌,還是一本算不完的賬目,這些都不足以構(gòu)成枷鎖。
文學的無用之用在哪里?就在于它能讓人超越目之所及的現(xiàn)實,得到自由。
我身在灣仔無數(shù)幢水泥空間的任何一幢,心也隨著佩索阿帶來的靈感,時常都在到處神游。有時會走進荒無人煙的山里,以為星群是遠古的人留下的秘密;有時會在無盡的海岸線邊徘徊,那么多的夜晚,風起云涌,光在守夜人的眼里被偷去;有時也可以是一場苦行僧般的徒步,任憑話語消失,墮入身后遺忘的深淵。所有的想象都會比可能遇見的現(xiàn)實更加偉大,正因為在小小島的一幢無名之樓的某個角落,我才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地方。
有些人過于匆忙,有些人從未感受,沒人注意到海鷗正在歌唱。到后來,讓我恐懼的終于不是身在何處,而是失去了所有對生活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