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珍
一
媽媽還記得我第一次去深圳市立圖書館時驚訝萬分的樣子。
那時已舉家南遷——從湖南移民至深圳——她要找新的工作需要參加職稱考試,因此每個周末都要去圖書館復習。阿根廷最著名的圖書管理員博爾赫斯說過:“如果有天堂,大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2歲的我跟我媽一起去了那里才知道:深圳市圖書館,是少年時代的我見過的真正的“天堂”。
當時,初到大都會的我忍不住給留在湖南小城的舊日好友寫信炫耀:這里不光有無數(shù)版本的《紅樓夢》,還有《紅樓夢魘》和《紅樓夢補》!一個月后,我幸或不幸地在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言情專架,從岑凱倫、瓊瑤一氣看到亦舒、梁鳳儀乃至于著名集體寫作團伙“雪米莉”。直到熟諳所有港臺言情套路才罷手。緊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金庸、古龍、蘇童、陳丹燕,明清艷情小說,《青鳥》和《騎鵝旅行記》等,雅和俗在同一個圖書館里和光同塵,安然共享同一個“天堂”。
剛轉(zhuǎn)學去深圳的我時常逃學。理由很簡單,就是迷路。
那條下車后穿過私立醫(yī)院去學校的小路走過若干次了,也許是岔路太多,還是很容易迷失——而遲到就勢必會被罰站。每當此時,我就果斷地決定逃學。那年我剛上初二,正是慘綠少年的年紀。
終于有一次,班主任忍不住給我媽媽打了電話。媽媽掛斷后便直奔市圖書館,果然在文學閱覽室里把我抓了個正著:無處可去的我,果然站在書架前消磨光陰。
那天媽媽的表現(xiàn)著實古怪。在深圳10月依然灼人的正午驕陽下,領著我往學校一路疾走,紋絲不笑,直嚇得我心膽俱裂。到學校已過飯點,又在外面的小飯館要了兩份盒飯,吃飯全程同樣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吃完差不多已到了上課時間,她才說:“你快去上課。不許再逃?!?/p>
我灰溜溜地走了,一下午都在忐忑,不知回家后會受到怎樣的可怕懲罰——然而,那天晚上并沒有。此后很多天,都沒有。
過了好幾年之后,媽媽才告訴我,其實她那天一直在拼命忍著笑——一個逃學都逃往圖書館的小孩,能壞到哪里去?可又不能笑。一笑,就沒法教了,萬一以后再逃學怎么辦?
二
13歲時,有一次在圖書館的開架閱覽室里看書,脖頸處偶爾感到異樣灼熱——猛一回頭,看到一張慌亂潮紅的人臉,便如驚鹿般逃開,在這個尚且陌生的海濱城市的大街上發(fā)足狂奔,猶如奮力逃離身為一個少女的危險宿命。
而記憶中狂奔不已的畫面里,大街上的夕陽慘淡灰黃,而公交車站則像永遠也抵達不了的、足以自保的成年時光。
過了那段危險的少女時期,日后再在圖書館遇到搭訕者,早已煉就金剛不壞之身。就讀研究生時,有一次在閱覽室自習,不知為何總感覺對面有兩支小火炬灼熱地投向我。終于,一張紙條“啪”地按在書上。我眼皮都不抬,當即收拾東西起身。還沒走過長廊,空蕩蕩的樓道里腳步聲越來越近:“同學!”
我回頭看那人,他比我想象中更從容:“同學,可不可以要你的電話號碼?”
彼時我早非驚惶如雀的13歲女孩,正色道:“同學,你不覺得在圖書館這樣影響別人學習不好?”
他似乎吃了一驚。
過了幾年,某個冬夜又在國家圖書館遭遇搭訕者,已經(jīng)不再那么可笑地大義凜然。搭訕者同樣是看我離開閱覽室,一路追出,在萬家燈火次第亮起的中關(guān)村大街上大喊:“你讀幾年級了?”
我想了想,還是平靜地回頭:“已經(jīng)工作了?!?/p>
那個中年男人“噢”一聲,聽不出失望還是別的:“你看上去很年輕?!?/p>
我忍住了沒說“謝謝”。
問話熟極而流,也不知道重復了幾百上千次:“請問,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認識你嗎?”
“并沒有。”我同樣禮貌地回答。
長大后漸漸就理解了,在圖書館搭訕成年女子的人,多數(shù)還是耽于幻想的多情種子。這樣一想,讓我多少原諒了這些搭訕者們。后來偶然看到門羅的《忘情》,書中閱覽室的讀者愛上圖書管理員的套路,竟和我記憶中的幾幕如出一轍——
但就在她的圖書館辦公桌上,差不多幾周前一個周六的晚上,最后一位讀者離開后,她在鎖門關(guān)燈之際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去海外之前就訂婚了。沒有寫名字,無論他的還是她的。還有她的照片,半邊壓在吸墨臺下。
那天晚上他就在圖書館。正是她最忙的時候。她時不時得起身幫讀者找書,整理報紙,忙著給圖書上架。他就在這兒,跟她共處一室,看著她,還悄悄留言,自始至終卻不曾介紹自己。
更著名一點的案例,則是日本電影《情書》,那兩位同樣叫藤井樹的男孩和女孩。
習慣在圖書館里追逐女孩的男人們,在書與書的空檔處茫然四顧,幻想顏如玉從天而降。是讀書給他們制造的幻覺,抑或被某種孤獨感驅(qū)使,能接近最大數(shù)量陌生女性的唯一可能,也只有在這全然免費的“天堂”。
三
表妹家比我家來深圳要早好幾年,她家里繳了擇校費讓她進了市重點,據(jù)說該校有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圖書館,比我插班的普通中學的圖書館規(guī)模大得多。我有次隨她混進去借了本港版《唐伯虎詩詞歌賦全集》,至今還可以將里面的艷詞倒背如流: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fā)嬌嗔,碎挼花打人。
據(jù)說這首《菩薩蠻》是唐代無名氏所作,也不知道怎么竄入唐寅的集子。唯一記得的就是這本書差點遭遇不測。事發(fā)于某節(jié)語文課,我剛把書拿出來看不久,語文老師突然過來輕敲桌子,讓我去他辦公室?guī)退靡槐緯?。我趕緊把書藏在書桌抽屜里,起身就走。回來后發(fā)現(xiàn)整個班氣氛都很異樣。下課后才知道,我剛起身離開教室,語文老師就把我抽屜里的書掏出來向全班展示,一面說:“你們看看人家在看什么書!豎版,還是繁體……”
那個老師,同學都叫他老鬼,看上去很嚴厲,會罰遲到的學生在操場上跑5圈。有一次他在上課時把“干涸”念成“干固”,我忍不住舉手站起來說:“老師你念錯字了”——端的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而老師到底是什么反應,我卻完全忘記了。
不過我一直沒忘記那個細節(jié),他從我抽屜里拿出書向大家展示,又在我回來前迅速放回——雖然我并沒有真的看到那一幕。這行為出人意料,讓我猜想也許他當時的感覺,更多的會不會是人到中年的漸漸吃力,以及面對年少輕狂的學生不知所措,同時又對這無知無畏感到某種悵惘呢?
人生忽如寄。當我開始懂得這點時,已過去很多年,幾乎到了和那個老師差不多的年紀。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問這個被稱為老鬼的語文老師當年到底怎么想的——被一個13歲的女孩指出自己念錯字,以及發(fā)現(xiàn)她上自己的課時卻在看繁體字的古籍。
這些是我和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書有關(guān)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