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的殖民反抗者

摘? 要：《香港三部曲》記錄了香港自開埠以來的百年殖民史，而其中，主人公黃得云與各個男性角色也在殖民與被殖民的關(guān)系中不斷轉(zhuǎn)換位置。而在這些眾多的男性角色中，“姜俠魂”作為一個只出現(xiàn)了兩個章節(jié)的神秘角色卻內(nèi)涵豐富，游離于殖民與被殖民關(guān)系的“流浪者”，他既有著強烈的反抗殖民的意識，同時也有著被殖民者根植的怯懦與莽撞。

關(guān)鍵詞：香港;后殖民主義;身份認同

作者簡介：宗藝（1994-），女，漢族，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8-0-02

引言：

施叔青作為一個客居香港十多年的旁觀者，她以為香港立書作傳的雄圖而開始了《香港三部曲》的寫作。香港從開埠到回歸這百年的歷史實際上也是一個完整的殖民史，而施叔青則是企圖通過主人公黃得云，一個從東莞被綁架到香港為妓的女人和她的后代的故事，來記錄香港的殖民史。而施叔青作為一個“記錄者”，她讓一個女性成為了香港的化身。而香港的命運，既逃脫不開被“拋棄”的開始，也離不開被“殖民”的原罪。

一、后殖民主義

在后殖民主義的理論中，殖民與被殖民的關(guān)系是逃不開對“身份/認同”和“自我/他者”的定義的。在當代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中，身份具有兩種基本含義：一是指某個個人或群體據(jù)以確認自己在一個社會里的地位的某些明確的、具有顯著特征的依據(jù)或尺度（性別、階級、種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用“身份”這個詞語來表示;另一方面，當某個人或群體試圖追尋、確證自己在文化上的“身份”時，它也就可以被理解為認同。簡單地說，就是一個人在理論上追問自己在社會和文化上是誰（身份），以及如何及為什么要追問是誰。

在一個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中，關(guān)注自我/他者的問題，通常都是在一種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中進行討論。例如殖民與被殖民、男人與女人、白種人與黃種人等。對于自我/他者關(guān)系的研究，實際上是通過文化研究進行社會批判、政治批判和意識形態(tài)批判，并由此解構(gòu)和消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某些既定的概念與偏見。

而這在《香港三部曲》中也有所體現(xiàn)。黃得云，一個被殖民地的被殖民者，希望通過“性”能夠獲得亞當·史密斯的青睞，使自己能在當時的香港社會有一個合理合法的身份和體面的生活，即是為了獲得身份而尋求認同的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黃得云理所應當?shù)貙⒆约悍胖迷凇八摺钡奈恢??？牲S得云在性上的大膽與順從非但沒有讓她如愿以償，反而使得亞當·史密斯矛盾重重。因為在性之外，亞當渴望獲得英國上層階級的賞識與認同，卻處處碰壁，在性之內(nèi)，他從黃得云，一個黃種人妓女的身上獲得了征服的快感卻又不能接受自己沉迷于其中。

除此之外，不論是屈亞炳還是西恩·修洛，他們與黃得云的關(guān)系，不論是男人與女人，還是殖民與被殖民，白種人與黃種人，總是在一個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中轉(zhuǎn)變。

通過“性”去體現(xiàn)他們的殖民與被殖民的關(guān)系是直觀的。甚至可以說有關(guān)“性”的主導權(quán)的轉(zhuǎn)變，即是在殖民過程中，“話語權(quán)”的更迭。

殖民與被殖民本身就不是一件簡單區(qū)分的關(guān)系，他們互相影響，又相互滲透，在“自我”與“他者”的身份認同中不斷變化。

二、“姜俠魂”形象

但在《香港三部曲》中，還有一個男性形象自始至終卻是模糊的，抽象的，難以直接分析出其身份定位的，那就是姜俠魂。

姜俠魂是誰？他初登場是在《香港三部曲》第一部《她名叫蝴蝶》的第三章“紅棉樹下”，他是廣州粵劇界頗負盛名的優(yōu)天影劇團的武生，而在黃得云因為和亞當·史密斯的關(guān)系即將破裂時，她在灣仔大廟王看到了在戲臺上伏白虎的武生姜俠魂，姜俠魂由此登場。

作為一個來歷不明去向不明幻影一樣穿插在故事中的人物，和其他男性角色相比，姜俠魂是一個神秘的問號。他被迫離開故鄉(xiāng)，成為了一個天涯飄零人，甚至連“姜俠魂”這個名字都是后來由戲班老板賦予他的。而他最后一次聞到的故鄉(xiāng)的味道，卻是仇恨和血腥。這讓他天然地便使黃得云獲得了一層親近感，她在滿是粉墨油彩的戲班后臺獲得了一種融入的認同感，她又從這個倚樹望入故鄉(xiāng)的流浪藝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姜俠魂的故鄉(xiāng)，南澳，是一個因中國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而成為走私鴉片中心之一的地方，姜俠魂家的田地被走私販看中修成了馬廄，他的父兄被美國人口販子擄走，姜俠魂死里逃生，在絕望和仇恨中離開故鄉(xiāng)，后來因粵劇老板賞識成為了一個武生。

可同時，他又是英俊的，挺拔的，有力的，一身的“強筋鐵骨”，充滿了有關(guān)“性”的吸引力，而對于當時將依附男人當作生存的唯一的手段的黃得云，姜俠魂這一個沒有身份地位，因為戰(zhàn)火而失去了家鄉(xiāng)也失去了名字的流浪人，卻成為了她內(nèi)心被拯救的唯一希望。

姜俠魂登場的時機非常的巧妙，他因香港成功從鼠疫瘟神手中逃生而出現(xiàn)，出現(xiàn)時恰好黃得云已經(jīng)開始失寵于豢養(yǎng)她的英國情人，而當他離開時，黃得云已明確知曉自己被遺棄的命運于是決心同他一起登上戲班的船只遠走高飛，離開這個使她的人生沉淪又即將覆滅的地方?？善愀壑趁裾南畎腰S得云留了下來。姜俠魂也不知所蹤。

在“紅棉樹下”這一章中，“姜俠魂握著臺上打虎的拳頭發(fā)誓，戲班撤離的當天晚上，他要放一把火，把這罪惡的城市燒個精光。他后悔被迫逃離南澳的那個晚上，沒有點一把火丟到英國人占用的馬廄。”、“姜俠魂真正的敵人，并非下船挾妓而游的春園街那批老兵，他的真正的敵人是山頂羅馬石柱巨宅的殖民者。”這兩段話明確地指出了姜俠魂不同于其他角色的鮮明的反抗精神，他對于殖民者的仇視與醞釀中的報復是簡單直接的，他也是《她名叫蝴蝶》中唯一一個與黃得云有交集卻沒有發(fā)生性關(guān)系，并將反抗殖民暴露于言行的男性角色。

而作者施叔青則專門在第四章書寫了“有關(guān)姜俠魂的傳說”。在這一章節(jié)中，姜俠魂的反抗殖民者的形象卻變得更加復雜起來。姜俠魂孔武有力，吸引了各地富戶的媵妾，他有力的臂膀環(huán)繞著她們，給予她們難以取代的安全感，同時他還會滿足她們久曠的性欲。姜俠魂也借此發(fā)泄男人的本能，他無力回擊英國強盜加諸他家族的欺侮凌辱，唯一令姜俠魂的生命不感到疲弱的，只有他的原始的情欲。在這段敘述中，姜俠魂，他無力回擊英國殖民者以報家仇，只能通過在“性”上對女性的吸引力以及在性關(guān)系中的絕對主導權(quán)來獲得平衡。而直到最后離開，他也沒有一把火將這罪惡的城市燒光，反倒是有個黑衣戴斗笠的男人同他借了火后，他便隨著那個男人一起從岸邊消失了。而關(guān)于姜俠魂的下落，施叔青在這一章中也給出了幾個不同的答案。

一是說他偷渡上了一艘外洋貨輪發(fā)誓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回被綁架的父兄團聚，因此踏上了不知去向的旅途，在海上永遠消失。二是說姜俠魂激于民族義憤加入海盜集團以打劫英國商船為對象。三是姜俠魂加入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陣營，以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為畢生奮斗的職志。四是姜俠魂被黑社會吸收成為了三合會的成員之一，最后在廣州起義失敗后和陸?zhàn)〇|一起犧牲成仁。

又因為說故事的人不愿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無聲無息死在統(tǒng)治者鞭下，他們穿鑿附會把另一件反英事跡也算到姜俠魂頭上，總之最后不論是死在廣州政府還是香港政府的手上，姜俠魂都是至死不屈。

由此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姜俠魂的形象，一個出身農(nóng)民的粵劇團武生，隨著劇團的船只四處漂泊，心中充滿了對殖民者的仇恨，時時計劃著復仇，失去了土地，失去了父兄，失去了家鄉(xiāng)，失去了自己的名字。雖然獲得了一個頗具武俠風范的新名字“姜俠魂”，卻還是會在下臺后像個農(nóng)名那樣蹲在地上抽旱煙。

為什么說姜俠魂是另類的殖民反抗者？

因為姜俠魂他是一個身份模糊而目的明確的反抗者形象。不論是血緣的象征——父兄，還是根源的象征——家鄉(xiāng)，所有能屬于他自我身份的證據(jù)都已消失，而姜俠魂又十分清楚，導致他失去自我“身份”的罪魁禍首就是英國殖民者。他四處漂泊卻始終心掛父兄家鄉(xiāng)，看到了殖民者和殖民地便想要將其毀滅，他試圖通過暴力直接的反抗去證明他的存在，卻又從未真正意義上的實施過反抗。

所以與其說姜俠魂是一個具體實在的人，倒不如說他寄托了被殖民者最樸素的反抗愿望。姜俠魂的四個民間傳說的下落，不論是踏上外洋貨輪去尋找父兄還是打劫英國商船作為報復，亦或是參加革命最后犧牲，都是帶著濃重的悲劇色彩的。

姜俠魂的命運到了這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命運了。與其說施叔青寫了一個匆匆登場的民間英雄，倒不如說她試圖記錄下在當時人們對于殖民反抗的微弱與無力。寄托于強壯驅(qū)殼和游俠精神的反殖民，是一場注定失敗的自娛自樂。而不屑于投懷送抱的女人的姜俠魂，卻偏偏只能從這些女人的身上獲得認同。自我與他者關(guān)系的相互影響也無法抹除。他的仇恨強烈而復仇卻遙遙無期，而反殖民的進程始終停留在對堅船利炮的對抗，精神與文化上的困惑與貧瘠使得姜俠魂企圖找尋到過去的“身份”，卻始終停留在暴力手段上。所以即便后來他又獲得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卻仍然難逃反抗殖民失敗的命運。

三、另類的反抗者

由此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姜俠魂”是一個另類的殖民反抗者形象。

從他和英國殖民者的關(guān)系來看，他并不甘心屈從于殖民者帶來的傷痛，但也無力反抗，他也企圖去復仇殖民者，但結(jié)果自然是無疾而終。而從他和女性的關(guān)系來看，姜俠魂不屑于她們的大膽與放蕩，卻只能通過她們證明自己的“話語權(quán)”，在這一層面上的性關(guān)系中，他與這些女性互相掠奪，互相慰藉，互為殖民與被殖民的關(guān)系。而從他和作者筆下作為香港的縮影存在的主人公黃得云的關(guān)系上來看，“姜俠魂”，也是作為被殖民的故國故鄉(xiāng)的一個象征，她或許曾經(jīng)寄希望于他的有力軀體能帶領(lǐng)她逃離苦海，最后卻明白，不論是姜俠魂被美國人販子擄走的父兄還是被人販子擄到香港的黃得云，同為深陷殖民地中的被殖民者，他們始終都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所以從始至終，姜俠魂這個殖民反抗者，是一個被殖民者們通過零散的傳說和歷史記載共同想象出的具有傳統(tǒng)武俠色彩的反抗者。而不論是當海盜還是參加革命起義，暴力是他反抗殖民的唯一手段。被殖民者們無力去與整個殖民統(tǒng)治抗衡，所以他們只能讓一個神秘的、孔武有力的、行蹤詭秘的“姜俠魂”去完成他們的殖民反抗?？伤姆纯怪趁裾叩牡缆窂谋瘎￠_始，而在這個殖民者擁有絕對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話語權(quán)的香港，也注定以悲劇收場。

作為一個另類的殖民反抗者，“姜俠魂”他既勇武又懦弱，既莽撞又謹慎，他是矛盾的，也是復雜的、神秘的，但他卻不是獨立的，單一的，他有別于其他殖民反抗者最大的一點不同，是他為當時的香港和香港人，提供了一個逃離殖民與反抗殖民的想象空間。而他的流傳在民間的反抗殖民的傳奇，也或多或少成為了當時香港，那場失敗了的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革命起義的投影。

參考文獻：

[1]施叔青：《香港三部曲》，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

[2]劉康：“后殖民主義批評——從西方到中國”，《文學評論》，1998年，第1期.

[3]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上海：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3年.

[4]羅鋼等：《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