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從森林里走了出來,手臂上挽著一個籃子,金色的頭發(fā)上戴了一頂寬邊遮陽草帽。
“你好,”我對她說,“你要上哪兒去?”
“我得給收割作物的人送飯去,”她走在我旁邊說道,“那么你今天還想去哪里呢?”
“我要浪跡天涯,我父親要我去的。他說,我可以吹笛子給別人聽,但我還不太會吹,我必須先學習?!?/p>
“原來如此,是呀,那你到底會什么呢?不管什么總要會個一兩樣吧?!?/p>
“沒有特別的啦,我會唱歌。”
“什么樣的歌呢?”
“各種各樣的歌,你知道的,為早晨和晚上,為所有的樹木與花朵唱歌。譬如現(xiàn)在我就唱一首好聽的歌,關于一位從森林里走出來,為收割作物的人送飯的年輕女孩。”
“你會嗎?那就唱吧!”
“好,但你叫什么名字呀?”
“布里姬特?!?/p>
于是我唱了一首關于戴草帽的美麗的布里姬特的歌,她的籃子里放了什么,花朵如何目送她,花園籬笆上的藍色旋花又如何沾上她的衣服,以及所有與此相關的東西。她留心聽著,然后說歌曲很不錯。當我告訴她我餓了時,她打開籃子的蓋子,取出一塊面包給我。我接過面包咬了一大口,準備大踏步向前邁進時,她卻說:“走路的時候不應該吃東西,一樣一樣來。”
于是我們坐在草地上,我吃我的面包,她曬成棕色的雙手環(huán)抱膝蓋,盯著我瞧。
“你還想聽我唱歌嗎?”吃完面包后我問她。
“想啊,想你唱一首關于遺失心愛東西的女孩,她很傷心的歌?!?/p>
“不,我不會。我不懂這種事,而且我們不應該這么傷心,我應該只唱優(yōu)美、討人喜歡的歌,我爸爸說的。我唱杜鵑鳥或蝴蝶的歌給你聽好了?!?/p>
“你對愛情也一無所知嗎?”她問。
“愛情?哦,那是最美的東西?!?/p>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唱起來,唱喜愛紅色罌粟花的燦爛陽光,陽光與罌粟花玩耍,開心得不得了;唱愛上登徒子的女人,當她等到他來的時候,卻驚慌失措跑了;之后繼續(xù)唱關于一個有棕色眼珠的女孩及一個小伙子,他為了她的棕眼而來,他為了她唱歌并獲贈了一塊面包,但現(xiàn)在他不要面包了,他想凝視她棕色的眼珠,希望她親自己一下,以及他想一直唱下去,不要停下,直到她展露微笑,直到她的唇讓他的嘴被封住為止。
布里姬特俯身向我,用她的唇封住我的嘴,那時我閉上眼睛復又張開,看見近乎金棕色的星星,里頭有我和草地上幾朵白色的小花。
“世界真美?!蔽艺f,“我父親是對的?,F(xiàn)在我要幫你拿東西,然后我們?nèi)フ夷愕哪切┤恕!?/p>
我拿起她的籃子,我倆繼續(xù)趕路,她的腳步聲與我的步伐配合得天衣無縫,她心情愉快而我亦同,森林從山丘傳下溫柔低語。我從未如此開心地健行過,不禁興致高昂地唱了好一會兒歌,直到不得不因為四周聲響太大而停下來,從山谷和山丘,從小草、樹葉、河流以及灌木叢那里共同發(fā)出的轟鳴聲好像在講述什么,內(nèi)容實在太多太多了。
我不由得心想:如果我能同時理解又會唱這千百首歌,關于小草、花朵、人和云彩,關于闊葉樹林、歐洲赤松林以及各種動物,還有所有關于遠方海洋與高山的歌,再加上關于星星與月亮的歌,倘使全都能同時在我心中響起并唱著,我將變成可敬的上帝,而每一首新歌就像掛在天上的星星。
以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事情,陷入思考的我變得沉靜古怪。布里姬特停下腳步,抓住我籃子的提把。
“現(xiàn)在我得往上走,”她說,“我的那些人在上面的田地里。你呢,要往哪里去?你跟我一起去嗎?”
“不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要云游四方。謝謝你的面包,布里姬特,還有那個吻,我會想念你的?!?/p>
她拿過她的餐籃,樹蔭下她棕色的眼睛再一次越過籃子朝我望過來,她的唇再次蓋在我的唇上,她的吻如此美好,以至于感到無比幸福的我,幾乎轉(zhuǎn)喜為悲。于是我快快告別,匆忙走過大路。
女孩慢慢上山,走到森林邊緣的山毛櫸樹下時,停步往下望,試圖找到我,我朝她揮手并揮舞帽子,她點點頭,然后像一張畫那樣靜靜地融入山毛櫸的樹蔭中。
我從容地走在大路上,想東想西,直到一個轉(zhuǎn)彎口。
那邊有一座磨坊,磨坊旁的河面上停著一艘船,船上有一人獨坐,看起來似乎在等我,因為我脫下帽子走向他并登船后,船立刻啟航,飛快駛過河面。我坐在船中間,那個男子坐在后面的舵輪旁,我問他我們將往何處去時,他抬起頭來,一雙迷茫的灰色眼睛看著我。
“任憑吩咐,”他聲音低沉地說道,“沿河而下入海,或者到大城市,你可以選擇。一切都歸我所有?!?/p>
“全部都是你的?那你一定是國王嘍?”
“大概吧,”他說,“我想你是詩人吧?唱一首行船的歌來聽聽!”
我打起精神,在這位嚴肅、灰發(fā)的男子面前我心生畏懼,況且我們的船無聲地在河上疾馳。我歌詠河,它載著船只,陽光照耀,激起巖岸嘩啦啦的水聲,開心地完成它的旅程。
男子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唱完后,他夢游似的默默點頭。片刻之后,他自顧自唱了起來,我驚訝極了,他也歌詠河與河水穿過山谷之旅,他的歌聲比我的更美,聲音也更有力道,但聽起來截然不同。
他歌詠的這條河,好似一個蹣跚的破壞分子下山來,陰郁又狂野;磨坊讓它有壓抑感,橋梁又使它緊張。它痛恨每一艘它必須承載的船,它在水波以及長而綠的水生植物中微笑,彎下那酣醉的白色身軀。
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不喜歡,但這首歌的音調(diào)又如此美妙且神秘,以至于我困惑不已,因為不安而沉默。如果這位年老、優(yōu)雅又聰明的歌者,用他低沉的嗓音唱的是真正的歌,那么我全部的歌曲就只是蠢事一樁,是不高明的少年游戲之作。那樣的話,世界從根本上也并非如同上帝的心靈般透明,而是充滿幽暗與痛苦、陰險與邪惡,如果森林簌簌作響,絕非興之所致,而是因為痛苦。
我們向前航行,太陽的影子已經(jīng)被越拉越長,之后每當我再次開口唱起歌時,聲音聽起來明朗漸減,我的嗓子也越來越沙啞。而那位陌生的歌者每回應我一首歌,世界在我眼里就變得更加不可捉摸,益顯含悲帶苦,也使得我更拘謹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