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萍
國際秩序問題是國際關系學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赫德利·布爾提出了國際秩序的經典概念,他認為國際秩序指的是“國際行為的格局或布局,它追求國家社會基本、主要或普遍的目標”。
[英]赫德利·布爾著,張小明譯:《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5頁。新自由主義理論的代表人物約翰·伊肯伯里進一步將國際秩序劃分為權力均勢秩序、權力霸權秩序和國際憲政秩序三種類型,并提出三種秩序呈現(xiàn)出一種遞進趨勢。在伊肯伯里看來,二戰(zhàn)后美國建立起以美國為中心、西方國家主導的自由主義憲政秩序。
[美]約翰·伊肯伯里著,門洪華譯:《大戰(zhàn)勝利之后:制度、戰(zhàn)略約束與戰(zhàn)后秩序重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28頁。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fā)后,英國脫歐、西方國家民粹主義的興起以及非西方國家的崛起,都對現(xiàn)存美國主導的憲政秩序提出了挑戰(zhàn)。2017年,慕尼黑安全會議基金會則直接發(fā)表了題為《后真相、后西方、后秩序?》“Post-Truth,Post-West,Post-Order?Munich Security Report 2017”.?https://www.Security Conference.de/Public kationen/Munich-security-report(2019-06-14).的研究報告,明確指出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正在走向終結,非西方國家開始建構世界秩序,世界有可能進入到后西方時代。目前學術界對后西方時代或后西方國際秩序的內涵并沒有定論,但是由于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衰退所引發(fā)的未來國際秩序的不確定性成為后西方國際秩序的基本特征,后西方國際秩序究竟是非西方世界主導還是西方與非西方世界共同塑造成為學術界爭論的問題。
圍繞著后西方國際秩序的走向問題,學術界形成了幾種代表性觀點。部分學者從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視角出發(fā),提出中國實力的增長將引發(fā)中美之間的權力轉移,以及中美之間可能會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命題。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著,陳定定、傅強譯:《注定一戰(zhàn)》,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11頁。一些學者依然對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充滿信心,認為自由國際主義已經走過了二百年,它依然有辦法繼續(xù)面對當前的挑戰(zhàn)。
G.John Ikenberry “The End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4, No.1(2018), pp.7-23.一些學者則持不同意見,認為未來不會再有什么超級大國,未來的國際秩序將會由大國和地區(qū)國家組成,巴里·布贊稱之為“去中心化的全球主義”,
[英]巴里·布贊著,周桂銀譯:《全球性變革與國際秩序的演進》,《外交評論》,2015年第6期。布蘭特利·沃馬克則稱其為 “多節(jié)點的后霸權秩序”。[美]布蘭特利·沃馬克著,趙洋譯:《中國、東盟和亞洲中心的再定位》,《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7期。阿米塔·阿查亞提出了“復合世界”的概念,認為在復合世界中秩序的建立和管理更為多樣化和去中心化,新興國家將會重塑世界秩序,但它們不可能獨自主導世界秩序,地區(qū)和地區(qū)秩序在未來世界秩序中的重要性將愈加顯現(xiàn)。
[美]阿米塔·阿查亞著,袁正清、肖瑩瑩譯:《美國世界秩序的終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15頁。一些學者強調了多元主體和觀念競逐對于秩序構建的重要性,提出未來的國際秩序將更加區(qū)域化和碎片化。
唐世平:《國際秩序的未來》,《國際觀察》,2019年第2期。
上述學者關于國際秩序建構的研究,實質上沒有超越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內部的演變規(guī)律探討,即把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會作為現(xiàn)代國際關系的緣起,也就是把無政府偏好、國家中心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作為國際秩序理論研究的前提,忽略了1648年之前的非西方地區(qū)以及1648年之后它們與歐洲現(xiàn)代國際體系互動產生的影響。因此,重視從非西方視角重新思考歷史學特別是國際關系史研究的時間與空間對于國際秩序研究的學理意義,強調歷史學維度對于未來國際秩序理論建構的意義,必須考慮時間、空間對國際秩序理論建構產生的影響。
需要說明的是,單位的多樣性是后西方多元國際秩序建構的基礎,非西方地區(qū)國際關系的研究表明,直至現(xiàn)代時期區(qū)域性國際體系依然存在著單位的多樣性。
Andrew Philips and J.C.Sharman, “ Explaining Durable in International Systems: State,Company and Empire in India Oce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59, No.3(2015), pp.436-448.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將國際體系的單位視為同質的國家,但非西方世界的國家建構是將本土性與西方現(xiàn)代性結合在一起完成的,它們并不是同質的國家,因此后西方國際秩序建構超越了傳統(tǒng)的同質主權國家的單一視野。基于國際關系史演進的時間和空間變化,本文認為以下兩種歷史路徑將有助于思考后西方多元國際秩序的重塑。
其一,國際關系史的歷史時間演變表明,包含國際秩序在內的國際體系變遷是一個演化的進程,后西方多元國際秩序并不是1500年或1648年以來現(xiàn)代國際體系內部的秩序演變,而是歷史的一個突變點,它可能是后現(xiàn)代國際體系建構的首個秩序。在國際關系史研究中,歷史分期是一個重要問題。杰里·本特利認為:“歷史學家們都知道,將具有內在聯(lián)系的歷史進行分期不僅是在過去的歷史中尋找一個不言自明的轉折點,它更取決于塑造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事件與進程,它要求建立一系列標準與原則從而使史學家可以對大量的信息進行分類,探尋延續(xù)與變革的模式?!?/p>
Jerry H.Bentley, “ Cross-Cultural Interaction and Periodization in World History,”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01, No.3(1996), p.750.英國學派學者巴里·布贊與理查德·利特爾在《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一書中提出了國際關系史新的歷史分期,他們依據(jù)主導單位的變化將國際體系的演變劃分為前現(xiàn)代國際體系、古代和古典世界多重國際體系、全球性國際體系和后現(xiàn)代國際體系。
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9頁。布贊認為,從歷史學的角度重新定義“國際體系”意味著添加了進化的維度,并強烈質疑了新現(xiàn)實主義將“國際體系”定義為一個抽象的永恒概念的可行性。
[英]巴里·布贊著,張永喆譯:《歷史與理論的聯(lián)系:個人的反思》,劉德斌主編:《中國與世界》(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有的學者借鑒了英國學派理論與全球史觀念,提出了主導性組織形態(tài)的演變構成了國際關系史分期的第一層次,并據(jù)此將國際關系史分為小型共同體時期、區(qū)域性帝國時代、歐亞大陸分野以及全球性國際社會的形成四個時期;互動能力、互動范圍以及模式的變換構成了國際關系史第二層次分期,并將17世紀以來國際社會劃分為歐洲國際社會、大西洋國際社會、兩次世界大戰(zhàn)與全球國際社會的確立、全球國際社會的深化與轉型等四個時期。
孫興杰:《國際關系史分期研究:以英國學派為參照》,《國際關系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唐世平在《國際政治的社會演化》一書中,對人類社會從公元前8000年到未來的發(fā)展進程、對國際政治的系統(tǒng)轉型提出了一種新的詮釋。在他看來,國際政治系統(tǒng)作為人類社會的一部分,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演化性的系統(tǒng),因此,我們需要用社會演化的方法來審視國際關系的歷史。他對國際關系學者過分地強調行為體—結構,將結構與單元對立起來的研究方法進行了批判。
唐世平:《國際政治的社會演化》,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4、289-292頁。冷戰(zhàn)結束后,國際體系的主導單位正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因為多種互動消融了邊界并開始向其他層面分散主權,出現(xiàn)了向后現(xiàn)代國家轉變的態(tài)勢。更為重要的是,一些長期處于國際體系邊緣的非西方國家實力迅速增長,開始改變國際體系經濟部門的權力結構,世界將進入到一個新的、未知的后現(xiàn)代國際體系的秩序建構中。
其二,國際關系史的政治空間演變塑造了后現(xiàn)代國際體系多元單位、多維政治空間共存的特點,中心—邊緣的過程模式也開始發(fā)生變化,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后西方多元國際秩序的權力結構與秩序理念。國際關系的歷史演變可以看作是一個時間—空間矩陣的變化,采獵群、部落、城邦、帝國和現(xiàn)代國家等各個時期的主導單位居于不同的坐標位置。不同的主導單位,意味著不同權力、身份與邊界的人類組織形態(tài),同時也內含著不同的政治空間形態(tài)與秩序理念。在1648年以現(xiàn)代國家為主導單位的現(xiàn)代國際體系產生后,前現(xiàn)代國際體系在自然地理空間上所占的比例在不斷縮小。一戰(zhàn)后特別是二戰(zhàn)結束以來,在只有邊疆而無邊界的帝國空間與流動邊界的部族空間基礎上,建立起有著清晰領土邊界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但前現(xiàn)代國際體系的遺產并沒有完全消失。在“民族國家”政治空間的內部,傳統(tǒng)的種族、民族、部落、宗教認同與分歧依然存在并形成了多個歷史地層的堆積與斷裂。傳統(tǒng)國際關系理論所堅持的同質國家實則是其表層呈現(xiàn)出民族國家的同質合法外衣,其內部則大相徑庭,因此,有的學者將其劃分為已構建國家、再構建國家和構建中國家。
劉德斌:《國家類型的劃分》,《國際政治研究》,2012年第1期。還有學者依據(jù)經濟、政治和社會發(fā)展指標將發(fā)展中國家劃分為三類:建立穩(wěn)定有效民主政府的國家;政治和經濟制度脆弱的國家;失敗國家。
[美]霍華德·威亞爾達著,劉青、牛可譯:《新興國家的政治發(fā)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8頁。*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冷戰(zhàn)視閾下的東南亞‘區(qū)域主義研究(1961-1991)”(16BSS046)的階段性成果。
可以說,國際關系史的政治空間演變破除了人們對現(xiàn)代國際體系同質國家的理論假設,加之全球化與區(qū)域化的發(fā)展對民族國家政治主權與空間的侵蝕與重塑,后現(xiàn)代國際體系將是一個由全球化、區(qū)域化、多元民族國家體系與前現(xiàn)代政治遺產共同塑造的一個多邊界的多維政治空間共存的復合體。
綜上所述,研究國際關系史的時空變化,既提供了思考超越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演變的歷史路徑,同時也能夠觸動對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的一些范式、方法的反思。國際體系和國際社會的歷史演化清晰地表明,后西方多元國際秩序的重塑面臨著從全球性國際體系向后現(xiàn)代國際體系、西方全球性國際社會向西方和非西方共同塑造的新的國際社會演化的雙重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