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柬諾
從我學鋼琴開始,就經(jīng)常聽到父親如數(shù)家珍地述說中國的女鋼琴家,其中有吳樂懿、夏國瓊、董光光……尤其對吳樂懿先生的種種學習、演奏的情況,更是耳熟能詳,我的心中一直充滿了崇敬和期待。
吳樂懿先生是查哈羅夫的學生,查哈羅夫和俄國著名鋼琴家涅高茲是同學好友。當年,查哈羅夫和夫人在巡演中,因俄國爆發(fā)革命而滯留中國,時任“上海音專”的校長蕭友梅先生重金聘任他為鋼琴系教授。在中國鋼琴事業(yè)的起步初期,查哈羅夫教授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奠定了良好的教學基礎。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鋼琴家頻頻在世界比賽中初露頭角時,蘇聯(lián)音樂界人士曾詢問過我父親:中國的鋼琴事業(yè)怎么會進步這么快?當?shù)弥楣_夫曾在上海執(zhí)教時,他們馬上就明白了一切。
1954年,上海音樂學院從江灣搬遷至漕河涇新校舍,新的校舍又大又全。學生增多了,教員也急需增多,一些在國外多年的專家們陸續(xù)被聘回國任教。先是夏國瓊先生回到鋼琴系任教,后又聽說吳樂懿先生也將回國任教。傳聞吳先生抵達香港時,香港總督得知鋼琴名家吳樂懿抵港探親,即親自出面宴請吳先生,并提出各種優(yōu)厚條件,著力挽吳先生留港辦校、任教。
那時的上海市市長陳毅為多爭取一些專家回國,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專程委托林俊杰醫(yī)生親往香港介紹情況,說服吳先生,并迎接吳先生回滬。當時香港的報紙也大篇幅登載了此事。
記得有一天下午,范繼森先生興高采烈地陪同一位十分漂亮的女士參觀校舍,并向鋼琴系的同學們介紹:“這是吳樂懿先生?!贝蠹耶敃r高興極了,專家們紛紛回校任教,對學生說來是最好的事情了!
不久,吳樂懿先生在上海藝術(shù)劇場舉行了歸國后第一場鋼琴獨奏會,劇場內(nèi)座無虛席,臺上只有一臺立式鋼琴,條件雖簡陋,但聽眾均被吳先生精湛的演奏所折服,先生返場多次,聽眾才肯離去。當時在音樂界,這是一件很轟動的事。之后,吳樂懿先生就到學校任教了!這也是鋼琴系的一件大事,大家紛紛向范先生打聽,課程會如何安排?范先生總是哈哈大笑著說:“等著吧!”不久傳來消息,吳先生只教助教,不教學生。當時我特別想跟吳先生上課,也打聽到她在家接收少量的私人學生,正好,我當時在禮堂后臺滑了一跤,把手扭傷了,就回家和父親商量,干脆休學一年,以私人學生的名義去跟吳先生上課,每周三下午去。吳先生上課認真,要求嚴格,每節(jié)課一上就是兩三個小時,她一面講,一面示范,一個問題只講三次,第三次還做不到,她就會生氣了,所以上課時思想必須十分集中。我記得第一次去上課彈的是“740”,吳先生要求所有的練習曲都要和踏板并練,無論是練習曲、音階、琶音、和弦、復調(diào)、奏鳴曲,都十分講究踏板的用法及對演奏的幫助。吳先生對音階的訓練要求更加嚴格,從一拍一音到一拍八音,逐漸加速度,逐漸加力度,再加踏板,對如何達到最佳效果都是十分講究的,這對我來說真是受益匪淺。
吳先生總是告誡我們,上臺演奏合奏、伴奏應該注意的事項。要注意演奏廳的長短、寬窄,對于窄而長的演奏廳和寬而短的演奏廳,演奏時的速度要求是不同的,用踏板的深淺也不同;在合奏、伴奏時如何相互示意;同樂隊合作時要注意的是強音、次強音的用法;上臺演出時如何不被長裙絆到……一切細節(jié)都講得清清楚楚。每周我到吳先生家去上課,回來都像飽食一頓美餐,回味無窮。
為此,我又申請再休學一年。這兩年中,吳先生給我講述了她在法國跟瑪格里特·隆夫人學習的各種趣事。由于隆夫人十分喜歡巧克力,每次去上課必須送一小盒精致的巧克力,送什么樣的巧克力,上課講什么都會引起我的興趣和好奇。吳先生也跟我講了不少她如何上法國鋼琴大師科爾托的大課,以及科爾托是如何演奏肖邦、理解肖邦的;波蘭教授又是如何演奏肖邦的;法國鋼琴家用踏板和英國鋼琴家有怎樣的不同。跟隨吳先生學習,使我了解了歐洲各國鋼琴家不同的演奏風格。比如,彈肖邦《諧謔曲》時,左手應運用像車輪滾轉(zhuǎn)的方法;彈貝多芬《“暴風雨”奏鳴曲》時右手怎么站起來、變?yōu)閮煞N音色……每次上課,吳先生都有說不完的演奏思路和演奏方法。
吳先生很喜歡阿爾貝尼茲的作品。阿爾貝尼茲的作品兼具西班牙與法國風格,吳先生每次教課都十分津津樂道,這些作品也是她演奏中的保留曲目。20世紀50年代,吳先生應邀在國內(nèi)外演出,和各樂團合作,十分忙碌。同時,她也十分看重中國鋼琴作品的演奏及推廣,并為中國鋼琴作品錄制了唱片。吳先生的課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影響了我一生的成長。
20世紀60年代正值全國困難時期,為紀念李斯特誕辰150周年,當時的文化部和中國“音協(xié)”特邀吳先生赴北京,與中央樂團合作演出李斯特《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前半場為紀念活動,文化界、音樂界領導都出席了;下半場,吳先生(和指揮韓中杰先生)一登臺,第一個和弦加之一串八度奏出,就震驚了全場聽眾,想不到如此嬌小的女士在臺上竟有如此大的氣魄和力度,技術(shù)如此之精湛。音樂會大獲成功,結(jié)束后還有不少聽眾久久不肯離去,贊嘆不已。
第二天,為慶祝演出之成功,吳先生特請我在北京的東安市場吃了一頓西餐,當時處于困難時期,能吃一頓西餐太不容易了!我們師生二人興高采烈地大談鋼琴的各種技巧及表現(xiàn),已然把各種艱苦拋之腦后。
我畢業(yè)后,吳先生很希望我能留校當她的助教,但我被分配到北京,并告知要分配我去一個沒有鋼琴專業(yè)的地方改造、鍛煉我的思想。當時的學校正是大字報鋪天蓋地,吳先生極有可能被“拔白旗”,加之在三林鄉(xiāng)勞動時我又胃出血,因此,臨赴北京前,吳先生很不放心我,一再叫我不要氣餒,還送來不少餅干、糖果。多年來,我們師生通信從未中斷過,相互勉勵、關心。1982年,因“文革”而十五年沒有彈琴的我,應邀去香港演奏丁善德先生的全部鋼琴作品,并要錄制唱片,為此我又開始到吳先生處上課了,努力恢復了三個月,終于完成了演出和錄制唱片的任務。這一切均得益于吳先生對我基本功的嚴格要求,對手指音色及踏板獨到的見解與傳授,這是吳先生給予我的終身財富。
后來,吳先生在上課時突發(fā)腦出血,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及全國鋼琴界均十分關心吳先生。吳先生在華東醫(yī)院的七年,我每次返滬即去看她。一次,她竟然在多年失憶中認出我,并叫出我的名字……那時我心中充滿了吳先生會康復的信心,盼望先生能逐日好轉(zhuǎn),安享晚年。
可是,最終吳先生還是離我們而去了。吳先生和她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熱愛祖國,熱愛自己的專業(yè),一心一意彈好琴、教好學生。先生的敬業(yè)精神永存,我永遠懷念我的恩師吳樂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