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標
一
初中開學第一天,唐大海問王之謙用不用送。王之謙馬上拒絕了。王之謙不想看到那個煎餅馃子攤兒是不想因為它而聯想到媽媽。一想到媽媽,就覺得心臟被突然提起來,胸腔里留下很大空當兒。處理完媽媽的后事,舅舅臨走時對他說,不想跟他,就到舅舅家。舅舅的意思他懂。自己和唐大海沒有血緣關系。和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在一起生活算怎么回事呢?況且,他雖然沒了母親,還有舅舅啊。盡管舅舅一年也來不了幾回,但舅舅畢竟是親舅舅,總比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繼父強吧。還有,自己不想讓他到自己的學校門口擺攤兒,是不希望同學們知道他有一個賣煎餅馃子的繼父。自從沒了母親,王之謙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別人對他露出可憐或者同情的眼神。
王之謙其實知道自己心里并不想離開家,也不想看到有點陌生的舅媽,住在那樣的家里想想就可怕。誰愿意離開自己和媽媽的家?媽媽人不在了,可媽媽的味道還在。
好在一天一天過去了,兩個禮拜過去了,唐大海的煎餅馃子攤兒沒推來,白白讓自己擔心了一通。但是從這件事上,王之謙倒是有那么一點怕他,他似乎很了解自己內心的想法。有時王之謙覺得他就像冬天公園里堆出來的陰冷雪人,讓人捉摸不透。
漸漸地,王之謙被學校的其他東西吸引,認識了一些新同學和新老師,開設了一些新的學習科目。這些東西很快塞滿了腦袋,整個白天幾乎沒有時間暗自傷心難過。而且和同學坐在一起上課或者去投投籃球,感覺自己并沒被其他同學當成特別關注的對象,這是王之謙所希望的。
吃晚飯是他們每天唯一在一起面對面的時間。吃飯時通常很安靜,都不說話,但每隔一個星期王之謙知道他會閃閃爍爍地問問學校的事。他問王之謙班級里誰品學都好,王之謙說不知道。兩個禮拜后再問的時候,王之謙說金玉。后來,他還問起王之謙月考成績,王之謙說二十多名吧。他說,挺好,晚上做夢時跟你媽往前說,說第九。要不和我說的對不上。
王之謙記得以前他也這樣,在媽媽面前幫他瞞過錯。
睡覺前王之謙覺得他話里有話。他為什么讓我說第九呢?反正也是往前說,讓媽媽高興,為什么不說第三呢?是怕媽媽不信么?還有,他說“要不和我說的對不上”的意思,是他也在夢里和媽媽見面?一定是。
有時王之謙看出他沒話找話,問他有沒有交好朋友,王之謙說沒有。他說得有好朋友,男生女生都行。王之謙發(fā)現,他認真說話的時候頭就會歪著,眼睛也不正對著別人的眼睛,像個老謀深算的家伙。王之謙說我沒和女生交朋友。他問女生怎么了?王之謙說老變臉。他說瞎說。王之謙說又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說。他問還有誰?王之謙說金玉也這么說。他說哦。他問金玉又考第一了么?王之謙說嗯。他說挺好。
他就是這樣,說出來的話總是這樣的少,剩下的都在肚子里,就像泰坦尼克號撞到的冰山。王之謙覺得自己明白他說出來的話,但猜不到他肚子里的話。王之謙吃完飯就把門關上,寫作業(yè)或者預習。他在廚房干活兒,盆啊桶啊什么的擺得滿地,他就在那些空當里來來回回,但從沒把盆啊桶啊什么的踢翻,或者被絆倒。也許是自來水的水流聲太大,王之謙沒聽到。王之謙想看他被絆倒的樣子,一直沒看到。
初一下學期,一天吃飯前,他說先試試新球鞋。王之謙看到鞋子覺得眼熟。穿上,正好,好看,是自己心里想要的那種,而且好像和金玉的一樣。他似乎猜到王之謙會很滿意。雖然王之謙已經很控制了,但他總能一眼看穿王之謙的心思。吃飯時話題又說到了金玉,他說,好朋友最好什么都差不多,要不處不長。王之謙說嗯。這句話王之謙當時只聽明白一半,睡著前才好像明白了另一半。
早上出門時,他給王之謙拿了兩個煎餅馃子。王之謙說吃不了。他說給你好朋友帶一份,他保證愛吃。王之謙覺得還是他厲害,可他怎么知道我有好朋友呢?他怎么保證他一定愛吃呢?下樓走到岔路口跟金玉會合前回了一下頭,果然看到他站在窗戶旁邊。王之謙明白了,他在樓上偷偷地看,他真有點耍賴。王之謙剛才還覺得他厲害,現在知道,他可能經常偷偷地做這樣的事。一個大人,干起偷看的事,這讓王之謙覺得不快。有一次,王之謙上自習課,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人向大門走,背影很像他?,F在看,很可能就是他。他去學校干什么?和班主任談話么?可老師怎么從來沒說過呢?之后也沒有什么異常。除了之后輪換座位時老師把他的座位調了一下,那不過是因為他的同桌向老師告狀的結果。其實他對她沒干什么,只是不想和她說話,她的臉變得快,就像春晚上的變臉表演。別的也沒有什么了。也許不是他吧?平時并沒太注意過他的背影。
王之謙天天帶著兩份煎餅馃子下樓。和金玉穿一樣的鞋,吃一樣的煎餅馃子。金玉很喜歡他做的煎餅馃子,早上都不在家里吃飯了。金玉說起這件事時王之謙心里有點得意,金玉把自己當成了可靠的朋友了。如果不是覺得可靠,如果王之謙哪天沒有帶他的份兒,那他豈不是要餓肚子了么。這件事讓金玉和自己都挺高興,也許他也高興。他雖然沒問,但他猜到了金玉是他的好朋友。王之謙調整座位之后就坐在金玉的后面,能看到金玉認真聽課和思考的樣子。從后面看人有點好玩兒,和前面看到的幾乎不是同一個人。王之謙覺得這次座位調整很合自己的心意。王之謙和金玉是好朋友,金玉的成績全班第一,有個這樣的朋友讓王之謙很滿意。金玉每時每刻都成為王之謙的模仿對象,特別是坐在金玉的后面,金玉總是在王之謙對學習厭倦的時候給他樹立了一個堅持不懈的榜樣。班主任表揚了王之謙兩次了,他的成績在一點點上升。聽到班主任第二次表揚的時候,王之謙想起他說的“好朋友最好什么都差不多”那句話,可能還包括學習的意思吧?如果真是這樣,他可就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了。
他又問月考,王之謙說第九。王之謙說這回別瞞了,真是第九。他說挺好,以后不用再對了,挺好。王之謙和他都笑了。王之謙睡前想今晚最好能夢見媽媽,也許睡得晚,竟沒做夢。王之謙早晨想問問他做沒做夢,看他樂呵呵的樣子,覺得不用問了,他一定和媽媽說了。
二
一天早上,王之謙只接過一個煎餅馃子。他問怎么了?王之謙說金玉搬家了。他說啊?搬家了?他當時的樣子就像犯了錯的小學生,頭又歪起來了,看著剩在手里的一個煎餅馃子好像不知該怎么處理。王之謙下樓走到岔路口,回頭看看窗戶旁的他。他在那兒,還拿著那個煎餅馃子。
王之謙心情也不太好。因為王之謙很久沒單獨走在上學的路上,沒有了金玉和他一起走,他感覺有點孤單。
緊接著就是期末考試前的最后一個月考,王之謙和他說,這次還得對一下,這次月考不好,第十。他說那金玉呢?王之謙說第三。他說也挺好,那就說第三吧,第三你媽準高興。王之謙說行。他說你別怨自個兒,其實第十也挺好。王之謙關上門,覺得有點對不起他,還得讓他和媽媽撒謊。做作業(yè)的時候就狠下心來不想別的,作業(yè)完成后,還把明天所有的課程預習了兩遍。臨睡前聽到他還在廚房為明天的煎餅馃子備料,洗菜時自來水嘩嘩的,這是他每天的功課。王之謙想,他最好小心些,別被絆倒。
之后的一段時間,王之謙覺得他像病了似的,看著很疲憊,沒有什么精神,顯得有點老。不過他本來年齡就很大(比媽媽大十二歲),記性也不太好。也許是忘了,上周本該談話的時候他什么也沒問。不過每天早上的煎餅馃子味道依舊可口,而且量還加大了。
下一次談話時王之謙看出他很激動,他歪著頭問王之謙,你知道我每天掙多少錢么?王之謙搖搖頭。他像好朋友似的悄悄告訴他——七百。王之謙低頭算了一下,然后有點吃驚地抬起頭看他。王之謙覺得他真是好朋友。不過,王之謙吃驚的是他為什么和他說這個。他說我買了個樓。王之謙低頭不語,突然想起舅舅好久沒打電話了。他接著說,下周咱們就搬到新房子住。王之謙開始沒聽清,說你說什么?他說下周咱們搬家。這次王之謙聽得很細心,他說的是“咱們”。王之謙說為什么要搬家?他說你媽說你屋子太小,你長個兒了。自己是長個兒了,校服褲子有點短了,嗓子也開始變聲,變得有些沙啞。王之謙說還是咱倆住么?他表情詫異,說你小腦瓜兒想啥呢?不是咱爺兒倆住還能有誰?他說“爺兒倆”時王之謙聽著很別扭。感覺他是鼓起勇氣才把這兩個字說出口。王之謙覺得他說的“爺兒倆”帶有劃定關系的深層意思,除了第一次王之謙被媽媽逼著叫了他一聲大爺之外,之后再也沒有叫過。王之謙覺得對他的稱謂是個讓人尷尬的問題。有一次鄰家奶奶對開門搬東西的他說,你兒子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多燉牛骨湯給他喝。他笑嘻嘻地說一周一次,燉了。王之謙覺得他高興就是因為鄰家奶奶說的話。我既然是他的兒子,叫大爺也不對啊?再說,他不是我親爸,我也不能叫他爸爸吧,如果叫“繼父”這兩個字就更讓人受不了了。爺兒倆,好像這關系也對也不對。王之謙說那這個房子你是不是要賣掉?他說這個房子賣不賣你說了算。最好現在別賣,你想你媽了,咱就回來看看。
王之謙故意這么問,王之謙需要判斷他買房子是不是以賣了這個房子為前提。晚上睡覺前,王之謙從書柜里找出包著房產證的塑料袋,上面已經有一層細灰,顯然沒被打開過。其實這個袋子還是他當著王之謙舅舅的面包好后,遞給王之謙的。他當時可憐兮兮地對王之謙舅舅說我真沒想要這個房子。他當時那個樣子,很可笑。
難道媽媽真的知道自己的床已經有些短了?然后對他說換個房子?他現在有了自己的房子,為什么還要以“爺兒倆”的名義和我一起住呢?他是真的要當我的爸爸還是另有所圖呢?王之謙并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他想上學的時候問問金玉,金玉總有解決難題的答案。
到了下個周末,王之謙和他搬到了新房子。他除了帶過來做煎餅馃子的工具還有他和王之謙的衣物,其他東西都沒搬,他說那邊都有。是的,什么都有。王之謙知道這是二手房,拎包即住的那種。一間大臥室,一間小臥室,還有敞亮的廚房和客廳。他把王之謙的學習用品和衣物放進大臥室,大臥室有一張大床,床兩側分別有一個書柜和衣柜。他特別突出了書柜中間推拉式的書桌,忙不迭地拉開桌面,讓王之謙坐下挺腰屈腿,王之謙說正好。他跟著說挺好,挺好。
他說你來看看窗外。王之謙看到窗外是一個新小區(qū),“西苑小區(qū)”四個字字形很時尚,樓都是新的。他們所在的舊樓和新小區(qū)之間隔著一道墻,新小區(qū)里邊能看到整齊的塊狀草坪,小公園,室外運動器材以及長條木椅。王之謙沒覺得有自己特別想看的,也猜不出他為什么這么興奮。
王之謙倒是覺得這張大床最好,可以盡情舒展他的腿。王之謙想躺下試一試,但沒有,王之謙坐在床邊,屁股感受了一下床墊的彈性。
趁他忙著收拾廚房的時候,王之謙看了一下他的小臥室。很簡單,一張小的舊床,一排衣柜,滿滿的,好像陽光都插不進來。
柔軟的大床,明亮的吸頂燈,舒服的書桌,令王之謙十分興奮。睡不著。王之謙總在想原來的房子,原來的很暗很小的房子,還保留著媽媽的味道的房子。
媽媽的味道是很獨特的,是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有一點淡淡的藥香、乳香、蛋香以及陳皮混合的味道,比開著窗時的茉莉花的味道還淡,但一直都有。以前,王之謙從外面回來,媽媽在或者不在,他僅憑味道就能知道。
王之謙早上出門時,他遞給他兩個煎餅馃子。王之謙說你又忘了。他說你一會兒下樓左轉,在西苑小區(qū)大門口等一會兒金玉。他家住西苑B7。
金玉?王之謙停滯了一分鐘或者更久,王之謙好像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他要搬家的真正原因。難道就為了我和金玉能每天一起上學放學?就為了讓金玉能吃上他起早專門制作的煎餅馃子?王之謙有點不敢相信這會是他堅持搬家的真正原因,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么?
王之謙覺得有淚要流出來,怕他看到,快速轉身下樓。左拐,正對著西苑小區(qū)的大門。金玉還沒出來。王之謙向新家方向看了幾次,想找到新家的窗戶。這時,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他向王之謙擺擺手,王之謙的眼淚沒有任何阻隔地流下來。好在隔得遠,他看不見。
他的身上,怎么會有媽媽的影子?
三
多年以前唐大海有過一段豪邁的少年時光,那是上世紀70年代。
那時他所在的學校充滿了歌聲。每節(jié)課前都要唱歌,此起彼伏的歌聲就像漸次砌高的紅磚墻,一起唱歌的孩子像一個個張著嘴的向日葵,心里沒有一點憂愁,到了秋天就會變成成熟的瓜子,咔咔嗑開,都是又香又白的好瓤兒。唐大海和同學們一起唱歌就是他上學的主要意義,而對讓人打瞌睡的課本則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唐大海喜歡豪邁。他的朋友李小狗說,咱班要是唱得最響亮,就是學校最豪邁的班。豪邁是李小狗從歌里學到的新名詞。唐大海能記住的知識大多從李小狗的嘴里說出來。豪邁真好!唱歌真好!李小狗和唐大海也有集體榮譽感,他們希望所在的班級最豪邁,所以他們唱得很賣力氣。
但是隔壁五年級三班有個大嗓門,差不多他一個人的聲音就能壓過唐大海班。李小狗說得讓那個大嗓門唱不了歌。放學時李小狗和唐大海把大嗓門堵在路邊,李小狗罵大嗓門唱歌像驢一樣,大嗓門一下子推倒了瘦小的李小狗,唐大海上去就給大嗓門一拳。大嗓門躺在地上時李小狗說打他嘴打他嘴,唐大海的黑拳頭很硬,每拳都打在大嗓門嘴上,他的嘴巴被打開了口子,大嗓門至少一個禮拜唱不了歌了。
學校第二天把唐大海的家長找來,讓家長把唐大海領回家——學校把他開除了。唐大海的父親沒聽唐大海關于豪邁的分辯。唐大海兄妹很多,沒有一個是上學的料。閉嘴,你他媽的豪邁個屁!唐大海父親背著手從后面吆喝著他。
唐大海離不開李小狗,總陪在李小狗上學或放學的路上。唐大海哀求李小狗,說我被開除了,你也出來吧,你也不是上學的料。李小狗說你得保證聽我的話。唐大海說好,我保證。這樣唐大海就和李小狗成天在街上混——打架、偷東西。李小狗總有歪主意,唐大海身大力大,敢下手。到23歲的時候,唐大海已經被拘留過很多次,李小狗比他少。
一天,李小狗對唐大海說得弄點錢花,他說他盯上了一個總拎著皮包的人,外地的,好像是采購員。唐大海說搶劫是犯罪,抓住得判刑。但架不住李小狗開導。李小狗說搶了就出去玩兒一個月,風頭過了就沒事了。唐大海和李小狗跟蹤那個人到一個僻靜的巷口,唐大海上去緊緊抱住那個人,李小狗搶了皮包跑了。唐大海也脫身了,脫身前把那個人的下巴打碎了。
唐大海和李小狗跑到沈陽住了一個月,逍遙了一個月。等他們回來時,立即就被逮捕了。唐大海被判無期徒刑,李小狗被判死緩。唐大海的父親給他送行李時說:“你最好死里邊?!碧拼蠛?闯龈赣H平靜而堅毅的眼神,是真希望他死里邊。
唐大海沒死里邊,李小狗死里邊了。死前說他比唐大海判得多,真冤。唐大海不覺得冤,25年后,他出獄了。
唐大海認為自己的人生教訓就四個字——交友不慎。其實這話是李小狗說的,他們都認為是對方把自己的人生毀了。
他出獄后沒有回家,他已經沒有家了,他留在了這個呼吸了25年的空氣卻又完全陌生的雪城。
獄友給他的錢很快就交給旅館了。當他出現在一個賣煎餅馃子的小攤兒前時,已經很餓了。他明顯地看到那個又黑又瘦的女人看他的時候,和別人的眼光不一樣。
仿佛這個又黑又瘦的女人能看懂他的心思。她其實什么都沒說,只是遞給他一個加了兩個雞蛋的煎餅馃子。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幫她推車。中午時就在兩個學校之間穿梭。
學校放學之后,瘦女人問他在哪兒住。唐大海說不知道。瘦女人看了他一眼,就不問了。她給一個人打電話,打電話的時候她變了一個人似的,聲音很大很豪邁。唐大海想到了唱歌,想到了遙遠的紅磚墻。當晚,他就在一個工廠里住下了,打更。白天,他給瘦女人推車,晚上打更。一天三頓,就吃瘦女人的煎餅馃子。打更房有一把長條的包著皮革的鐵椅子,有一塊混雜了很多味道的棉被似的門簾子,一半鋪著,一半蓋著。有一個鑄鐵爐子,投進木材和煤塊之后火焰發(fā)出轟轟的響聲??粗鵂t火,唐大海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希望。
瘦女人的手很干巴,好像是被火烤得脫掉了水分,但很靈巧。手里的一小勺和稀的面攤在潑了油的白鋼板上,很快就冒出熱氣,煎餅圓邊翹起,鏟子旋轉一圈,煎餅就成型了。嘴上問客人要雞蛋、香腸還是油條,手上幾乎同時就把雞蛋、香腸或者油條放了進去。再搭配幾種時令蔬菜,拿出塑料瓶噴出料醬,兩邊一翻,鏟子一壓,一個長方的煎餅就完成了。
瘦女人干活兒時的手讓唐大??吹冒V迷,他覺得那黑紅的沒有水分的手一定很暖和。離開手還能看到她扎著圍裙的胸,白色的圍裙中間有一塊補丁,就在胸脯中間那兒縫著,大大的補丁比里邊的胸明顯。
半年后,他也上手攤煎餅,他說用葷油攤煎餅更好吃。瘦女人就讓他試試,果然,煎餅馃子的生意越來越好了。瘦女人有腎病,臉色灰暗,看起來像五十歲的人,其實她才37歲。自己帶著一個5歲的兒子,唐大海喜歡這個五歲的男孩兒,因為他第一次見到唐大海,他就把手里的半截雪糕遞給了唐大海。唐大海很想有這樣一個兒子。
三年后,瘦女人的手幾乎完全失去了水分,她攤煎餅的時候顯得很吃力。唐大海對著她的手說我來吧。從此,瘦女人就把煎餅馃子攤兒交給了唐大海。唐大海白天出攤兒,晚上打更。每天晚上六點前把煎餅馃子車推回瘦女人家下面的鐵棚子里,然后上樓,把每天的錢交給她。瘦女人也給他零花錢,但他從來不要。
瘦女人已經進入血液透析的階段,每周一次。做過透析,女人就有了精神。接送孩子上學,給孩子做飯,或者到街口看看唐大海?;丶业穆飞峡偪礃渖系粝聛淼臉淙~,如果葉子正巧落在她手里,她會看上好一會兒。唐大海覺得她知道她也快成為那片樹葉了。
四
晚上,唐大海收攤兒來送錢的時候有些慌張。瘦女人說進來吧,進來說說。
唐大海說好好的,工廠就不用我打更了,本來挺好的,就說不用了。女人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這是她花了很多時間琢磨好的。她是前天給工廠打的電話。工廠的人說他們得找到接替的人,老唐拖地掃院子不惜力,這樣的人可不好找了。
瘦女人表現出像嚇了一跳。說哎呀,哎呀,你不是給人家看丟了東西?唐大海說你給找的活兒,我能打你臉么?瘦女人問那你還有別的住處沒?唐大海沒說話,看著瘦女人想,你怎么會不知道呢?瘦女人“為難”了半天,說要是不嫌棄,你就住這兒,來回出攤兒也方便。唐大海憋了半天沒說出話,撲通給瘦女人跪下了。瘦女人雖說我可扶不動你,可雙手還是搭在他的肩膀上。唐大海第一次離瘦女人這么近,心臟撲通撲通跳。他看不見她的臉,但知道她在笑,笑出的淚水都滴在自己的頭發(fā)上。
兒子聽見撲通一聲出來看,瘦女人讓兒子王之謙管唐大海叫大爺。王之謙紅著臉叫了一聲,轉身回屋里輕輕關上門。
瘦女人說我和你過不到長久。
唐大海說我知道。
瘦女人說我就是放不下兒子。
唐大海說我知道,我管。
瘦女人說你真沒有老婆兒子么?
唐大海說真沒有。
瘦女人說你從來沒有過女人?
唐大海說也有,年輕時花錢找的。
瘦女人說你得答應我,我走了你就當家。你要找就找個正經人,只有一件事,把我兒子養(yǎng)大成人。把他當成我,對他好。
唐大海說這事挺大,你信我?
瘦女人說半信半不信,我走了,魂走不了。
唐大海說我信。
瘦女人和唐大海辦理了結婚登記。
瘦女人的臉紅潤起來。有時唐大海收了攤兒,一家三口會去公園走走。唐大海的人生第一次找到了落點,他很滿足,很感激瘦女人給了他一個家和一個現成的兒子。瘦女人有時讓兒子騎在唐大海的背上,看兒子趕馬似的趕著他,瘦女人和兒子一樣開心。唐大海也高興,只要他們高興唐大海就高興,唐大海覺得他有了一個和別人一樣的家。
唐大海覺得瘦女人還能活很久,她的手不那么干巴了。瘦女人很滿意,從臉上到內心。她從他看兒子的眼神之中,他對兒子的態(tài)度之中都能看出,他很樂意充當父親這個角色。
鄰居李奶奶每每看著瘦女人一家三口人下樓,就會嘖嘖一聲,然后拉過瘦女人的手,和她悄悄說話。瘦女人聽她說話,再看一眼唐大海,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三口人走遠了,李奶奶還在后面嘖嘖,說這下可好了。
瘦女人告訴他哪里是城東,哪里是城西,哪里是城南,哪里是城北。唐大海說城北他知道,那里的空氣他呼吸了25年。瘦女人牽著王之謙的手,讓他講在江北監(jiān)獄里的好玩兒的事。他說有個死緩犯,叫小紅臉子,一直想逃出去,在牢里偷偷挖洞,挖了快十年,終于挖通了,領著幾個人往外爬,老高興了。探出頭,洞門口有很多管教在蹲坑呢,像抓耗子似的出來一個逮一個。原來他們挖錯方向了,那里是管教們經常打球的籃球場。瘦女人和王之謙都笑得快站不住了。
瘦女人問他你咋沒想跑呢?
唐大海說犯了事就得認罰,敢做就得敢當。在監(jiān)獄里叫我們學好人,當好人,我學了二十多年了,我還得出來試試呢。
瘦女人走得時間長了,就會很累。唐大海把她背在身上,瘦女人說給你個當好人的機會。唐大海嘿嘿笑。瘦女人說在你背上真舒服,都是肉。王之謙這時總是跑在他們的前面,吃著冰激凌,一會兒回一下頭,引逗著唐大海追他。
王之謙小學剛畢業(yè),她死了。
瘦女人臨死前和唐大海說過很多話。唐大海總是在瘦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之后說,你放心。
瘦女人的娘家人來了一大幫。瘦女人的后事剛處理完,瘦女人的弟弟就對唐大海說你該走了。唐大海說我真不是想要這個房子。瘦女人的弟弟揪住唐大海的衣領子瞪著眼睛說,你滾!這時王之謙跑回自己的小屋,從畫報書頁里拿出一張紙給舅舅他們看。他們看了瘦女人的遺書,跺跺腳,走了。
臨走前舅舅和王之謙在小屋里單獨說話。舅舅說,你記著,這里是你的家。你和他沒有血緣關系。要是他對你不好,咱就把他攆出去。你就到舅舅家,和舅舅一起生活。舅舅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王之謙上中學的第一天,對唐大海要送他上學回答“不用”時,唐大??吹酵踔t的眼睛里有種熟悉的狠勁兒,讓他想到了帶尖的冰溜子,唐大海覺得自己得十分小心才能化解它的危險。唐大海對去不去王之謙的學校門口賣煎餅馃子想了好幾個晚上,唐大海認識這里的一些老師,其中就包括王之謙的班主任。
唐大海找到王之謙的班主任,說這孩子內向,有個性,剛剛沒了母親。我雖說是個繼父,我把他當親兒子看。他母親對我有恩,臨死前把他托付給我,讓他成才,他是這個料。班主任說你也是個好人。
過一陣子唐大海又來找王之謙的班主任,說王之謙心事重,要面子,知道上進,就是別打擊他。晚上他總想他媽,心思定不下來。你先別著急。他是上學的料兒。
再來,唐大海有些靦腆。他總是這樣,即便靦腆也要說出必須說的話。
五
有時,看著王之謙和金玉在一起悄悄說話,唐大海就會想他和李小狗,想自己和李小狗與他們之間的差距。王之謙和金玉已經是年級的尖子生了,金玉第一的時候多,王之謙第二的時候多。禮拜天的時候,他們也總是經常在一起。有時在金玉家,金玉父母給他們做一桌子好吃的菜。有時在王之謙家,金玉說就吃唐大爺做的煎餅馃子,別的什么也不想吃。
偶爾,唐大海會聽到他們談論書里的故事或者故事里的人物,男人和女人,理想和愛情。金玉說他們要一起考上北大。唐大海也知道北大是中國最好的大學,他們把目標定在北大說明他們目標遠大。他們長大了,都開始長出了細絨絨的胡子。有時,他們也會帶回來一兩個女同學,在聽音樂的過程中,吃光家里所有的水果,喝光冰箱里所有的飲料。他們都愛吃唐大海做的煎餅馃子。唐大海給他們做煎餅馃子的時候很認真,拿出他最好的手藝精心制作。他覺得這些孩子都是最好的學生,都是將來的人才,他們應該吃到最好吃的煎餅馃子。
他們總是很開心,一點兒也不壓制自己的心里話。他們還經常談論家長。他們對自己的家長稱呼老金老宋老李什么的,就像稱呼一個哥們兒或者姐們兒。每到這時候,就聽不到王之謙的聲音了。從他母親離世后,他就沒有稱呼過他,這是他們之間少有的別扭事。這時候的王之謙一定很難受。是啊,他該稱自己什么合適呢?大爺?繼父?還是老唐?叫什么還不是個稱呼的事,有什么呢?
唐大海覺得還是叫老唐最好。這樣他就又能和他們一樣了。
晚上,唐大海說小謙(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這樣稱呼他了),以后你就叫我老唐,叫老唐挺好。王之謙說不行不行,你別聽他們瞎說,我們在一起就是說著玩的,他們回家就不那么叫了。唐大海說你就叫老唐吧,叫老唐,像好朋友似的,我覺得挺好。王之謙說你不生氣?唐大海笑了,說生哪門子氣,你叫一聲我聽聽。王之謙看看他,準備叫了,可沒等說出口就笑了,說不行不行,當著面真叫不出來。
唐大海說你回你屋,別看我,再叫。王之謙不動。唐大海就起來連推帶抱地把王之謙弄屋里,然后再坐回飯桌,大聲說好了。王之謙憋了好一會兒才喊出“老唐”,王之謙走出來時,唐大海看他臉都紅了。唐大海說挺好,你這么叫,我心里很踏實。就這么叫,挺好。
臨睡前,王之謙在屋里剛把書合上,忽然聽到廚房里傳出一陣咣當咣當的聲音。跑到廚房時看到唐大海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滿地的桶啊盆啊還有蔬菜和水。王之謙脫口而出,老唐,你怎么了?邊說邊過來想拉起他。唐大海剛才還有點痛苦的臉突然轉變成了笑臉,他突然就呵呵地大笑起來,簡直抑制不住。他揮揮手不讓王之謙拉他,而是任性地在地上故意不起來,把地上的水都拍出了水花。王之謙也被他的樣子感染了,笑著說老唐,快起來,衣服都濕了。老唐接受了他的攙扶,站了起來,有點瘸,也不管身上的水,也不管腿上的疼,直直地對著王之謙說,這回你叫得真好聽,像好朋友似的。挺好。王之謙說你先別說,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刻拼蠛R蝗骋还盏刈讲妥肋叺囊巫由?,說剛才滑倒碰的。沒事,你把我真當成朋友了么?王之謙看到老唐的眼睛里幾乎快流出眼淚了。
王之謙沒說話,但很用力地點點頭。
唐大??吹叫≈t眼睛里的窗戶完全打開,像透過清水一樣能看到里邊的信任和誠懇,這是唐大海最想得到的。這樣好的孩子,年級考前三名的未來的人才把自己當成朋友,能把自己這樣一個坐了25年牢的人當成朋友,這簡直就是屈尊。用他的腿再摔十次去換小謙給他的尊嚴都是劃算的。
唐大海盡量不在王之謙面前表現出腿有什么問題,也許會顯出有些跛,但應該不太明顯。
唐大??吹酵踔t自從升到高中后,明顯感覺他在增加學習的時間。有時他的燈會亮到晚上十二點。即使出來上廁所,腦子也沒從學習中出來——他的嘴巴還在咕噥著什么。唐大海已經給他增加了夜餐,每晚十點半,會準時把一碗餛飩端到他的書桌上??粗酝辏侔淹牒涂曜邮兆?。做這一切都是靜靜的,唐大海不說話,他不想打破他寧靜的狀態(tài)。唐大海的腿跛得有些厲害了,但他要盡量顯得有一雙好腿,所以他從王之謙的屋子走出來要忍受很大的痛苦。
唐大海知道自己的腿出了問題,由于長期站立,加上他體重很大,他的下肢出現了嚴重的靜脈曲張,栓塞的血管引發(fā)了局部組織壞死。醫(yī)生說你得住院治療。唐大海說我沒有時間住院,有沒有簡單的方法先控制住腿上的病。醫(yī)生說那你先理療吧,每天一次,每次半個小時。
就在唐大海理療期間,王之謙和金玉發(fā)生了矛盾。
王之謙參加了班級組織的促學小組,小組的活動就是為了帶動小組成員整體提高學習成績,學習方面的問題先由小組自行解決,小組長由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輪值。但金玉并不贊成王之謙參加這個小組,金玉認為這樣并沒有多大的用處,反而會占用自己學習的時間。說白了,是在給其他同學做奉獻,金玉沒有參加這個小組。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出現了爭執(zhí),幾乎要影響兩個人的關系走向,這讓王之謙有些煩惱。他在老唐的追問下講了事情的大致情況。
第二天,唐大海對王之謙說你得找他談談。王之謙說關鍵在于我不知該和他說什么。唐大海說金玉幫過你么?王之謙說是啊,我有今天的成績有很大的關系是因為金玉。所以現在其他同學遇到了學習上的困難,我應該盡量去幫。唐大海說你做的沒錯,他也沒錯。你們大了,都有自個兒的活法,面對事情,你們的想法不用都一樣。這樣反倒挺好,朋友之間有不一樣的想法不應該影響你們的朋友關系。
王之謙說老唐你真不簡單,你說的真好。唐大海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金玉,就說我擔心你們的好朋友關系。王之謙看到老唐的眼睛發(fā)紅,臉色憔悴,明顯老了許多。也許這就是他說的擔心,讓他一夜都沒睡好。
到了周日,唐大海收攤兒回來看見金玉來了。金玉說唐大爺你千萬別擔心,我會和王之謙保持好朋友的關系。唐大海說金玉你是個好孩子,你們的事讓我一晚上沒合眼,現在好了,挺好。我給你攤煎餅馃子去。
金玉和王之謙在屋里說話,還像從前一樣。
唐大海給他們送煎餅馃子時,兩個孩子立即不說話了,金玉看著王之謙,王之謙看著唐大海,唐大海再看看金玉,金玉微微搖搖頭。唐大??赐踔t有話想說又沒說,自己也不便問,放下盤子滿腦子疑慮地出去了。王之謙和金玉一直盯著他的樣子看,等他出了屋子,兩個人好像立即捂著嘴笑了起來。
唐大海的腿病稍微穩(wěn)定了,但還是很疼。有時他不得不坐著干活兒,煎餅馃子的生意不比從前,收入也打了折扣。但是他還是又新增了一些儲蓄,差不多夠王之謙上大學一半的費用。小謙母親留下的錢他不想動,那是她留給小謙的一份念想。
從來沒來過的王之謙的舅舅來找唐大海。他說老唐,以前的事能過去不?唐大海笑了,說能過去。他說老唐你這些年為小謙做了很多事,比我做得好。小謙上大學的費用我給出,該我出點力了。唐大海說他舅,你能來就是給了我們面子。你的情我替小謙領了。你姐臨走時有托付,我答應的事頭拱地也得辦完。小謙舅舅說老唐你別硬撐著,我今天來不光是表個態(tài),還要道個歉。這些錢你替小謙收下。說完拿出一個紙包。老唐說我可做不了這個主,你還是單獨和小謙說好。他說老唐啊,小謙這孩子自尊心太強,平時我給他錢他都不要。這件事你得保密,千萬別和他說。說完走了。老唐和他在門口推推搡搡,那包錢最終還是被扔在了門里。王之謙的舅舅走后,唐大海打開數數,正好五萬。
六
唐大海的腿病還是嚴重惡化了,他的右腿膝蓋以下已經變黑。醫(yī)生說再不住院手術,你就等著拄雙拐吧。唐大海去辦理了住院手續(xù),醫(yī)生說你得有半個月下不了地,家里來個護理的吧。
唐大海想我找誰來護理呢?小謙應該已經住進了北京大學的校舍,此時也許他正在整理唐大海給他帶去的東西和行李。除了小謙,他認識的人中那些賣水果的賣菜的賣日雜的,又有哪個能脫開賴以生存的生意呢?
他對醫(yī)生說家里人都在外面,就我一個在家。沒事,我可是皮實的人。醫(yī)生說你拉在床上尿在床上總得有個人給你端出去吧?再說,沒有人簽字,手術怎么做?快找個人來吧。醫(yī)生走了。
唐大海準備了一些方便袋以及便盆和尿不濕,買了一大包餅干和一箱礦泉水。他向醫(yī)生詳細咨詢手術的日期,以便提前結束進食。為了能快些手術,他覺得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手術那天,他給認識的一個賣菜的打了電話,他們其實也并不十分熟悉。那個人火急火燎地趕來,猶豫了半天才在手術單上簽了字。他說老唐我的菜還在攤兒上,然后就匆匆離開了。
醫(yī)生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通常手術結束后醫(yī)生都會對家屬說手術很成功,很順利。但唐大海的手術完成以后,醫(yī)生沒有見到應該出現的一群家屬,甚至一個家屬。醫(yī)生返回手術室對唐大海說你的家屬呢?沒有護理的怎么能行呢?手術是半麻,唐大海的意識很清楚。醫(yī)生傳遞給他的是生氣和很生氣,從摔在搪瓷盤子里的器具的聲音里就能聽出來。
護士們把他安頓在病房里。唐大海的兩條腿都被纏上了厚厚的紗布,腿上壞死的組織和血管都被一一清除。不過唐大海并沒有痛感,也許麻藥還沒有完全失效。
他和臨床的病號以及陪護聊天,盡量和顏悅色,他希望在他需要的時候,他們也許能幫他一把。
晚上,他的腿開始劇烈的疼痛起來,疼得汗珠漣漣,他的毛巾很快就浸透了。由于沒有護理的人,他一刻也不敢睡去。兩條輸液的管子正在向他的血管里注入藥水,護士說看著點,藥沒了提前按鈴。
但是唐大海還是在打第四個吊瓶時實在堅持不住而睡著了。藥水滴完了,血液開始回流。多虧護士想起這個沒人護理的患者,急急忙忙趕了來,病房里立即大呼小叫起來。其他病友都被驚醒,唐大海只能承受護士、醫(yī)生以及同室病友的不同責怪。
唐大海原來以為自己提前不進食不喝水就萬事大吉,但大量的輸液所產生的液體并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已經尿了兩次,身下的尿不濕早已超過了承受的極限。他忍住劇痛換下了淋著尿水的第一片,但插著輸液管的手根本無法夠得到床頭柜里的尿不濕?,F在,那片扔在地上的尿片已經發(fā)出了很大的氣味。他試著看向臨床的人——人家好像都已沉沉地睡著了。
護士擔心再次發(fā)生上次的問題,提前來床前查看。唐大海用力擠著笑,紅著臉,幾乎是哀求護士幫他拿出更多的尿不濕放在他的手能夠到的地方。護士還幫他把換下來的尿片帶了出去,那讓他很感動。
唐大海手術后的前幾天幾乎沒吃任何東西,也沒喝水。他的身上很臟,手上總是有大便和小便的痕跡。他的床單早已不再是白色的,上面是他幾天來繪就的濕漉漉的地圖。他的毛巾,聞一次能讓自己惡心半天,護士們藏在口罩下的臉簡直就是在咬牙忍受。第三天晚上他就堅持下床了,走在去衛(wèi)生間的路上,看起來就像一個沾滿了埋汰東西的大雪人。他的腿部每次受力,就會出一次血,透出紗布,淌到腳踝。所以他每天都會遭到醫(yī)生的嚴厲斥責,還有個別護士的冷眼。在唐大海的再三哀求下,醫(yī)生最終同意唐大海提前出院了,他匆匆忙忙逃離了這個地方。
唐大海躺在床上的時候哭了起來,也許并不是因為剛剛經歷的難堪和病痛,他突然非常想念瘦女人,想今后會不會再遇到一個這樣的女人。
他的朋友——小謙在干什么呢?在醫(yī)院時小謙來電話告訴他舅舅已經幫他安頓好,讓他不要擔心。他并不擔心小謙能不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至于學習就更不需掛念了。但他就是想他,想像以前一樣臨睡前把小謙鞋底的小釘子或者石子兒清除。世事難料,本來和小謙成績不相上下的金玉,竟然沒有和小謙一起考進北京大學,而是去了湖南。金玉有些郁悶,可金玉你得明白,其實都挺好,真挺好。
一個人的家里空曠而安靜。他把電視調到北京臺,經常整夜不睡。
這次住院花了他很多的儲蓄。小謙臨走時他給小謙帶上了一年的學費、伙食費、衣物書本費。小謙偷偷對著他的耳朵叮囑他,等舅舅送他回來,就把舅舅的錢退回去。很多時候,他對自己是多么信任啊。
唐大海對自己說,老唐,小謙已經上了大學,你也算是圓滿了,可你的任務還沒完呢。小謙得讀完大學,如果他想,還要供他考研。將來小謙一定是個有用的人才,他會有個體面的工作,穿著西裝和白色襯衣,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他會娶個漂亮的媳婦,像他的母親一樣好看、善良,但身體一定要健康。他們還會有個孩子,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非常可愛。那時我的腿早就好了,站在煎餅馃子攤兒的遮陽傘下,他們一家三口來看我。小謙說老唐,我們來看你來了。他的兒子或者女兒害羞地來到跟前,叫我一聲,那聲音就像吃了蜜糖一樣甜。
不對啊。唐大海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由于動作急促,腿部疼了起來。那個可愛的孩子,害羞的孩子,來到我跟前,他會叫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