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克雅
【摘要】驢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交通工具,在生產(chǎn)生活中均扮演重要角色。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驢的形象多呈現(xiàn)于行旅圖及山水畫中,有些畫面中驢子三五一隊散漫行進,與周圍山水結合略顯輕松愉悅;有些作為文人坐騎在雪峰溪澗映襯下步履蹣跚。在驢的兩種不同審美形象背后寄予了悠然閑適,與世無爭;或失意落魄,消極避世;或求仙訪道,超然出世的文化內(nèi)涵。
【關鍵詞】驢;行旅題材;文化內(nèi)涵
驢者,以馬為偏旁,戶在其右。從字的組合來看,驢與馬的關系似乎可以解釋為圈在宅中的馬。驢馬雖屬同科,又因驢沒有馬的英姿、力量、速度和靈性,在傳統(tǒng)的文化意識積淀中,它往往作為馬的對立面出現(xiàn),成為比愚、比惡、比丑之物。
同樣,因驢在封建社會的服務對象及作用,在進入文學領域之初仍受到文人士大夫的輕賤。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驢子因價廉易得而成為中下層貧士的代步工具,也正因此它逐漸被困窘潦倒、消極避世的隱士或失意文人所鐘愛并作為寄情抒懷的自然意象。中國古代不少詩人都有騎驢的故事或經(jīng)歷,它不只是一種行為,而是與騎馬騎牛一樣屬于不同的景觀,有不同的意義指向,構成獨特的人文景觀和文化現(xiàn)象?!案爬ㄆ饋?,中國古代詩人騎驢主要有四種文化內(nèi)涵:苦吟、落拓、任誕與參禪?!斌H子不爭于世,不以贊毀撓懷,同樣,布衣文人不問政治,行吟于田園山水之間閑適自在。驢的文化符號在此恰與無意于功名利祿、投身山林、寄情詩畫的文人騷客相契合。因而,驢的邊緣化社會形象也被納入繪畫表現(xiàn)范圍,貶義被淡泊曠達、與世無爭、求仙訪道以及失意落魄、消極避世的文化內(nèi)涵所取代。驢的這些文化內(nèi)涵在行旅題材繪畫中借由不同審美形象被表現(xiàn)出來,本文將列舉多幅代表作品對其進行分析闡釋。
驢子和畫家聯(lián)系在一起,最早是在《韻府群玉》中的記載:“孟浩然嘗于灞水,冒雪騎驢尋梅花,曰:‘吾詩思在風雪中驢子背上。”晚唐宰相鄭綮被問到是否有新作時也答道:“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此處何以得之?”橋、風雪、驢背,簡單的幾個詞匯構成的畫面極有意境,因此出現(xiàn)了《驢背吟詩圖》《灞橋風雪圖》這等充滿詩意的畫作。
象征著悠然閑適、淡泊無爭的驢子在古代行旅題材繪畫中主要有兩種呈現(xiàn)方式:其一,三五頭驢子前后分散行進,或呈直線或依山勢而行;其二,驢子有的低頭吃草,有的回頭望著同伴和同行的人,有的悠然邁著步子,活潑俏皮的形象躍然紙上,載著行李絲毫沒有負重的惆悵與不滿。
戴進《關山行旅圖》上繪峰巒高聳、氣勢雄偉的深谷,板橋茅店,旅客往來,驢隊徐行,鄉(xiāng)土氣息極為濃重。北宋郭熙所作《雪山行旅圖軸》。其畫面以廣闊曠野、山川溪流為背景,在樹林陰翳,潺潺溪流間布以騎驢緩行的山林訪客,白衣一襲悠然如飄飄仙者,或吟詩作對或吐胸中塊壘,何其自在!
從畫面來看,無論是戴進的《關山行旅圖》,還是郭熙的《雪山行旅圖軸》,驢的形象均為活潑愉悅、步履輕快,與自然環(huán)境相映成趣,給人從容不迫的閑適之感,驢代表了中國人慢節(jié)奏的田園生活情調(diào),賦予山水自然以濃厚的人情味,使人倍感親切。其次,從題目來看,吟詩與行旅都為畫作定了一個平和舒緩的基調(diào),令觀者對自然田園產(chǎn)生向往憧憬之情。
古代文人多有著“上致君,下澤民”的政治抱負,有著“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追求,他們滿懷抱負卻因種種原因無緣朝堂,甚至遭受經(jīng)濟困窘之境與精神摧殘。文人的傲骨與執(zhí)拗性格讓他們不甘落魄,因而大多選擇以“立言”而立身,以遣郁郁之情。此時相貌難登大雅之堂、價格低廉且溫順勤勞的驢成為了失意文人的精神慰藉良方和旅途伴侶,“文人騎驢”也便成為了藐視權威、樂隱泉林的標簽。
此意象的驢子在行旅山水題材繪畫中的呈現(xiàn)方式主要表現(xiàn)為一人一驢。驢子與背上的人物躋身于廣袤山水中,渺小孤獨之感頓生。人物端嚴,身著長袍,頭戴黑帽,書卷氣加重,生活氣息減少。驢子邁步或沉重,或急促,從容之感已不在畫面呈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凝重的氣氛。
唐寅的《騎驢歸思圖》中繪高遠山勢,望之蒼茫而立,山間輔以古樹倒掛,溪水淙淙而過。一人頭戴斗笠騎驢行于橋上,看似在向深山中草堂奔去。整體意境看似平淡朗逸,但驢與文人被置于尺幅如此之大的山水中突顯人物的渺小,表達了創(chuàng)作者孤立無援、失意落寞的情感。畫家自題七言絕句一首于畫面左上角,“乞求無得束書歸,依舊騎驢向翠微。滿面風霜塵土氣,山妻相對有牛衣”。此詩為解讀《騎驢歸思圖》中人物與驢的失意落魄、避世歸隱內(nèi)涵提供了有力的佐證。據(jù)祝允明在《唐子畏墓志銘》中的記載“數(shù)歲能為科舉文字,童髫中科第,一日四海驚稱之”。可見唐伯虎的驚世之才。而后發(fā)生的“徐經(jīng)科場案”使唐寅生命軌跡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在《與文征明書》中唐寅以悲憤的語調(diào)對好友如是說:“讒舌萬丈,飛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詔獄……當衡者哀憐其窮,點檢舊章,責為部郵。將使積勞補過,循資干祿。而蘧篨戚施。俯仰異態(tài);士也可殺,不能再辱?!边@與畫中題跋所表描述“乞得無求”不謀而合,可以斷定唐伯虎在科考舞弊事件后憤懣難平,看清官場黑暗,心灰意冷,選擇回到山野與田牛為伴,以賣字畫為生。
李成的才華與抱負在政權更迭、家道衰微中淹沒。悵惘之際寄情書畫,用驢的形象來隱喻自身失意,從而表達自己的希冀與憤慨。據(jù)《宣和畫譜》記載:“李成,字咸熙。其先唐之宗室,五季艱難之際,流寓于四方……善屬文,氣調(diào)不凡,而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詩酒之間,又寓興于畫,精妙,初非求售,唯以自娛于其間耳?!薄逗烛T驢圖》是李成大立軸之作,畫中白雪皚皚,四周人鳥絕跡,古松斜倚于寒冬中更添幽寂之氣,文人頭戴黑帽騎驢行于寒林,前后有童仆相隨。人物身體略向前傾,驢子雖未駝重物但從圖像來看步伐急促而略顯沉重,似乎訴說文人內(nèi)心的失落幽憤之感。作品名稱中作者以“寒林”和“驢”點題,更是增添了一種幽冷空寂的意境。
文人與驢子走到一起,是雙向的選擇,“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驢子是文人的知音,驢子灰暗粗糙的皮膚正如文人飽經(jīng)滄桑的寫照,同時文人的執(zhí)拗性格,也體現(xiàn)了文人清高避世的心態(tài)”。徐渭經(jīng)歷之坎坷比李成、唐寅有過之無不及,為官被牽連入獄,后精神錯亂誤殺其妻,一生潦倒,才華埋沒。他雖規(guī)矩處世,卻因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矛盾斗爭遭受排擠打擊,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受到株連,一生仕途蹭蹬,理想破滅。對于官場黑暗的失望,他選擇堅守著內(nèi)心的凈土,享受內(nèi)心的祥和自在。
在《驢背吟詩圖軸》圖中,身著白色寬袍頭戴高帽的老者獨自騎在略顯矮小的驢上,人物五官以寥寥幾筆匆匆?guī)н^,僅留臉部大致輪廓,以淡墨刻畫出若有若無的胡須,雖無神情卻令畫外觀者感受到他的不羈,驢子與人的比例稍作夸張?zhí)幚?,其行進的動態(tài)刻畫別有情趣。宋元時期,文人苦吟是一種具有特殊文化內(nèi)涵的題材,而圖中的主人公可能是一種泛化的詩人形象。雖無據(jù)可考此畫中老者原型是誰,但筆者猜測此處有兩種可能:其一為畫家自己,表達內(nèi)心對朝局的失望和對歸隱棄世的渴望;其二以泛化詩人形象寄托自己的理想志趣。
在筆者所劃分第二類行旅山水畫作中,文人沒有騎駿馬而歸體現(xiàn)“春風得意馬蹄疾”般的輕松歡快,反而騎一頭其貌不揚的小驢,背馱行李,風霜滿面,此處驢與馬的巧妙轉(zhuǎn)換為表達畫作主題埋下伏筆,同時賦予“驢”文人官場失意落魄,消極避世的內(nèi)涵。驢子因其特殊的社會作用與地位,自然而然地與隱逸和失意文人緊密相連,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景觀。
《太宵瑯書經(jīng)》稱:“人行大道,號為道士……身心順理,唯道是從?!痹谔瞥?,因道教的國教地位,教徒信奉者數(shù)量激增。道教信徒遠離政權,清淡避世,渴望修道成仙。而驢子性格溫順,行動較慢符合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的宗旨。因此,驢與道家結下不解之緣,成為修身養(yǎng)性之人青睞的坐騎。如《太平廣記》卷二中的記載:“賀知章,西京宣平坊有宅。對門有小宅門,常見一老人乘驢出入期間。積五六年,視老人衣服顏色如故,亦不見家屬。”從描述中能夠猜測老人為一個精通黃白之術的修道高人。
古代眾多涉及對道家的描述文字中,驢都如影隨形,足見驢與升仙得道的淵源。傳說中的張果老以驢為坐騎,神驢蹄越云端更比尋常人泰然處之。張果老,隱居于恒州的條山,騎驢往來穿梭于汾河,晉水之間。據(jù)傳他擁有長生不老的秘訣,唐太宗高宗多次派人去請他拒不應招。《太平廣記》卷三十載:“唐太宗,高宗累征之,不起。則天召之出山,佯死于妒女廟前。時方盛熱,須臾臭爛生蟲……后有人于恒州山中后見之。果常乘一白驢,日行數(shù)萬里?!标P于張果老倒騎驢之說,在中國的歷史人物中也確有這一原型,但卻不是張果老,而是潘閬。潘閬是北宋初年河北名人,號稱逍遙子,曾經(jīng)住在洛陽賣藥,能詩詞。其詩《過華山》獨曰:“高愛三峰插太虛,昂頭吟望倒騎驢。旁人大笑從他笑,終擬移家向此居?!彼未L安畫師許道寧也曾以此為題,作畫《潘閬倒騎驢》一幅。以張果老騎驢為題材的水墨作品現(xiàn)存有很多,但多不知作者其名。單純從畫面看,雖為一人一驢圖式,但已擺脫了文人落寞惆悵的情調(diào)。仙驢的形象略具塵世俗性,頭扎紅布條有吉祥之意。騎驢老者隨性而坐,衣著并不考究。兩者的結合恰好體現(xiàn)了求仙得道之人一心向仙界,不拘小節(jié)。
驢的審美形象在繪畫中以矮小、丑陋、邪趣為視覺特征呈現(xiàn),但經(jīng)過藝術家的精心刻畫,以形象丑表現(xiàn)藝術美。在中國傳統(tǒng)行旅題材的繪畫中,“驢”與古代文人的情操志趣相呼應,是清高孤潔、避世脫俗的智者、隱士的化身,同時中國山水畫的騎驢形象極富詩意,反映了文人畫士的人格和審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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