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談雅麗 編輯 | 任紅
雪峰山 攝影/ 曾慶平
詩溪江 攝影/ 屈洪文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其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 《九章·涉江》
溆水是沅水的支流之一,在溆浦大江口的犁頭咀合流于沅水?!段逑U圖志》等諸多文獻中并無關(guān)于溆水的記載,唯有明《一統(tǒng)志》所記,五溪中有溆溪。唐代李賢李延壽注“五溪,在辰州界”,當時的辰州界就包括了溆浦。清代辰州府領(lǐng)沅陵、瀘溪、辰溪、溆浦四縣,溆浦屬辰陽府管轄,辰溪也就包括了溆溪。
自明清以來,古溆浦人就把溆浦稱之為“五溪之地”。清人舒才博贊馬援詩中有:“五溪險阻從天設(shè),兩漢威儀越世留。功令森嚴傳溆水,年立十五渡龍舟?!鼻迦肆悍紶c有詩:“蘆潭側(cè),花如雪。扁舟一葉趁寒月,長歌短笛聲凄絕,五溪之水秋冷戰(zhàn)。三閭一去誰醒醒?!边@些基本可以佐證溆浦屬“五溪”之地。清代著名地理學家、溆浦籍學者嚴如熤為官期間,首次開創(chuàng)以“五溪”為名的新學派“五溪哲學”,溆浦乃五溪之說可見一斑。
屈原在《九章·涉江》中有關(guān)于溆浦的絕佳詩文,尋訪溆浦就是為了尋訪這位浪漫主義詩人的行游足跡;為了以雪峰山為界尋訪武陵文化走向;為了找到溆水與沅水的交匯,感知淵源流長的河流文化。
茶馬古道 攝影/ 何國喜
作家王躍文是溆浦漫水人,他曾在《溆浦拾軼》序言中寫道:“溆浦從來就是個文氣很重的地方。讀書人在溆浦從來都是很受尊重的。后生們浪漫,總愿意相信溆浦重文化的傳統(tǒng)緣于屈子。而文化的確是有基因的,溆浦歷代都不乏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化人,正因承了屈子之風。”說到溆浦必然會想起屈原,想到這位流放湘楚大地的偉大詩人,想到他在這塊土地上的吟唱和徘徊。王躍文的這段筆記足見屈原對溆浦文化和文人的影響。
屈原在詩歌《九章·涉江》中寫到溆浦的深林、猿狖、高山、霰雪和霏云,以及他想隱居于這方山水的渴望和惆悵。當我走進溆浦,一腳踏進溆水的上游二都河域,到達穿巖山地界,從統(tǒng)溪河一直往詩溪的深山峽谷中行游。一群友人將我引入夢境之地,雪峰雪月,詩溪蘭芷,何等美妙的時光,我甚至遇見了蒼翠而石化的山鬼,壁立山崖,看其騎行赤豹,聽其美妙的歌聲響徹深山。月光滿溪,蘭芷遍地,山光波翠緩緩流入我的眼底,令我儃佪不已。
我的溆浦之行從雪峰山開始。清晨,我們從懷化市出發(fā),沿著沅水江岸自駕車逆流而上,這條清碧之江伴隨了我們的行走。經(jīng)溆水,過溆浦縣,再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彎曲山路,我看到一條褚青的游龍在高山之中蜿蜒穿越,那就是統(tǒng)溪河,是溆水的上游。我們到達之地叫穿巖山,山屬雪峰山系,地屬統(tǒng)溪河鎮(zhèn)。停車處是當年的茶馬古道,壁立的高山溪旁建有古樸的六角亭臺,亭臺中有大缸,設(shè)木桌茶席,可進入茶亭暢飲一杯古道涼茶。
一條絕美的溪河碧水潺潺,大概因為屈子當年行吟溪畔,統(tǒng)溪河的上游又名詩溪。一座座峻拔的高山對峙于溪河之上,木板鋪成的鐵索橋懸于溪河兩岸,從橋上望著腳下碧青的河水,水清流靜,甚至感知不到它的流動,只是萬千蒼翠都融化入水,使溪水愈加清幽。茶馬古道就在詩溪的洞垴上,古驛道曲折的青石板依稀而見,沿青石板游步道行進,經(jīng)長亭、紅軍亭和鐵索橋,不過二里便到達另一座鐵索橋。據(jù)說,這條茶馬古道通向沅陵,只是青石古道早已隱埋于青山之中,不見了蹤跡。
茶馬古道是雪峰山連接山外的重要通道。雪峰山盛產(chǎn)野生茶葉,當年的販茶人就是走此驛道運輸茶貨。運送茶磚的商人一路風塵仆仆,馬鈴聲聲,以馬為腳力,馱送黑茶磚經(jīng)此古道而往溆水、辰溪、沅陵,走水路至沅水而往洞庭。古道的崖壁長滿薜荔藤,藤上有薜荔果,屈原《山鬼》中寫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里,辛夷車兮結(jié)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余處幽篁兮終不見?!碑斈甑那哌M了溆浦的深山之中,或如在雪峰山行走的我們一樣,看到深林杳以冥冥,山峻高而蔽日,而心生隱居山林的美好愿望。
在鐵索橋上,我們仰望對岸蒼青的石崖,崖側(cè)有自然成形的山鬼,這石形山鬼雖不似屈子所敘的窈窕美女,卻肩背瑤姑的背簍,臉龐端莊秀美,不免讓人心生向往。我們在穿巖山留連忘返,一如同行詩人曾慶紅文字中所述:“一些神秘物事,不是迷,也不是梓。它是我長思于穿巖山,蓬勃內(nèi)心滋長出的宿莽?!彼廾碜浴冻o·離騷》中的句子: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我以為,宿莽是雪峰山特有的細草,是屈原文字中的香草芷蘭,禁得霜摧雪毀,經(jīng)冬而不死,永存于生機勃勃的時光深處。
陽光燦爛的中午,浦安沖的靜安山莊等到了從茶馬古道上走來的我們,這里是去穿巖山頂?shù)谋亟?jīng)之路。
青山深處的山莊建有一排農(nóng)家木屋,松木地板,桐油板壁。木屋前橫穿過一條小溪,水經(jīng)石流,溪水細弱但很清澈。山間溪水都是可以隨意接來喝的,山里人家屋角有涼水缸,用瓷缸隨手舀水喝,很是甘甜。山莊的偏屋里端坐著三個瑤家姑娘,她們正在包蒿子粑粑,青翠的蒿葉,糯軟的蒿子粑粑整整齊齊,擺放在一個圓形的竹篩里,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
我們在涼亭喝茶,茶是古樹黑茶,以詩溪的溪水沖泡而成,都來自山野,所以清氣滿溢,使我們也得了品茶人的自在與愜意。午飯時,農(nóng)家菜擺了滿滿一桌,都是來自于大山的奇珍美味,自家飼養(yǎng)的土雞鮮美無比,熏得亮晶晶的山里臘肉醇厚透徹,一口咬下去油香滿嘴,詩溪的小河魚用茶油酥好焦香脆咸,山里的野蜂蛹味道焦嫩,令人無法細述其中的美妙。
我們到達穿巖山頂時,天光尚早,就沿著后山的石階轉(zhuǎn)登到前山,刻有“穿巖山”的巨石傍依幾百級石頭臺階,臺階正對面的高山上有層層疊疊的梯田。秋末,山中滿是深紅的楓樹,金黃的無患子、五角楓和欒樹,它們把一座座大山染得斑斕多彩。也許正是在這樣的秋景中,屈原才會有“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的感懷。
上:花瑤挑花 攝影/ 柴棚
下:雪峰山瑤池 攝影/諶曉榮
雁鵝界 攝影/ 諶曉榮
穿巖山有一個古村落叫雁鵝界,深藏在高山之上,村落里多是斜檐翹角的老木屋,古風古俗沿襲至今。相傳人們在這里開荒辟田,筑屋安家,因見秋天南飛的大雁在此棲息,故取名雁鵝界。村子依山而建,山路崎嶇,我們沿著青石板路走至山腰,與運送山貨的兩匹馬突然迎頭撞上,一匹黑馬和一匹棗紅馬,我們側(cè)著身子讓馬先過,仿佛回到了當年用馬匹運送茶磚的年代。
深秋已至,雁鵝嶺上家家戶戶的屋前院后都種了桔子和柚子樹,有的掛著一樹紅通通的柿子,有的屋后長著沒過頭頂?shù)奶J葦。天是瓦藍瓦藍的,陽光照射著金黃的桔子、紅通通的柿子,是一幅色彩豐富的秋景圖。我們走到石磨油坊,想象金燦燦的芝麻油順著木槽縫兒緩緩流到地上的油罐,一陣香噴噴的芝麻油香撲面而來。磨豆子的磨盤,舂米的石臼,這都是古村落里保留下來的傳統(tǒng)工藝。村子溝水相連,潺潺溪水繞屋而過。拾級而上但見整個古村村舍屋檐相連,層疊欲飛。我們登上山頂,遠山蒼茫如黛,雁鵝嶺上詩溪楓香,是真正的秋色斑斕了。
傍晚時我們到達楓香瑤寨,這里散居著被稱之為“中國花瑤”的少數(shù)民族?;ì幹挥姓Z言,沒有文字?,幦嗽熳滞A粼诮Y(jié)繩、壘石、界木等原始狀態(tài),但花瑤是一個愛美的民族,男女都喜歡五彩服飾,尤其女人的服飾最是鮮艷奪目、流光溢彩?,幾迥緲墙ㄔ谌荷街希且粋€圓形寨子,三棟大木樓加一條文化長廊,構(gòu)成一個超大的四合院。夜晚這里將有熱鬧的花瑤歌舞表演和篝火晚會,但我們沒有久留,只是登上山頂瑤池,看到美輪美奐的高山溫泉池。全部濃烈的秋色都融進了這一湖碧藍的水中。
最藍的泉水都停留在了高山之巔,我看到群山翠谷都在這溫泉之中流蕩,看到樹木鳥影,云翳雨雪。
我們就像進入了一個傳說中的王國,一任青山綠水將我們帶進奇趣的夢境。從浦安沖出發(fā)到達穿巖山頂,我們決定住在高山頂?shù)膸づ窭?,夜晚就陳年黃酒品滿天星光,黎明登至山頂看高山日出。
天已漆黑,月亮還沒有升起,只有稀松的幾顆星星發(fā)出暗淡的光芒。高山夜寒,四野靜寂,古樹的重影落在地面,形成更濃的黑暗。連酒店老板也到山上農(nóng)戶家喝酒烤火去了,只有看帳篷的小哥拿來一串鑰匙,鑰匙叮鐺作響,使黑夜更加寂靜。
帳篷里的燈光亮起來了,原來帳篷前還生長著一棵剛剛轉(zhuǎn)紅的楓樹。我沿著花池散步,看見樹枝隱綽輕晃,葉間散發(fā)著辛辣的清香;天空有蝙蝠低飛,草間有蛐蛐鳴唱,巨大的飛蛾在帳篷的光里匍匐,又掉落在光線下的地面。我疑心有傳說中的夜獸從黑暗中忽然沖過來,又或者有山鬼隱藏在哪棵不安的樹影下。
月亮漸漸升起,因薄薄的云層遮掩,四周顯得并不明亮。月光照射群山,使遠處的高山之巔泛出銀白的光。夜氣很深,寒意更濃,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仍然感到寒冷,于是結(jié)束漫步,坐在帳篷前喝酒聊天。詩人李丹自備了黃酒,用一個小小的酒精爐溫熱。我去花園采了一束盛開的鳶尾置于花器中。越來越多的星星聚于夜空,雖然感覺寂靜,但已不是黑影重重的夜幕了。酒店主人已從山下回來,加入我們喝酒吟詩的隊伍, 連拿鑰匙的小哥也搬來了一只小凳,靦腆地讀了一首自己寫的小詩。
女友柴棚一直溫和地叮囑小哥,原來他是詩人的遠親,父親早逝,母親也已下落不明,是柴棚資助他讀大學并幫他找到山上的工作,他在雪峰山扎實干了兩年,才剛剛調(diào)到穿巖山,這里的帳篷才剛搭建,小哥算是雪峰山最早的創(chuàng)業(yè)者了。
人們談?wù)搸づ袂暗暮诠沸值?,?jù)說它們出生后不久,人們將他們分別養(yǎng)在穿巖山的兩地,于是兩條黑狗便分別以不同的兩地為家,兩只黑狗一直生活在一起,有時相約去一家主人那里生活幾天,輪著日子在不同的主人家生活。在寒冷的高山之夜,我們多么需要用愛或者與愛有關(guān)的故事取暖。
星星變得更加明亮。溫和的酒緩緩流入我的身體,使血液的溫度漸漸升高。臨睡前,聽到李丹在唱一首古曲,歌聲抑揚頓挫。早上五點我醒來,打開帳篷,忽然發(fā)現(xiàn)滿天浮云早已散去,只有巨大的星星浮于空中,它們那么巨大,仿佛我一伸手就能擷取,我驚異地喚醒同住的柴棚,原來在夜晚,碩大而明亮的星星早已如雨點般聚攏在我們的身邊。
凌晨五點,我們往山上走,四周都是連綿的黑暗,直到走上山頂,才看到淡青的光芒籠罩在山巔。我們腳下起伏的連綿群山,在淡白的霧中慢慢浮現(xiàn)出來。天空出現(xiàn)了淡紅、淺紅、緋紅,紅得漸漸濃烈鮮艷。在太陽還沒有出現(xiàn)之前,周圍的云霞都被染紅了。黑影重重的穿巖山在黎明的光線下忽然變成蒼翠秀美的大山,云層慢慢升高,山谷輕輕飄動著淡紅的云彩。太陽躍出重山之巔只用了五分鐘,從豆芽一樣細小到半只籃球大小,到整個太陽縱身一躍,忽然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周圍的一切全都被它放射出的光線染成金色,一點點、一絲絲的溫暖散滿全身,陽光照耀我的臉,我的身體,我的心靈,我把手伸向天空,感到溫暖的光線聚滿了我的手心,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托舉太陽的人。不禁對著它升起的地方大喊:“喂,太陽,你好!”
從穿巖山頂下來后,我們找到溆水與沅水的交匯口——犁頭咀。過漫水鎮(zhèn),到大江口,再走十多里,翻越一座不大不小的高坡,兩條大江在此合流,變得無比開闊,我們從高處俯瞰這兩條河流,一條河流注入沅水形成的波浪洲,一條狹長犁頭狀的注入口,那就是溆水。從大江口到統(tǒng)溪河,說不定當年的屈原曾乘船從沅水而往溆水,我想象這位峨冠博帶的詩人背手立于船頭,高聲吟唱《涉江》:“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 ”
他見到的,和我們在山頂所見到的,是同一個星空,同一輪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