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都”永春

□ 張逸之 吳劍鋒 邰曉安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弊哌M閩南山區(qū)永春縣達埔鎮(zhèn)漢口村，空氣中流動著香料特有的芬芳，臨溪而建的一排排石頭厝里香粉飛舞，一群赤膊漢子揮舞雙臂，將沾過水的竹簽放入香粉中來回搓捻，頓時竹簽上裹滿了均勻的香粉。不一會兒，制香人黝黑的肌膚和面龐沾滿了亮紅的香粉。

行至高處，一條木棧道將各家屋頂連成曬香場，密密麻麻鋪滿了金色和紅色的篾香，遠遠望去儼然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千百年來，一束束篾香從這里出發(fā)，前往海內外的宮殿廟堂及尋常百姓家，為這座南方小縣贏得了“中國香都”的美譽。

祖籍永春的“鄉(xiāng)愁”詩人余光中評價永春篾香說：“香始于嗅覺而通于文化，文化之芬芳賴美名以傳，制香業(yè)者實功同蜜蜂，澤被人群?！?/p>

宋元時期踏海而來的阿拉伯香料，與中國傳統(tǒng)香文化在這里相遇，孕育出獨有的芬芳并相傳至今。永春篾香，是中原文明與海洋文明的因緣際會，卻成就了中西文明碰撞交匯的璀璨結晶。

經(jīng)過300多年的洗禮傳承，永春香發(fā)展出別具一格的制香技藝，2017年被列入福建省第五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永春篾香在全國香制品產(chǎn)區(qū)中率先取得地理標志產(chǎn)品保護，與廈門、廣東新會、河北古城并稱為“中國四大制香基地”。

交融

“人之喜香，如花之向陽?！敝腥A香文化的起源可追溯至先秦時期。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人就對香料植物有了直接的利用，如焚燒艾蒿，佩戴蘭草等，“香氣養(yǎng)性”的觀念已初步形成，為后世香文化的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詩經(jīng)》《楚辭》《山海經(jīng)》等作品中有大量歌詠香草的內容，屈原在《離騷》中提及的香料有18種之多：“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以香草為飾自喻品德高潔；“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以蘭蕙為糧，以菊充饑，表明自己忠貞不變的情操。

秦漢時期，隨著漢武帝大規(guī)模開邊，通西域，統(tǒng)南越，開海路，域外香料沿著海陸絲綢之路大量進入中國，成為貴族生活特有的點綴。隋唐以后，隨著香料價格降低，以及六朝以來佛、道等宗教大發(fā)展，香文化走向普及，用香也進入朝廷禮制。

進入宋元時期，香藥大量進口，文人不僅用香、制香，還研究香藥及合香之法，達官貴人相聚品香成為一門藝術，確定了沉檀龍麝等四大名香。宋代的市井生活中，隨時可見香的影子?！肚迕魃虾訄D》中多處描繪了與香有關的景象，其中一家香鋪門前寫有“劉佳上色沉檀揀香”字樣，蓋指“劉家上等沉香、檀香、乳香”也。

宋元時期的泉州是“東方第一大港”，與埃及亞歷山大港齊名。在“漲海聲中萬國商”的盛景中，定居泉州的阿拉伯人后裔蒲壽庚家族帶來異國制香技藝，并依托雄厚的海上實力，壟斷泉州香料海外貿易近30年，史籍載“以善賈往來海上，致產(chǎn)巨萬，家僮數(shù)千”。

明清時期，行香深入日常生活，香案、香幾成為文房清玩的典型陳設。明宣德三年，宣宗皇帝曾親自督辦，差遣技藝高超的工匠，利用真臘(今柬埔寨)進貢的幾萬斤黃銅，另加入大量金銀珠寶一并精工冶煉，制造了一批蓋世絕倫的銅制香爐，這就是流傳后世的“宣德爐”。

清順治三年(1646年)，閩南沿海大亂，蒲壽庚的后代蒲世茂為躲避戰(zhàn)火，遷居永春達埔鎮(zhèn)漢口村，蒲氏家傳制香技藝也隨之傳入。中西文明因而在此交匯，令這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區(qū)小縣在中華香文化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永春古稱桃源，地處泉州西北部、晉江上游、戴云山南脈，五代后唐長興四年(公元933年)置縣，迄今已一千多年歷史?！扒逅粸澄璋Q，風光兩岸映桃源。”余光中筆下的故鄉(xiāng)風光旖旎，一灣桃溪穿城而過，串起了村居和市鎮(zhèn)，猶如一幅徐徐展開的山水畫卷。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戰(zhàn)亂不斷，大量士族南奔，史稱“衣冠南渡”。一部分南遷的中原人沿著晉江水往上游桃溪逐漸發(fā)展。隨著一批批中原墾荒者的到來，中原文明包括香文化也隨之傳入永春。

“萬紫千紅花不謝，冬暖夏涼四序春”，四季如春的風華，是大自然對永春這座千年古城的饋贈。這里物產(chǎn)豐饒，永春蘆柑、永春佛手茶、永春老醋等特產(chǎn)聞名天下。而篾香，則讓永春與海外諸國產(chǎn)生了更緊密的關聯(lián)。

蒲氏入永后，業(yè)務從原先的經(jīng)營香料發(fā)展到制作篾香。依托當?shù)刎S富的竹資源，蒲氏以細小的竹篾為骨，將異域香料研成粉末后涂于篾骨，是為永春篾香。蒲氏將制香手藝傳授給了廣大鄉(xiāng)親，永春的制香史由此開啟。

對于阿拉伯先祖的歷史，今年64歲的蒲氏后人蒲良宮已經(jīng)無從得知，但小時候在古籍上看到的“豆芽般的文字”依然讓他印象深刻，而祖?zhèn)鞯闹葡慵妓?，真切地將他和跨海而來的阿拉伯先祖?zhèn)冞B接起來。

三百多年來，雖扎根山間，永春香依然向海而生。蒲良宮說，為了得到更好的香料，爺爺蒲樹禮讓父親蒲其木去越南開設“蒲慶蘭香室”分店，將當?shù)夭杉某料?、肉桂等香料，運到總店進行配制生產(chǎn)，再銷往東南亞、日本、歐洲等地。

如今，行走在永春的街頭巷陌，仍能瞥見當初“滿城飄香”的盛景。在蒲良宮看來，香在民間的盛行，與宗教信俗息息相關。泉州古稱佛國，無論是祈禱神明，或是祭先供圣，都離不開三炷清香。“香煙繚繞通九界”，執(zhí)香在手，信眾就有了與神明溝通的天梯。

香傳

蒲良宮的名字在閩南語中讀音與“良姜”相同，這是制香的一種原料，而他的孫女，同樣以沉香中的一種珍品——奇楠為名。

“以香為名”是蒲氏家族的世代傳統(tǒng)，這背后是對手藝傳承的使命感?！拔覀冏孀孑呡呌幸粋€理念，不管賺多賺少，都要把老祖宗的技藝傳承下去?！逼蚜紝m說，在蒲家，5歲接觸香料，9歲學習制香……每一代人幾乎都是遵循這樣的步伐走來。

回憶9歲初學制香的情形，蒲良宮說，當時祖母把竹鍋刷作為練習用的篾香，將手柄一截去掉，兩三個刷子的細絲并在一起，就成了一束香?！懊刻焐蠈W回來就練習展香、掄香，時間一長關節(jié)酸痛是常有的事?！?/p>

永春篾香講究“手藝”。沾水打底、展香、掄香、切香、染香、曬香、跺香……一尺長的篾香背后，是十多道工序的層層疊加。

作為家族第17代傳人，蒲良宮對這套工藝信手拈來：將篾香呈扇形展開，用右臂摟住香枝，左手在上撥動，讓香枝呈圓形轉動相互摩擦，使每一支香更加飽滿、圓潤——這道工序，稱作“掄香”。

末了，蒲良宮不忘展示制香人的樂趣：他將一捆篾香扎成一束，往地上輕擲，落地后用雙手輕扭香束使之自然攤開，篾香便像一朵花一樣綻放開來，讓人賞心悅目——這一傳統(tǒng)的曬香方法叫“擲香花”。

時至今日，在永春縣城西安路——這里曾是閩南聞名的繁華集鎮(zhèn)五里街，蒲家當初制香的老作坊得以留存，蒲良宮仍會在這里搓粘粉、擲香花，樂此不疲地做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

這間老作坊是蒲樹禮選址建造的，已有近100年的歷史。這里靠近許港碼頭，制成的香可直通泉州港到往各地。

蒲樹禮是永春香發(fā)展史上最負盛名的人物。他繼承了海商先祖的開拓精神，1930年進駐五里街“香厝間”，前屋為店，后屋為香作坊，成批制作篾香，將家族生意從達埔一隅拓展到永春乃至整個閩南地區(qū)。

“慶云飛縹緲，蘭圃馥氤氳”?！捌褢c蘭”從創(chuàng)號至今，已近150年，雖然香室店面歷經(jīng)翻建，但店后的老作坊得以保留原貌。作坊旁的古井猶存，蒲良宮說，早先，竹簽打底用的水都來自古井，通過管道連接到作坊內的水槽，流水線作業(yè)，整套工序一氣呵成。

走進略顯逼仄的小作坊內，各式香料的馥郁沁人心脾，經(jīng)歷了幾代人的勞作踩踏，當年鋪設的六邊形地磚已是斑駁如花。但石墻之內，百年香味的積淀，讓時間的流逝也變得緩慢起來。

身處“機器換人”的年代，研粉的水碓早已被磨粉機取代，但永春許多制香人對“手工”懷有一種執(zhí)念，他們仍沿襲著數(shù)百年前祖先留下的方法，僅在耗時費力的個別環(huán)節(jié)用機器替代，甚至于連制香的器具，都用著“傳家寶”——蒲良宮的作坊里，仍保存著流傳數(shù)代的香壺和碾槽；搓香粉時浸水的陶甕，已經(jīng)用了150多年。

“手工香一點即燃，機器做的不易點燃。而且機器一壓，香料的精華會跑掉?！逼蚜紝m說。在他看來，工藝繁復的制香技藝，是永春篾香傲視群芳的秘密。

蒲家祖?zhèn)飨惴讲捎锰烊幌懔虾椭胁菟幣渲贫?，品種繁多，按香型可分為奇楠香、沉香、檀香、蘭花香等上百種，按形制則可分為竹簽香、盤香、塔香、香囊、香粉等。祖?zhèn)鞯摹安荼咎m花香”，要用到36種原料。

蒲良宮說，一款好的香品，不是短時間就能調制出來，有時候需要兩三代人的反復調試，才能做出經(jīng)典的香。祖?zhèn)鞯膶は阒茫€要一代一代走下去。

如今，他的兩個兒子都繼承了“蒲慶蘭香室”的工作。在泉州一所高校任教的大兒子蒲海星，正在校園普及制香技藝和香道表演，而小兒子蒲星宇留在永春，幫助父親打理生意，在電商平臺將“蒲慶蘭”的產(chǎn)品銷往全球。

去年，8歲的孫女蒲奇楠更是以“蒙眼聞香”的技藝登上熒屏，蒙著雙眼從容辨別出30多種香料，令人叫絕。祖?zhèn)骷妓嚭罄^有人，蒲良宮倍感欣慰。

新韻

晚清以來，中華民族命運多舛，傳統(tǒng)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香文化也進入了一個較為艱難的發(fā)展時期。早已融入書齋琴房的香文化逐漸遠離了中國人的日常，只有神香在廟宇神壇中被保留下來。

如今，隨著傳統(tǒng)品香文化的復興，其安神養(yǎng)生、陶冶性靈的功能被更多的人接受，一代代永春人正努力拓展香品在保健養(yǎng)生、文化創(chuàng)意等領域的邊界。中西文明交融而得的一縷幽香，再度綻放出獨特的魅力。

走進1978年創(chuàng)立的永春漢口制香廠，一根筆直的煙囪靜默豎立，工人們在紅與黃的交錯中穿行，將一捆捆香整齊擺放在烈日下。自1979年以來，一代代制香人從這里走出，帶走傳統(tǒng)的制香手藝，而后在各地興辦香企，在繼承蒲氏傳統(tǒng)工藝的基礎上進行技術改革，帶動周邊村莊形成新的產(chǎn)業(yè)集群。香也因此成為永春縣傳統(tǒng)的出口創(chuàng)匯產(chǎn)品，在東南亞地區(qū)，每銷售3根香就有1根由永春生產(chǎn)。

從小耳濡目染，1971年出生的林文溪對制香技藝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15歲那年，他就進入漢口制香廠學習制香。1994年，林文溪創(chuàng)辦了“興隆香坊”，引進先進制香技術和機械設備，推動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進入現(xiàn)代化規(guī)模生產(chǎn)。

林文溪說，創(chuàng)新是對傳統(tǒng)技藝最好的傳承。為了打開北方市場，他前后花了五年、耗費香料數(shù)十噸，終于在2007年研發(fā)出無煙香，解決了北方冬天室內熏香煙氣沉積的問題。2012年，他敏銳地捕捉到國人對健康養(yǎng)生香日益增長的需求，迅速在全國設點銷售，在各地建了香道體驗館，還創(chuàng)作了永春香文化主題曲，推動永春香進入大眾消費領域。

“以前茶葉店怕香，現(xiàn)在沒有香，茶都賣不出去?！绷治南f。

永春香業(yè)擺脫了朝拜用香的狹隘定義，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同時，永春縣專門出臺了扶持香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八條措施，建成1200畝的中國香都香品產(chǎn)業(yè)園，家庭作坊不斷向現(xiàn)代工廠轉身。

目前，永春制香企業(yè)近300家，從業(yè)人員3萬多人，2018年香產(chǎn)業(yè)鏈總產(chǎn)值達74億元，已發(fā)展成為永春縣特色產(chǎn)業(yè)。而產(chǎn)業(yè)壯大的同時，“觀光工廠”“跨界”這些時尚元素，讓這一古老的行業(yè)迸發(fā)出新的活力。

“兒童節(jié)的時候小朋友可以學習制香泥，情人節(jié)的游客可以自己調配中草藥，像古代那樣做香囊送給心上人。我們舉行各種活動，就是為了將香文化滲透到每家每戶?！北蜻_文化創(chuàng)意園負責人曾志彬說。

除了線下的體驗平臺，生長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曾志彬，正努力拓展渠道，將父親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向大健康拓展?！皫啄旰竽銜吹剑諝馇逍聞┖臀孟愕母偁帉κ志谷皇怯来合??！?/p>

主營養(yǎng)生香的“沉瑜香”，則將目標市場投向了年輕一代的消費者?！梆B(yǎng)生香多用的是香粉、香囊或者熏香，但是粉末比較不方便，我們就把它做成固態(tài)的香珠，讓大家來把玩。在此基礎上，我們還把它設計成各種掛飾或書簽，不光美觀時尚，氣味也非常好?！惫緞?chuàng)始人莊顏瑜說，固體的香磚可以嵌到墻上，也可用于居家的屏風中，公司甚至將香料加入涂料中。未來，香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將無處不在。

曾幾何時，品香、斗茶、插花、掛畫是古代上流社會的怡情養(yǎng)性“四般閑事”。如今，永春制香人正努力復興品香文化，讓它不再成為少數(shù)人的專屬，而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屆時，悠遠綿長的“絲路”余韻，將再度綻放出迷人的東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