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祖鏞
成廷珪(1289~約1362),字原常,一字元章,又字禮執(zhí),興化人,元末著名詩人。博學工詩,好學不倦,孝敬母親,植竹庭院,題匾曰“居竹軒”,因自號“居竹”。興化地方志里稱成廷珪為“高士”,大約是把他與同時代的倪瓚一樣看作那個時代的隱逸群體中的一員。
成廷珪生活在元朝末年,與他交往的友人中有很多是尊貴顯達的官員,他卻不求仕進,不愿為當時的統(tǒng)治者服務,隱居于家,奉養(yǎng)母親,由興化而至揚州,以吟詠自娛。在揚州與詩人張翥(字仲舉)為摯友,“載酒過從,殆無虛日”(《竹居軒詩集·京兆郜肅序》)。后來張翥征召為國子助教,遷翰林院編修、太常博士等職,他們一直有詩贈答。因發(fā)生了紅巾軍、張士誠等起義,他勸成廷珪避亂江南。
避亂江南后,成廷珪的蹤跡多在松江、蘇州、杭州等地。曾與著名詩人楊維禎等相酬答,也與張士誠部下將領(lǐng)唱和。如張士誠部將謝節(jié)(字士毅),至正十八年至二十一年任杭州路總管。至正二十年(1360),成廷珪寫的《九月一日寄謝太守》詩中,有“出入侯門五見春,每承分粟濟清貧。托交獨喜君知我,臨老猶將子累人”等句,感謝謝節(jié)每年春天送糧食接濟他這個清貧之士,已五年之久,既為謝節(jié)了解自己的清貧而高興,又因給謝節(jié)增加了負擔而內(nèi)疚。從這首詩中,不難看到成廷珪的寒士生活及清淡簡樸的詩風。
這種清淡簡樸的詩風正是他繼承與發(fā)揚了唐代田園詩風格的具體表現(xiàn)。從他的以下三首詩中,也可見他詩歌風格的一斑。
其一,在興化生活期間,他曾去縣境東北屬興化管轄的劉莊鹽場等處游學,五言律詩《劉莊》是這樣寫的:
劉莊久不到,草樹郁蒼蒼。
野艇買瓜果,村坊羅酒漿。
水生沙井淺,潮上鹵田荒。
時共西清老,登高望夕陽。
這首詩寫到劉莊鹽場所見所感。鹽課是國家賦稅的重要來源,鹽場應是鹵田成片、灶丁煎鹽繁忙之所,詩人好久不來,現(xiàn)在所見卻是草樹蒼郁,鹵田荒廢,了無生機,從中不難想見當時鹽民生活的艱難。面對如此的變化,詩人只得以酒解悶,并與友人登高遠望西下的夕陽,排解內(nèi)心的悵惘。
其二,他的雜言古體《丁十五歌》是這樣寫的:
丁十五,一百健兒猛如虎。幾年橫行青海頭,牛皮裁衫桑作弩。
射陽湖上水賊來,白晝殺人何可數(shù)。將軍宵遁旌旗空,倭甲蠻刀賊為主。西村月黑妻哭夫,東塢山深母尋女。屋廬燒盡將奈何,往往移家入城府。不是丁家諸健兒,仗劍誰能翦狐鼠?樓頭釃酒齊唱歌,爭剖賊心歸釁鼓。官中無文主賞功,還向山東販鹽去。
這是一首用語簡樸的敘事詩,贊揚丁十五其人,他以販鹽為生,手下有上百的勇士,以牛皮為衫護身、用桑木為弓弩防衛(wèi),橫行海內(nèi)。后來興化北部射陽湖上來了水賊,殺人放火,討賊的官兵卻大敗而逃,被水賊殘害的百姓只有逃到城里躲避。丁十五帶領(lǐng)部下仗義除暴,殲滅了水賊。為民除害后官府卻無獎賞,只得再去販鹽。
漢唐以來,鹽不允許私人販賣,元朝也不例外。所以丁十五實是一個販賣私鹽團伙的首領(lǐng)。詩人贊揚了他為百姓除賊的俠義行為,抨擊了將軍的怯弱、官府的賞罰不明??梢韵胍?,當時地方武備松弛、盜賊橫行、民不聊生,從中可以想見張士誠在興化白駒場起義后能迅速發(fā)展壯大的社會原因。面對社會的動蕩不安,作者借敘事寄興感傷,不僅有語淡而味不薄的特色,還能在敘事中針砭時弊,拓展了所寫水鄉(xiāng)田園生活的內(nèi)容。
其三,再看他的七言絕句《題徽廟御畫梔子白頭翁》:
梔子紅時人正愁,
故宮衰草不勝秋。
西風吹落青城月,
啼得山禽也白頭。
北宋皇帝趙佶廟號徽宗,“徽廟”就是宋徽宗。這是作者為宋徽宗的花鳥畫“梔子花與白頭翁”的題畫詩。先說秋天花紅草衰人愁,再談小鳥白頭翁也在月落天明時的啼叫中愁白了頭。用恬淡疏樸的詩句寫人鳥同愁,把徽宗的花鳥畫與當時北宋的衰敗危亡聯(lián)系在一起,發(fā)人深思。
從以上三首詩中不難發(fā)現(xiàn),成廷珪確實是繼承和發(fā)揚了唐代田園詩清靜淡薄的風格。而他詩歌風格的形成與他的詩友張翥、楊維楨等交往切磋也有關(guān)系?!端膸烊珪ぞ又褴幵娂ぬ嵋氛f成廷珪的詩“其音律體制得于翥之切磋者為多,而聲名亦幾與之埒?!睆堲闩c楊維楨都是元末著名詩人,楊維楨還被尊為“一代詩宗”。他們和成廷珪都在學習唐詩的基礎(chǔ)上追求變化、創(chuàng)新,都主張寫詩要表現(xiàn)真性情。他們不為元代中葉以來詩歌追求文詞艷麗,不受歌舞升平為主的風氣影響,實是難能可貴。成廷珪的詩“五言務自然,不事雕劌。七言律最為工深,合唐人之體”(郜肅《居竹軒詩集原序》),“于詩能揣練六朝之情思,以入唐人之聲律,變化尋常之言為警拔之句,終歸于適其性情”(《居竹軒詩集·吳中鄒奕序》),可見他的詩繼承了唐代田園詩風格,多為吟詠情性、表現(xiàn)人性、反映民眾疾苦和社會風貌之作,法度謹嚴而刻意深沉,在詩壇影響很大。因此多首詩入選《元詩別裁集》,《居竹軒集》四卷被收入《四庫全書》。他是古代興化籍第一位在全國有很大影響的詩人,也是第一位詩集入選《四庫全書》的詩人。
需要說明的是,在元末發(fā)生戰(zhàn)亂流寓江南后,他的田園詩風格有所變化。元末文史大家危素說他的詩“憂思而憫俗,憤世而嫉衰”(《居竹軒詩集序》),郜肅在《居竹軒詩集原序》中也說“擾攘以來,漂泊南北”“所作之詩視昔為尤進,而流離悲壯之態(tài),感慨激烈之情,有不能自己者”,可見他的詩在戰(zhàn)亂發(fā)生流離江南后,又多了如杜甫詩的憂國憂民之情。
他寄給張翥的一首七言律詩《感時傷事寄張仲舉博士》:
邊報紛紛日轉(zhuǎn)頻,彭城猶未息風波。
中原白骨多新鬼,浮世黃金少故人。
阮籍一生唯縱酒,季鷹今日定思莼。
河東鶴叟應相憶,落日悲笳淚滿巾。
詩中第六句“季鷹今日定思莼”是借用西晉著名文學家張翰的故事?!妒勒f新語·識鑒》云:“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边@是說西晉齊王司馬囧執(zhí)政,張翰被辟為屬官,見禍亂方興,他就以莼鱸之思為由,辭官而歸,后來“莼鱸之思”被作為典故,成了思鄉(xiāng)的代名詞。成廷珪用這一典故勸好友張翥辭官回鄉(xiāng)。詩中“中原白骨多新鬼,浮世黃金少故人”寫出戰(zhàn)亂的頻仍,人情的淡薄,為警拔之句,有憤激之情。
再如《戚戚行》云:
戚戚復戚戚,白頭殘兵向人泣。
短衣破綻露兩肘,自說行年今七十。
軍裝費盡無一錢,舊歲官糧猶未得。
朝堂羽書昨日下,帥府燃燈點軍籍。
大男荷鍤北開河,中男買刀南討賊。
官中法令有程期,笳鼓發(fā)行星火急。
阿婆送子婦送夫,行者觀之猶嘆息。
老身今夕當守城。猶自知更月中立。
七十歲的老兵發(fā)白體殘衣破,生活窘迫,前一年的軍糧被拖欠未領(lǐng)到,晚上還要守城,兩個兒子也被征召。就整體而言,他的詩集中這類詩只是少數(shù),清靜淡薄的田園詩風格仍是他詩歌風格的主流。
明清兩代是興化詩歌創(chuàng)作繁盛時期,明代以“后七子”之一的宗臣為代表,清代,昭陽詩派詩人迭出,至民國李詳為其殿軍。而對興化明清兩代詩人有很大影響的則是元末興化本土詩人成廷珪,他被尊為“吾興詩家鼻祖”(清李福祚《昭陽述舊·卷一》)。李福祚在《昭陽述舊》中曾這樣評價成廷珪與昭陽詩派主將李沂:“元人詩句似詞,纖細秾艷,成高士以澄澹矯之。明末詩宗竟陵,佻巧淺薄,家艾山公以渾厚矯之,吾鄉(xiāng)先正皆力挽狂瀾如此?!笔钦f成廷珪的詩能不隨元代詩歌纖細秾艷的潮流,矯正了詩句似詞的傾向。他家的先輩李沂(號艾山)能矯正明末竟陵派佻巧淺薄的詩風,他們都能不受當時風氣影響,起到力挽狂瀾的作用。從中也可見成廷珪對昭陽詩派貢獻的重要一點,就是寫詩要有自己的風格,不隨大流,不為當時風氣所左右。成廷珪在元末詩壇力挽狂瀾的表率作用,也在清初李沂為主將的昭陽詩派中得到傳承與發(fā)揚。
成廷珪對昭陽詩派的另一重要貢獻是他的詩“合唐人之體”,以唐詩為宗,要在學習、繼承唐詩的基礎(chǔ)上抒發(fā)真性情,形成自己的風格。晚明竟陵派影響較大,興化昭陽詩派仍以詩學盛唐來矯正。清代朱彝尊謂“昭陽詩派不墮奸聲,皆艾山之導也”(《靜居齋詩話·卷二十二》),贊揚興化詩人能矯竟陵派淺薄之弊,這與昭陽詩派主將李沂發(fā)揮的作用是分不開的。而且李沂對如何學習盛唐詩,也有自己的主張。他說“夫貴多讀者,非欲剿襲意調(diào),偷用字句也,唯取觸發(fā)我之性靈爾”(《秋星閣詩話·八字訣》),即要在多讀盛唐詩中觸發(fā)靈感,而非“剿襲意調(diào),偷用字句”,抒寫性情。作為隱逸詩人,他的詩也有唐代孟浩然田園詩的風格,與成廷珪一脈相承。
可以這樣說,明清兩代的興化詩人都以唐詩為宗,是從成廷珪開始的,成廷珪對昭陽詩派的貢獻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