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燕
村里有個牛老太,老頭子姓牛,她自己姓啥名啥不知道,她沒說過,也沒人問過。當然,沒誰會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
牛老太一年到頭都套著件深藍罩褂子,罩褂子漿得格錚錚的,灰白的頭發(fā)梳得齊整整的。牛老太年齡大了,但是身子勤快,手腳也還麻利著,納得一手好鞋墊子。她納的鞋墊子舒服又耐穿,任你走再多的路也不磨得腳疼,沒個個把月,鞋墊是穿不破的。鄰近幾個村的人,無論是要下地種田的糙漢子,還是訂了婚的姑娘都樂意買牛老太納的鞋墊子。新婚姑娘陪嫁的花鞋墊子是要放堂屋展覽的,只有新娘子的鞋墊子做得精巧,大家才會覺得她是個能干的媳婦。
牛老太快七十了,身子還算硬朗,最大的心病就是他那個老光棍兒子。
牛老太的兒子叫牛汗,快五十歲的人了,還打著光棍。牛汗牛汗,倒是取了個勤快名字,但沒用,人懶得很。村里人形容他,“蒼蠅趴鼻子上,他都不抬個手?!迸:共蛔龉ひ膊桓苫?,從早到晚地在村子里招貓逗狗,晃蕩來,晃蕩去。時不時還喝喝酒,醉哪睡哪。兒子沒回來,牛老太就摸著黑杵根棍出去找兒子。
這天,牛老太正盤腿坐在椅子上納著鞋墊子,媒婆上了門。牛老太手上活一丟,鞋都顧不得穿,赤著腳就迎上去,一把抓住媒婆的手,劈頭就問:“李大姐,可是有人了?”
孫家姑娘長得個高頭圓屁股大,壯壯實實,美中不足的是她是個傻子。孫家說了,她家姑娘雖然人傻,但是長得壯實,一看就好生養(yǎng),五百塊彩禮錢出不起?別家出得起。
牛老太納的鞋墊子,粗布的一雙2分錢,繡花的一雙8分錢,她納了一輩子的鞋墊子。
晚上,牛老太挑亮油燈的燈芯子,從床底下翻出來個灰布袋子,慢慢打開,數(shù)了好大一會,又慢慢包起來。燈芯子猛跳著,牛老太映在土墻上的影子也跟著直蹦,燈芯子越跳越慢,跳不動了似的,牛老太的影子也變老了,跳不動了。
挑了個好日子,兩家定親。孫家突然要加錢,要六百塊的彩禮錢。孫家說是因為是孫家老太婆的表姐打算出五百五的彩禮錢,給他死了媳婦的兒子填個房。所以嘛,六百塊的彩禮錢,拿不出來婚事就吹。兒子的年齡是一天一天大了,等不了了,牛老太咬咬牙?;厝ズ蟀滋焱砩涎燮ぷ硬缓系丶{著鞋墊子,也還差得遠。
離定親的日子就差三天了。這天晚上,牛老太房里的油燈亮了一整夜,她對著老頭子的遺照坐了一整夜,擦了一遍又一遍。天剛蒙蒙亮,她拎著一大袋鞋墊子,出了門。拐出了村子,往隔壁鎮(zhèn)子去了。
牛老太到了一戶人家門口,站了一會,膝蓋一屈,跪下了,還沒張嘴,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滾,一邊哭一邊絮叨。那戶人家看她也是可憐,給了她點錢。牛老就太留下一雙鞋墊,換一家門口跪。有的人家看她可憐,有的人家嫌她晦氣,但總歸一個老太婆跪在門口實在難看得很,所以大多數(shù)人家多少都給了點。就這樣,牛老太跪了不知道多少家,跪了整整三天,眼睛哭得流不出來眼淚了,后來就只能跪在人家門口啞著嗓子念叨,“做女人的命啊,老頭子活的時候為他活,老頭子死了我就為娃子活,我是一點法子都沒有啊?!边@是她念叨最多的一句話。
牛老太一輩子沒求過人,憑自己本事吃飯,她覺得自己站哪腰桿子都直?,F(xiàn)在不一樣了,她感覺自己身子里有個什么東西沒了,空落落的,也說不好是什么。
“牛家那懶漢子娶了隔壁縣孫家那傻姑娘!”莊稼人,天一亮出去干活,天黑了就回家睡覺。要說平時愛干啥?愛看熱鬧唄!牛汗娶媳婦那天,牛老太家的兩間小破屋子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鞍ァ履镒踊ㄞI到啦!”花轎剛落地,里面的新媳婦一下就竄出來了,大紅蓋頭攥在手里絞,望著大伙癡癡地笑。喜婆趕緊沖上來,一把奪過紅蓋頭,罩在孫姑娘頭上,架著她就進了門。大伙看夠了新媳婦的熱鬧,又發(fā)現(xiàn)牛老太有點怪,看不出來多高興,也看不出來不高興,佝在椅子上坐著,眼珠子呆著,頭發(fā)蓬著,藍罩褂子又臟又皺?!皟鹤咏Y(jié)婚都不知道梳個頭換個衣服?!?/p>
孫家姑娘是個傻子,吃飯要喂,衣服要洗,拉屎撒尿也要伺候,不然屎尿都拉在褲子里頭。牛老太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過,仔仔細細地伺候著她。就這樣過了一年,孫姑娘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牛老太三天兩頭往廟里跑去燒香請符,也沒用。請神婆,聽人說是送子觀音的大弟子,靈得很。神婆說是有邪作祟,戴著面具,圍著傻媳婦又念咒,又跳舞,樂得傻媳婦直拍手。
這天,牛汗在外面跟隔壁村幾個無賴喝酒。一瓶一瓶地,幾個人頭都有點懵了。有個無賴就沖牛汗嚷嚷:“你家傻子媳婦啊,幾年前就跟人家好了,結(jié)果人家有媳婦,被人家媳婦推得流了產(chǎn),怕是不能生了,虧你娘還當個寶似的,你說好笑不好笑???”牛汗聽了,腦子一震,一把抓住那個無賴就問:“你從哪聽講的?”“我表嬸子,就住孫家隔壁,不信?。磕銌査?!來來來,走一個啊,喝!”
牛汗腦袋暈暈乎乎地跑回家,滿臉通紅,腦瓜子生疼。只有傻媳婦一個人在家,牛老太上廟里燒香去了。傻媳婦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xù)低頭串珠子玩了。牛汗三兩步上前,一把打翻她的裝珠子盒子,揪著她頭發(fā)把她拽了起來。牛汗沖她吼,傻媳婦一臉驚恐,下意識地兩只手拽著自己的頭發(fā),往回拉,疼得嗚嗚呀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牛汗腦門上爆了青筋,掐住脖子就把她摁到床上,另一只手拽過棉被捂住他媳婦的頭。傻媳婦不停掙扎,發(fā)不出聲音,牛汗整個人都壓在棉被上,手指甲都掐進了他媳婦肉里。過了一會,好像什么都安靜了,他松了手,掀開了被子,他的傻子媳婦牙齒緊緊咬著嘴唇,眼珠子瞪得老大,不會動了。牛汗連滾帶爬地沖出家門,像是后面有什么東西在后面追似的,見人就嚷“我掐死了人了,我掐死人了。”
牛老太還沒走到村門口,就聽說了,眼一黑,腿也站不住了,癱在地上,眼珠子一動不動。過了好大一會,猛地跪在地上,手指往土里扣,頂著一頭蓬毛,發(fā)了瘋地往地上撞,磕了有二三十下,磕得一頭是土,癟腦門上的土灰還粘著血,眼淚鼻涕都滾著土,一道一道地從臉上往下淌,就跟泥水沖過的黃土地似的。牛老太猛捶著自己的胸口,扯著嗓子叫喚著:“哎呦唉——蛋都還沒下一個咧!死了可咋搞哦,我上哪去再找一個能下蛋的啊,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嘛,哎呦死鬼老頭子唉,我田秀芝對不住你啊,讓你牛家絕了后啊!”喊著喊著,眼珠子一翻,昏死過去了。
哦,原來牛老太有名字,叫田秀芝,她曾經(jīng)也有個秀氣的名字。
牛老太死了,薄棺材一口,埋了,一個小土堆,光禿禿的。
田秀芝在土里過她自己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