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
2001年,我在香港采訪黃霑。他那時已身患癌癥,卻絲毫不露病態(tài),說說笑笑,好大聲!他是香港流行文化的代表人物,做廣告出身,寫過2000多首流行歌曲,30多本書。鄧麗君唱過的《忘記他》是黃霑寫的第一首歌。這首歌被收錄在鄧麗君臺北墓地的留聲機里,可由訪客點播。忘記他實際是忘不了他,黃霑說這也正是他懷念斯人的心情。
電視劇《笑傲江湖》的插曲《滄海一聲笑》也是黃霑的代表作。歌中的一分豪放,一分滄桑,寫出了中年時的黃霑表面嘻嘻哈哈,內(nèi)心悲涼沉郁的味道。
他對我說:“我常常有寂寞的感覺,人越多越熱鬧,這種感覺越強烈。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無線電視臺的大錄影棚里,其他人都走了,燈還亮著,很冷的感覺。我覺得那個棚有太多故事要說給我聽。繁榮是過眼煙云,色即是空。我看了20年的佛經(jīng),在空山靈雨的地方都沒有的感悟,那一刻有了。從前一個農(nóng)夫在田里一天見不到一個人,卻與天地相伴,并不孤獨;現(xiàn)代人很擁擠,卻常常寂寞,你能告訴我是為什么嗎?”我無言以對,他似乎也不需要答案。
普拉西多·多明戈有他的答案。他從16歲開始,到70歲,演出3400多場,飾演過126個不同的歌劇角色,還是指揮、歌劇院的管理者、聲樂教育家,一位真正的文藝復興式的人物。
他與帕瓦羅蒂、卡雷拉斯聯(lián)袂演出的三大男高音演唱會讓許多不進歌劇院的人領(lǐng)略了歌劇的魅力。在這三位男高音中又數(shù)多明戈藝術(shù)造詣最全面,扮演的角色最多,演出的場次最多。
1991年在維也納,他主演《奧賽羅》后返場101次,到最后他和其他演員干脆坐在了舞臺上,向臺下歡呼不已的觀眾無奈地攤著手。
如此高產(chǎn)的藝術(shù)家每年只有10天左右的假期,他的名言是:“如果我休息,就會生銹?!?/p>
2009年我采訪他時,他前一天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因為飲食和時差一夜沒睡,但接下來的排練和演出,他卻沒有絲毫怠慢。等到觀眾離去,他還在與團隊開會商量接下來的行程。
“這說明我接受了挑戰(zhàn),一生都在劇院度過。藝術(shù)給了我最大的幸福,有些角色甚至給了我面對死亡的力量?!?/p>
“那你有沒有站在空無一人的舞臺上?”我把黃霑當年問我的問題拋給他。
“當然。當我獨自站在空曠的舞臺上,我的第一直覺就是要唱點什么。聽見自己的聲音,知道自己還能唱歌,那感覺太美妙了。當我要離開某個城市時,我總是在演出結(jié)束后獨自站在舞臺上,唱上幾句,確保我還有機會回來演出!”
他究竟會唱到什么時候?他說:“不會比該唱的少唱一天,也不會比能唱的多唱一天?!倍嗝鞲辏媸菬o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我認識的唯一能與多明戈相提并論的超級勞模是席琳·迪翁。我采訪她時正是她即將結(jié)束在拉斯維加斯5年的駐場演出之時。我很難想象一個人一周五場演出,同樣的曲目、同樣的高音、同樣的激情,是怎么做到的。這要求身體有運動員般的強健,要求精神與意志有苦行僧般的自我約束。要求你是個超人。對,超人。席琳卻認為這是可以達成的目標,“就像你每一次親吻自己所愛的人,你會厭倦嗎?”嗯,兩口子也可能鬧別扭?。∥倚睦锇迪?。她好像讀出了我的潛臺詞。
“設(shè)想那是你的孩子,他一天天長大,每天帶給你驚喜,你會厭倦嗎?”嗯,既然說起做母親的事,好吧,我同意。
“我的大多數(shù)歌曲是關(guān)于愛的,它們必須來自我生命中的經(jīng)歷。只有我心中有愛,才能懷著如此大的信念和激情去演唱。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我的朋友,我對他們的情感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p>
愛讓席琳勇敢,她愛上了大自己二十幾歲、結(jié)過兩次婚、有三個孩子的經(jīng)紀人雷諾,并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他;愛讓席琳堅強,當雷諾患上癌癥,她在丈夫的堅持下,一場接一場地完成了環(huán)球巡演的承諾;愛讓席琳忍耐,嘗試6年人工受孕,經(jīng)歷了一次次希望和失望,終于有了兒子,2010年再次生育一對雙胞胎。
當我問她是否想過有一天離開舞臺的日子,她盯著我的眼睛,略帶神秘地說:“我有我的根基。生活就像一把梯子,人們都以為我在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他們有所不知,我實際上在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回到了我的根基——那些愛我、我愛的人當中。我從未感到如此堅強而踏實。”
對于演員來說,觀眾的存在帶來表演的欲望,好演員大多是人來瘋。沒有演員是不在乎觀眾的,即使那些外表冰冷甚至不屑的,內(nèi)心里也渴望獲得喝彩。這既是這個職業(yè)的強大之處,也是它的脆弱之處。觀眾少或沒有觀眾時,演員只能與自我還有角色共處,互為鏡子,有對影成三人的妙處。我認為此時的他更接近純粹,故常以“站在空空的舞臺”相問,并以為只有坦然自處的演員才有足夠的氣場構(gòu)筑內(nèi)心的舞臺。觀眾常常不自覺地被這種演員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