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

天空明亮、通透，空氣中飄浮著塵土干燥的氣息。走在陽光下，汗一點(diǎn)點(diǎn)從皮膚毛孔里滲出來，我只能貼墻根，挑房檐下的背陰處走，這樣涼爽些，但此時是正午，并沒有太多的背陰讓我走。街道空曠，燥熱。我無聊地閉上眼睛，故意走得歪歪斜斜，眼前的世界毛茸茸黃嫩嫩的，像只安靜的小雞崽兒。偶爾撞到一棵胳膊粗的小樹上，不疼，彈回來，繼續(xù)走。這條路地處皇姑屯火車站貨場的鐵路沿線，兩邊住戶不多，堵頭的山墻都有紅色的鐵路徽標(biāo)，看樣子是家屬宿舍。房子建得橫平豎直，除了房號，別無二致?！氨?，冰棍的賣?！崩咸砂T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她穿著白圍裙，戴白帽子，推著冰棍兒車，她太老了，背駝成一條彎曲的線。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像我這么大的孩子，兜里很難有五分錢的。汽笛聲從轉(zhuǎn)彎處的三洞橋道口傳來，撕心裂肺，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蒸汽沖向云霄，湛藍(lán)的天空瞬間稀釋、漂白。

如今，當(dāng)我回首童年往事，這個畫面總是第一個跳出來，揮之不去。另一個是夏天，刮大風(fēng)的天氣，冶煉廠高聳的大煙囪刮下來片片黑屑，漫天飛舞，天地昏黃，伴隨著濃烈的硫磺的氣味。家家戶戶窗門緊閉，但那些黑屑還是固執(zhí)地鉆進(jìn)屋子里，嗆得人不停地咳嗽，眼睛干澀，人們不得不閉緊嘴巴，盡量用手勢交流，打招呼。但很少有人抱怨。冶煉廠是我們周圍居民引以為豪的，據(jù)說它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冶煉廠，有兩萬多人在此工作。每天上下班，人潮洶涌，場面蔚為壯觀。我家院子里的鄰居差不多一半是這個廠的職工。即使下了班回家，他們也喜歡穿著“冶煉廠”標(biāo)記的工作服，或廠里以各種名義獎勵的跨欄背心，端著印有廠名的茶缸子，坐在路燈下，聊起白天的工作，總是氣宇軒昂，口氣里充滿主人翁的自豪感。多年后，我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他們的壽命要比一般人短得多。尤其是在鉛冶煉車間上過班的人。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

總之，這些記憶都發(fā)生在炎炎夏季，而那些更具東北特色的暴風(fēng)雪天氣，反倒記憶不深。當(dāng)然，它們可能存留在記憶的另一個角落，說不上什么時候會自己蹦出來。

我每天放學(xué)要比別的同學(xué)走得晚一些也慢一些。晚是因?yàn)椋乙W(xué)校后面的草叢中逮蛐蛐，那里有一大片又高又密的雜草和灌木，但逮到一只滿意的蛐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胳膊、腿上劃出的一道道紅印子，伴隨我整個夏天，蜇得人癢得不行，又不敢撓。我把逮到的蛐蛐，放在準(zhǔn)備好的棕色藥瓶里，藥瓶的底部事先墊上濕潤的泥土，瓶蓋上扎了透氣孔。當(dāng)我直起疲憊酸麻的雙腿，走到街道上，此時，我的同學(xué)們可能在吃午飯，家近的甚至已經(jīng)進(jìn)入到睡意昏沉的夢中。慢一些的原因是，我要到母親單位解決午飯問題。我父母是雙職工，我是家里的獨(dú)子，他們不忍心讓我中午回家吃涼飯，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使用煤氣罐，怕出事。我們小學(xué)生上半天學(xué)，十一點(diǎn)放學(xué)，母親單位的開飯時間是十二點(diǎn)整。我從學(xué)校走到母親單位再慢也不會超過半小時。

母親在副食商店工作，在那里賣醬菜。別人都穿白大褂，只有母親的崗位穿藍(lán)大褂，就連賣魚賣肉的也穿著白大褂，盡管看上去油膩膩的有些惡心。母親身上永遠(yuǎn)有一股酸酸咸咸的腐爛味道，經(jīng)久不散，但并不難聞。起碼我不覺得。母親原來在布匹組，不知怎么就被調(diào)到了這里。布匹組挨著賣日用品的，一年四季香噴噴的，雖然也沒什么油水可撈，但干凈清閑，事不多。雖然是副食商店，但那里的食堂吃得很單調(diào)，冬天是白菜或蘿卜燉土豆，其他的時間是白菜燉粉條，幾塊棒骨沉在鍋底。偶爾換成白菜燉豆腐就像過節(jié)。排隊(duì)打飯時，人們說話的聲音要比平時大很多，笑聲也爽朗些。有一天，輪到我媽打飯，我突然從背后松開牽著我媽衣襟的手，對鍋邊的吳師傅大聲說：“從浮上撇，浮上有油?！蹦切┐笕巳夹α?，一個勁兒地夸我聰明。我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本來我還想問一句，每天沉在鍋底的那幾塊棒骨都去哪了？因?yàn)槲液臀覌尶梢粔K沒吃過。想想就算了。我說的這些是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之前的事情，到了三年級，我媽坐進(jìn)了辦公室，當(dāng)上了副食商店革委會主任，成了忙人，我就被我媽打發(fā)去我爸的單位吃午飯了。我爸在糧店上班，與我從學(xué)校到我媽的副食商店的距離相差無幾，只是分處兩個方向，一東一西。小說開頭的描寫就是發(fā)生在我去我爸單位吃午飯的路上。

我媽每天早出晚歸，腳下生風(fēng)，腋下夾著人造革皮包，騎一輛破舊的二八型紅旗牌自行車，腳尖勉強(qiáng)夠得到腳蹬子，東一趟西一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顧不上我。我媽叮囑我，要密切注意我爸和周阿姨的動向，聽他們每天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尤其要注意他們之間的悄悄話。見我心不在焉，我媽加重語氣，說：“你這么做是為了這個家。你不想你爸犯老吳那樣的生活作風(fēng)錯誤吧？”我終于明白了我媽的意思。老吳原來是副食商店的經(jīng)理，總是梳著油光可鑒的大背頭，穿中山服，因?yàn)椤案闫菩北蛔ガF(xiàn)行，發(fā)配到食堂打飯。每天中午吃完飯，大家就圍坐在后勤組的大屋子里抽煙、喝茶。老吳站在地中央，脖子上掛著塊牌子，牌子上畫著一雙裂開口的破皮鞋。我媽讓每個人發(fā)言，批判老吳，警示他人。大家不咸不淡地說幾句，拍拍老吳的肩膀，老吳笑嘻嘻的，邊上就有人踢他一腳，讓他老實(shí)點(diǎn)，搞破鞋是什么美事嗎？不是真踢，踢完還給他遞根煙，點(diǎn)上。老吳就咳嗽一聲，挺直身板。有時候老吳突然說：“老劉太太，我憋不住了，要撒尿?！蔽覌尣焕硭?，他就雙手作揖，“劉主任，求你了。我總不能在大庭廣眾面前尿地上吧。那樣我不又得犯一次生活錯誤嗎？”眾人大笑。我媽沒轍，這才應(yīng)允，氣派十足地一甩頭，怕老吳出門把牌子摘了，就派個男同志跟著。老吳出門后，還是第一時間把牌子反過來，光面朝外，一路閃展騰挪，碰到熟人，被攔住去路，“老吳，大中午的，你胸前掛個牌子干嗎？我看看后面寫的什么！”老吳就笑嘻嘻地推推擋擋，繞路走。其實(shí)，問的人知道老吳的情況，故意逗他呢。

和老吳“搞破鞋”的女人也在會場，搬把小板凳，坐在靠外的門前，頭抵門框，望天，面無表情。批判會上，從沒人提及她的名字，更沒有批判她的只言片語。好像老吳是自己跟自己搞的破鞋。女人梳五號頭，白皙瘦高，脖子像天鵝，長長的，沒有一絲褶皺。女人姓丁，跟我媽一個組的，是之前的布匹組。那時候丁阿姨和我媽好得恨不能成一個人，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吃飯都是頭碰頭。我們家晚上要是做什么好吃的，我媽下班準(zhǔn)拉上丁阿姨，去家里一起吃。我和我媽也去過丁阿姨的家吃晚飯。丁阿姨家離我們家不遠(yuǎn)，她丈夫個子高，人瘦得像根燈繩，走路搖搖晃晃，一只手總是捂著肚子，炒菜都用一只手。丁叔叔會做菜，餾炒烹炸，尤善煎帶魚，外焦里嫩，怎么吃都吃不夠。我媽、丁阿姨坐在炕沿上，蹺著腿喝茶聊天，我媽過意不去，想下地幫忙打打下手，丁阿姨堅(jiān)決不允許。我們就等著吃現(xiàn)成的。有時候，她們姐倆高興還喝兩盅白酒?；貋淼穆飞?，我媽告訴我，丁阿姨的丈夫外號叫“半拉兒肺子”，因?yàn)樗挥邪雮€肺，就是說他的肺的另一半做手術(shù)切掉了。至于為什么，沒說。丁阿姨沒有小孩，對我很好，大部分時間都是她陪我在柜臺里玩，教我唱兒歌，如果我學(xué)得快，丁阿姨就牽著我的手，去水果組買蘋果、鴨梨，專挑又好又大的買，不像我媽買回家的水果都是爛的，是商店內(nèi)部下班前的處理品，回家得關(guān)上門，用鋼勺挖掉一半，趕緊洗了吃，怕放不住，也怕萬一鄰居來串門看見。后來不知怎么我媽被調(diào)到了醬菜組，兩人就此結(jié)了仇，走個碰頭，兩人的眼神都是惡狠狠的，像是要吃了對方。

糧店窄小、逼仄，但有時候仍顯得空蕩，除了買糧的，沒人閑著沒事到糧店去逛，也不會逗留。糧店的經(jīng)營品種比之副食商店就單調(diào)多了，主要是米面油，三大類。米包括大米、高粱米、小米，面有白面、玉米面、掛面，油是豆油、菜籽油。糧店的三分之二是庫房，摞著層層疊疊的米面，稍一觸碰，就灰塵暴土。窗口是兩個收款員，后面靠墻并排兩張桌坐著我爸和周姨。我爸是會計(jì)，周姨是出納，所以，兩人經(jīng)常說話，對賬，甚至頭碰頭。我就假裝在他們的桌子底下玩耍，偷聽。我爸說點(diǎn)什么，周姨都笑得合不攏嘴，用左手的手背擋著，另一只手夾著圓珠筆，摁在算盤上，有時候她大概嫌自己的笑聲不足以表達(dá)她喜悅的心情，就晃動算盤，發(fā)出嘩啦啦的巨大聲響。周姨說什么，我爸也笑，但不出聲，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內(nèi)扣，緊繃著，像挺不好意思的。我從沒見過我爸在家里這么笑過。我爸在家特別喜歡放屁，放的時候，屁股還翹起一邊，放得很響，一串一串的。像惡作劇。我媽批評我爸，我爸就振振有詞地說：“管天管地，管不著拉屎放屁。”要不就是：“有屁不放，憋壞心臟”。我以為我爸在糧店也會時不時地放個響屁，那會讓我很尷尬的，但沒有，一次都沒有。我爸人很愛干凈，四個兜的中山服自己洗自己熨，皮鞋锃光瓦亮，走在街上像個了不起的大干部。上廁所蹲坑，甭管多著急，都要把褲腳先翻起來，用夾子夾住。我爸每天下班三件事：喝酒、泡腳、看《參考消息》，雷打不動。即便我媽當(dāng)了副食商店的主任，下班多晚，都是我媽回來現(xiàn)做飯。我媽心疼我餓著，就免不了邊做飯邊嘮叨幾句，他就當(dāng)聽不見，倒是把我媽氣得夠嗆，拎著炒菜的鏟子，跑到他耳朵邊嚷嚷。我爸不急不惱，他從不跟我媽吵架、拌嘴。店主任姓朱，四十多歲，他的頭發(fā)、胡子一天到晚都是白的，只有下了班，洗完臉，才重新變黑。人一下子年輕十歲。店里有個小伙子，病病歪歪，眼神黯淡，成天沒精打采的，像個啞巴，熱心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都不看。每個糧店都要配置一至兩個男青年，糧食怕發(fā)霉，得經(jīng)常倒垛、碼垛，貨多的時候，垛要碼到天花板那么高，沒把子力氣是不行的。其他的是三個中年婦女，站在柜臺前，從米面箱子里，用撮子給顧客稱米稱面，活兒相對輕松些。

糧店后院倒是很寬敞，與居民房挨著，種了幾棵桃樹，但每年桃還沒熟透，就被人吃光了，也種了些應(yīng)季的蔬菜，長到半大，糧店的人就趕緊摘，不然晚了吃不到嘴里。院墻的堵頭有一間小鍋爐房，用來燒水，熱飯，冬季取暖。一條土狗拴著鐵鏈子，靠墻根，是黃色的，但有雜毛，黑的白的都有。狗的活動范圍不超過兩平米。只有下了班，打更的老頭兒才會放開它在后院里活動活動，也可以說是巡視，以防小偷盜竊。店里還有一只貓，也是黃色的，負(fù)責(zé)抓老鼠。那只貓的頭很小，肚子卻鼓鼓囊囊，都快耷拉到地上了，肥胖的屁股走起路來，一跩一跩的。它只能逮死老鼠，嚴(yán)格地說，還不是逮，是發(fā)現(xiàn)，它發(fā)現(xiàn)死老鼠，并不叼起來，向主人邀功，而是跳出一米開外，但它發(fā)出的叫聲很響亮，凄凄慘慘，像被人踩住了脖子。我相信，不僅老鼠害怕，人聽了也毛骨悚然。它忠于職守，從不邁出大門一步，頂多在門口或窗臺上對著那條黃狗凄厲地叫上幾聲，等到狗不耐煩地看它一眼，它就心滿意足地走開了。更多的時候，它只是趴在面垛上昏睡、打盹兒，像個功臣，旁若無人。它打哈欠像人，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只手在腮幫子上蹭來蹭去，挺不耐煩的樣子。

朱主任的家就住在糧店后院那趟居民房，推開窗，一跳，就進(jìn)后院了。但朱主任為了避嫌，每天上下班只走正門，畢竟那年代還是“民以食為天”，糧食是國家安全的重中之重。他的兒子朱旭到糧店來玩才跳窗子，撲通一聲，笨拙的身子揚(yáng)起一陣塵土。我正坐在院子的陰影里斗蛐蛐，被他嚇一跳。朱旭大我一年級，但比我長三歲。我父母是雙職工，我提前上了一年學(xué)，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朱旭是降級包。至于他為什么降級，我等會兒說。朱旭嘻嘻笑著，雙手插在褲兜里，不說話，圍著我轉(zhuǎn)圈。這讓我有些害怕。“咱倆掐一場?！彼K于開口了。朱旭的意思是，他從地上幾個裝蛐蛐的瓶子選一個，和我的蛐蛐斗。一個人斗蛐蛐是挺沒意思的。斗蛐蛐就應(yīng)該兩個人，與其說斗蛐蛐，不如說是斗人。他每次都挑大瓶子里的蛐蛐，他認(rèn)為好蛐蛐就應(yīng)該裝在大瓶子里。這沒錯。后來，我學(xué)奸了，把“皮毛”好的蛐蛐，裝在小瓶子里。但他只認(rèn)大瓶子。我覺得他腦子不會轉(zhuǎn)彎，也有點(diǎn)蠢。其實(shí)，即便他挑到好蛐蛐，也未必斗得過我。蛐蛐質(zhì)量好固然重要，但會不會斗，或者說掌沒掌握斗蛐蛐的技巧，同樣重要。斗蛐蛐的場子是罐頭瓶子，每次都是他的蛐蛐先放，蛐蛐一放進(jìn)去，就嘟嘟叫，仿佛是在警告對手，這里是我的地盤。我的蛐蛐放之前，都要在我的手上先“遛一遛”，兩只手手心朝上，不緊不慢倒騰幾個來回，相當(dāng)于熱身。我小心翼翼地把蛐蛐貼著瓶子邊，放進(jìn)去。他要馬上“掐一場”，我不同意，我要讓我的蛐蛐在里面適應(yīng)下場地。同時，我手里的細(xì)米棍在蛐蛐的觸須處，輕輕撩撥，以刺激它的斗志。他的蛐蛐左沖右突，累得直喘粗氣，我就是不讓其近前。直到我覺得它累得差不多了，才讓朱旭喊一二三，開始。結(jié)果每次都是我贏，毫無疑問。這讓他困惑不解，他惱怒地用細(xì)米棍戳掉了我那只蛐蛐的一條腿。我心疼得眼淚差點(diǎn)掉下來，忍住了。還有一次，朱旭輸急了，把我裝蛐蛐的瓶子，一個個摔在墻上。在沉悶的午后，那些聲音顯得格外刺耳，我發(fā)瘋似的撲上去，雙手在他高大肥胖身前揮來舞去，朱旭一只手臂平伸，使得我的雙手不得近前。我流著眼淚，像是在跟空氣搏斗。他卻嘻嘻笑著，且戰(zhàn)且退，直到看見那條黃狗，才嚇得“啊”地怪叫，跳起來，但黃狗的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換個姿勢，接著睡。那只肥碩的貓?jiān)诖芭_上見此情景發(fā)出凄厲的哀嚎，叫聲引出了我爸和朱主任。

“你怎么動手打人呢！”我爸憤怒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抬腿給了我屁股一腳。“是他先摔我蛐蛐瓶子的?！薄懊髅魇悄爿敳黄?，自己生氣摔的，怎么賴起我來了?！敝煨裎卮舐曊f。“他年齡小，你要照顧他。你要有當(dāng)哥哥的樣子?！崩现斐读税阎煨竦亩洹！罢l稀罕讓他照顧?！蔽艺f。老朱撇了我爸一眼，“小旭，回家自己玩去?！薄八茉谶@里玩，我為什么不能？你還是主任呢?！薄靶」?，你跟我進(jìn)屋。”我爸不由分說，拽我就走。我的胳膊被拽脫臼過兩次了，一次是我媽，一次是我爸。但都不嚴(yán)重，我家對面的老中醫(yī)孔大夫醫(yī)術(shù)了得，他邊捏捏摁摁邊和我說著話，然后猛地一拉一拽，隨著“咔吧”一聲，接上了。我不知道他們大人為什么總喜歡拽小孩子的胳膊。朱旭躲在他爸的身后沖我扮了個鬼臉。

下班的路上，我爸告訴我，朱旭的頭去年讓一塊從三樓掉下來的石頭砸過，差點(diǎn)要了他的小命，所以才休學(xué)一年?！澳憧汕f不要跟他打架，不然會‘沾包的。”至于為什么“沾包”，我爸沒來得及說，我們就已經(jīng)到家了。

大多數(shù)時候，朱旭并不討厭，還很隨和，我玩什么他都響應(yīng)。下軍旗、下跳棋，有時候打撲克，但這些我都玩不過他。他甚至讓我摸過他受傷的頭。我摸了，他的頭頂像一塊豆腐，忽忽悠悠的。我一陣心悸?！澳芎脝幔俊薄斑@已經(jīng)是好了的。你下次要是再敢跟我動手，我就把頭往墻上撞，讓你家養(yǎng)我一輩子?！薄拔也挪桓愦蚣苣??！蔽覈樀貌蛔杂X地后退了一步。他哈哈大笑起來，抖動著肩膀，頭伸向我，學(xué)著街上流氓打架的樣子，“來，有本事往這兒打?！比缓?，大搖大擺地在我身邊繞來繞去。他的模樣有些滑稽，但我笑不出來。一想起朱旭顫顫悠悠的頭頂，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朱旭說他打架很厲害，同學(xué)都怕他，他還說他的頭是跟高年級同學(xué)打架打得。我知道他在吹牛。那時候，我倆經(jīng)常蹲在后院鍋爐房的門檻上聊天，那里背陰，很安靜，東扯西扯，漫無目的。我倆雖然不在一個學(xué)校，但想了解他還是很容易的，畢竟都在附近住著，兩個學(xué)校離得也不遠(yuǎn)。朱旭雖然長得高，體格也結(jié)實(shí)，但他從不打架，甚至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他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事實(shí)的確如此。我和他一塊兒玩了整個夏天，沒看見一個同學(xué)來找過他?？匆娪型瑢W(xué)和家長來買糧，他就笨拙地躲在倉庫的面垛子后面，很緊張很害羞的樣子。我倆進(jìn)入糧店的倉庫次數(shù)并不多，原因是我爸不讓我進(jìn)，以免丟失東西，說不清楚。但我爸是在辦公室上班，我們溜進(jìn)去，他輕易看不見，別的人不管我們。我們進(jìn)去是偷花生米，糧店進(jìn)的花生米不多，只有逢年過節(jié)每人才供應(yīng)半斤。我們每人只抓一小把，放在褲兜里，跑到鍋爐房去吃。一個粒一個粒，拋向空中，用嘴巴接住，然后細(xì)嚼慢咽，掉地上的就撿起來吹吹，再拋一次。實(shí)在饞了，就再進(jìn)去一次，頂多這樣。

沒話說的時候，朱旭就唱歌。開始他唱得嘻嘻哈哈，拿腔作調(diào)，后來就不笑了。朱旭唱的是“黃歌”，其實(shí)就是哥哥長妹妹短的，但不能讓別人聽見。現(xiàn)在說起來很可笑。我還幫他抄過歌詞，我的字寫得好看，一筆一畫，規(guī)規(guī)整整，這讓朱旭嘖嘖稱奇。他的字缺胳膊斷腿，像狗扒拉的，難看死了。朱旭帶我去過一次他家。我倆是翻窗戶進(jìn)去的。朱旭為獎勵我，親自動手做了個大米飯炒雞蛋，放了很多油，夠我一家人吃的。見我吃驚的樣子，他得意地說：“我家有的是油，豆油、菜籽油，我家天天吃大米白面，從來不吃苞米面、高粱米。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外人，聽見沒？”我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到朱主任每天起早貪黑，不辭辛苦，以店為家的操勞勁兒，第一次覺得人其實(shí)挺復(fù)雜的。

我倆很少去外面玩。一是附近實(shí)在沒什么可玩的，一排連一排的平房，連家小鋪都沒有。我們東北管小一些的商店叫小鋪。鐵路貨場看得又嚴(yán)，輕易進(jìn)不去，也怕被抓住。那里倒是有許多拉水果的貨車，但抓住就不得了，得干活兒，和泥、搬磚、除草，傍晚才打電話讓家長領(lǐng)回去。所以，那一帶一向是大孩子的勢力范圍。另一個方向是朝鮮族人居住區(qū)，漢族的孩子打此經(jīng)過，都要小心翼翼，貼墻根走，因?yàn)椴恢罆哪睦锿蝗卉f出來一群拿著竹掃帚的半大孩子，不分青紅皂白，掄起來就是一頓猛抽，抽得你遍體鱗傷，倉皇出逃。我就親歷過一次。幸虧跑得快，只挨了一竹掃帚，但還是抹了一個禮拜的紫藥水。

能夠讓我倆放心折騰的地方，只有糧店后面那個院子。朱旭怕狗，他叫那只狗為“惡霸地主”，因?yàn)樗凰н^。那只狗對我很溫順，喜歡用它的大腦袋在我的腿上蹭來蹭去，咬朱旭是個意外，但那只狗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拴了起來，以防不測。即便如此，朱旭見了它還是繞道走，笨拙的身子一蹦一跳的，很好玩。

朱旭實(shí)在無聊的時候，就拎著鍋爐房剛剛燒開的水壺，順著墻根尋找螞蟻洞穴，然后充滿快感地把熱水灌進(jìn)去。他灌的水足夠那些螞蟻開游泳池了，那些死螞蟻漂浮在上面，打著卷。他還把抓到的螞螂（學(xué)名蜻蜓）翅膀薅掉一半，再用我斗蛐蛐的細(xì)米棍捅進(jìn)螞螂的尾巴，然后，拋向空中。我們看著螞螂掙扎著在不遠(yuǎn)處搖搖晃晃地墜落、掙扎，痛苦地死去。最殘忍的是，他用石頭砸碎的玻璃碴喂過鴿子，鴿子當(dāng)著我倆的面居然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吃了，大概是出于信任吧。那只鴿子是白色的，雪白雪白，不含一點(diǎn)雜毛，經(jīng)常在下午飛到院子里找米粒吃，與我們相處得一向友好。我們叫它“單獨(dú)行動”，因?yàn)轼澴油ǔＪ且蝗阂蝗旱仫w。糧店的地上是少不了米粒的。從此，“單獨(dú)行動”再沒有飛來過。

有一天，朱旭在門縫指著正在買糧的一個高個子女孩，神神秘秘地問我：“你覺得她長得好看嗎？”我的臉紅了。我從來沒被人問過這樣的問題。他拿胳膊肘杵我?！巴玫?。”我的聲音很小?！八俏彝瑢W(xué)。我的頭受傷的時候，她自己來我家看過我?！娴模　边@回輪到他臉紅了。

我憋了泡尿，轉(zhuǎn)身走開。他在后面喊：“你去干什么？”“撒尿?！敝煨褚才艹鰜怼Ｎ覀z并排站在墻根下?！澳隳茏潭喔?？”我后退一步，鉚足勁，邊撒尿邊背躬身體，在墻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記，但還沒有我的個子高。他一笑，“等一下?！彼苓M(jìn)鍋爐房，沒一會兒就出來了?！翱次业摹！彼坛隽艘粋€令我大吃一驚的高度，差不多滋到了房檐那么高，然后橫向掃射，恣意磅礴，像一支美妙的畫筆?！跋雽W(xué)嗎？”我點(diǎn)頭。他一擺頭，我隨他進(jìn)了鍋爐房，關(guān)上門。他擰開水龍頭，“幫我看著點(diǎn)人?！彼噶酥复白?。朱旭一把褪下短褲，掏出他的那個東西，在水龍頭下嘩嘩地沖起來。他的那個東西長大的樣子有點(diǎn)嚇人?！澳阍囋?。”我猶豫了一下，試了，我的小東西迅速膨脹起來，但要比朱旭的小很多。朱旭得意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然后開始上下擺弄起來，他沖我揚(yáng)揚(yáng)下巴，像是鼓勵我。我照做了，有點(diǎn)疼。朱旭閉上眼睛，一只手扶墻，動作飛快。朱主任打開糧店的后門喊朱旭，他沒有看見我們，但我倆還是嚇得一激靈。朱旭慌亂地把那個硬邦邦的東西塞回去，探出頭，“什么事？”“沒事，我就是告訴你，你倆可別打架呀。”“我們倆好著呢。”朱主任關(guān)門回屋了。朱旭回頭說：“明天你先這樣，再滋就會高出很多。”從那天起，我倆每天都比誰滋得高。我滋得越來越高，但還是沒法跟朱旭比。放學(xué)去糧店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這個游戲。吃完午飯，我倆就對著水龍頭拼命喝涼水，但一下午最多尿三次，不能再多了。真正讓我興奮的是，每次滋前，我倆都要擺弄一會兒那個小東西。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渴望，并為之著迷。放學(xué)路上，我不再無所事事，也不再玩一個人閉眼睛走路的游戲，而是想著我今天要怎樣才能多喝水，怎樣才能把尿滋得更高一些。一旦想出點(diǎn)眉目，就歸心似箭，兩腳生風(fēng)，書包斜挎著，打在屁股上啪啪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頭的汗水。

暑假的第一天，周阿姨領(lǐng)來了她的兒子，小輝。小輝三歲，長得白白凈凈，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像女孩，很討人喜歡。中午吃完飯，我和朱旭繼續(xù)比誰尿得高，小輝在一旁拍手笑。朱旭讓小輝也試試，小輝把尿都撒在了地上。“三個人就可以玩藏貓貓了。”朱旭沖我眨眨眼，我沒明白他什么意思。之前，我倆實(shí)在無聊時我提議過，但被朱旭拒絕了，他覺得那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戲。朱旭回家找了塊黑布。我們來到鍋爐房。鍋爐房的另一頭堆放著三輪車的零配件、煤坯、木塊，和一摞摞廢棄的麻袋、面袋。朱旭蒙上小輝的眼睛，讓他先逮我們。朱旭拉我后退一步，捏著嗓子說：“我是誰呀？”小輝張開雙臂，嘻嘻笑著，想了想，“你是小光哥哥?！毙」馐俏业男∶！澳悴聦α??！蔽液椭煨穸夹α?。我們讓小輝面朝墻壁，數(shù)三十個數(shù)。我藏在煤坯垛的后面，朱旭藏在零配件的角落。小輝張開手臂在鍋爐房里磕磕絆絆，四處受阻，有幾次眼看著他就要碰到朱旭的頭了，但他還是猶豫著轉(zhuǎn)身了。后來，朱旭放了個屁，動靜還不小。小輝循著聲音找過來，終于他抓住了朱旭。朱旭還是捏著嗓子用唱歌似的腔調(diào)，問：“我是誰呀？”小輝先是咯咯地笑，然后說：“你是小光哥哥?！边@次，小輝的回答很肯定。

小輝要把頭上的黑布扯下來，朱旭說：“我們還沒玩完呢，你還要抓住小旭哥哥?！毙≥x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皝?，給我掏個雞兒吃，我就告訴你小旭哥藏在哪里。”小輝的手在褲襠處隨意碰了一下，攥成拳頭，送到朱旭的嘴邊，再松開，同時舌頭發(fā)出“嗒”的一聲。

快下班的時候，大家坐在辦公室聊天，等打鈴。周阿姨問小輝：“小光哥哥對你好不好？”小輝突然笑嘻嘻地對周阿姨說，“小光哥哥吃我的小雞雞。”“什么？”我爸騰地站起來，額頭撞在桌子的鐵皮夾子上?！澳愫f，我什么時候那樣了？”我本想說是朱旭，但朱旭也沒有吃他的小雞雞呀。朱旭指指他的頭頂，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我張了張嘴巴，又咽了口唾沫。屋子里的空氣頓時凝固了，變得很安靜。我爸使勁瞪著我，然后緩緩轉(zhuǎn)過頭，顫抖著雙手，褪下小輝的褲子，幾個大人圍上前，看著小輝的小雞雞，沒有被吃過的跡象。

“我、我作證，小光就是讓他掏個雞兒吃。沒干別的。”朱旭輕松地說。

“說，你是不是又撒謊了？這孩子就愛撒謊?！敝馨⒁潭紫律韱栃≥x，同時一只手在他的屁股上暗暗使了把勁。小輝點(diǎn)點(diǎn)頭，憨憨地笑了。“來，兒子，給媽也掏個雞兒吃?！毙≥x在褲襠處比畫了一下，遞給周阿姨。嘴里發(fā)出“嗒”的一聲。所有人都笑了。

但從此，周阿姨再沒有帶小輝來過糧店。也沒人提起小輝這件事。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喜歡爬到房頂上，坐下來，吹風(fēng)。有時候是自己，有時候是和朱旭。朱旭蠢笨、肥胖，每次都得我在下面扶梯子，他才敢顫顫巍巍往上爬，梯子也被他的顫抖弄得晃晃悠悠的。下來也是，得我先下，然后把梯子扶穩(wěn)了。很麻煩。所以，我經(jīng)常趁他不注意，身體與地面成四十五度角，嗖嗖嗖幾步躥上去，玩似的。像個飛檐走壁的行者。他在下面干著急，只能雙手作揖，可憐巴巴地哀求我下來。那時候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天空湛藍(lán)如洗，汽笛聲從遠(yuǎn)處傳來，吐出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蒸汽，沖向云霄。大孩子們跟著火車飛奔，繼而順勢抓住連接處的把手，風(fēng)吹得衣服像鼓起的帆。他們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去，用剪刀剪開包裝，扎緊衣服的袖口，開始往里面塞水果，然后給衣服打上死結(jié)?；疖嚨乃俣仍跍p慢。他們與下面接應(yīng)的人打著招呼，衣服拋下去，被穩(wěn)穩(wěn)地接住，雙方會意地微笑，揮手慶祝。車上的人抹一把汗水，在火車進(jìn)站前的一剎那，猴子般敏捷地跳了下去。我心里想，快點(diǎn)長大吧，我也要像他們一樣，扒火車，吃水果像吃蘿卜，味道不太好的，隨手扔掉，一點(diǎn)不心疼。吃不了的還可以賣錢，買冰棍兒，買餛飩，買燒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可惜，這樣有趣的場景并不是隨時可見的。糧店房子的舉架要比普通民房高出許多，看周圍一覽無余，所以，即使我沒什么熱鬧可看，我也愿意待在上面，況且，那里風(fēng)大，吹著舒服。有一天，我聽見房山地下有人在爭吵，雖然聲音很小，也很克制，但因?yàn)槁曇敉献叩木壒?，我還是聽出了我爸的聲音。我扒著房檐，向下一看，果真如此。更令我吃驚的是，他旁邊推自行車的女人竟然是丁阿姨。丁阿姨臉上淌著淚水，邊說話邊側(cè)過身用手背抹。他們中間隔著輛自行車。自行車的后貨架馱著米袋子，車把上掛著油瓶，顯然是丁阿姨的。糧店房山是條小路，平時很少有人走。我縮回頭，平躺在房瓦上，心里亂糟糟的。我聽見丁阿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的敗家老娘們兒，害得我整宿整宿失眠?！憔筒荒芄芤还芩@個不要臉的潑婦?！憔腿绦目次乙惶焯爝@么衰老下去！”……丁阿姨還用拳頭捶我爸的胸脯，咚咚的。我爸邊躲閃邊說：“你小點(diǎn)聲，別被人看見。有什么事，咱們一會兒去你家說，啊?！薄澳闳ノ壹颐炕鼐拖胫赡鞘?，什么時候幫我出過主意?！睕]一會兒，丁阿姨騎車走了。我爸回糧店騎車跟了出去。我從梯子上下來，朱旭問我：“你去哪兒？”“你管不著?！闭f完，拔腿就跑。當(dāng)我跑到丁阿姨家的時候，院門已經(jīng)鎖上了，屋子里拉著窗簾。這難不住我。我看看周圍沒人，助跑幾步，翻身騎上院墻，悄無聲息地進(jìn)了院子。我貼著墻根，蹲在窗下。我聽見我爸沉重的喘息聲，還有丁阿姨的慘叫聲。我怕出人命。一點(diǎn)點(diǎn)起身，透過窗簾的縫隙，往里邊看。我看見我爸埋頭從后面騎在丁阿姨的身上，身體一晃一晃的。丁阿姨的臉貼在炕席上，雙臂前伸，五官扭曲著，披頭散發(fā)，樣子很痛苦，也很難看。后來，丁阿姨扭頭跟我爸說著什么，還掐了把我爸皺巴巴的臉蛋。我爸笑笑，抹一把汗水，扭過丁阿姨的頭，繼續(xù)。我翻墻出來，恍恍惚惚，走在大路上，心還怦怦直跳。我絕不會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訴我媽。我流著眼淚，在心里說。

我爸回來后，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忙手頭上的工作。對面的周阿姨鼻子哼了哼，沖我爸翻翻眼皮。我溜到他倆桌子下面看小人書。家里沒人的時候，我喜歡躲在大衣柜里面，胡思亂想，一待半天，直到有人回家，才不得不鉆出來。周阿姨低聲說：“老王，你別太過分了，大白天的。你再這樣，哪天我就告訴我嫂子?！薄皼]有沒有，我出去辦點(diǎn)事。”“你一撅尾巴拉幾個糞蛋我都知道。少騙我?！敝馨⒁痰哪_碰到了我的身體，“咦，小光在底下呀。你什么時候溜進(jìn)來的？”“剛進(jìn)來，我在看小人書?！蔽野痔较律?，“出來，外面玩去?！蔽遗莱鰜?，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那天，我和朱旭像往常一樣，手里拿著花生米，坐在屋頂邊嚼邊看風(fēng)景。突然，縱橫交錯的鐵軌處，冒出來一群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和拎著木棒的民兵，那些剛爬上火車的大孩子站在車頂驚慌失措，面面相覷，下面準(zhǔn)備接應(yīng)的人見勢不妙，四散開來，場面一時十分混亂。我和朱旭激動地站起來，又蹦又跳，揮舞著雙手。朱旭一腳踩在房檐的鐵皮上，一出溜，笨拙的身體從房檐上摔了下去，咚的一聲，掉在黃狗的身邊，那只黃狗正百無聊賴地吐著舌頭，扭頭“吭哧”就是一口。房檐上的那塊鐵皮早就松動了，這個我知道。朱旭雙手抱頭，發(fā)出一聲聲慘叫，原地打著滾。那只黃狗趴回原處，眼睛半閉，看著別處，一副無辜的表情。我看不見黃狗咬在了朱旭哪個部位，是臉上還是頭上。不過沒關(guān)系，我很快就知道了。

馬上要開學(xué)了，我以后再不想來糧店吃午飯了，也不想去我媽那里吃。我想一個人在家里熱飯，甚至自己做飯，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我就可以一下午待在大衣柜里，想自己的心事。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我能照顧好自己。

想到這里，我拍拍身上的塵土，抻了個懶腰，順著梯子，爬了下去。

2018.8.31

責(zé)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