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羽《滄浪詩話》中“妙悟”說淺探

李抒韋

摘 要：“妙悟”說是嚴羽《滄浪詩話》詩論的核心，它不僅對后世文學和文論思想影響深刻，其自身所體現(xiàn)的玲瓏透徹的審美特征更是影響了封建社會后期含蓄、空靈美學傾向的確立。本文從“妙悟”與“以禪喻詩”的關(guān)系入手，結(jié)合嚴羽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來探究感悟其內(nèi)涵；除此之外聯(lián)系“妙悟”說與“詩緣情”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來分析它對宋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的偏補救弊，并闡釋“妙悟”說透徹玲瓏的審美特征；最后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合理的闡發(fā)其對清代“神韻說”、“性靈說”影響，并對其自身不足進行反思。

關(guān)鍵詞：妙悟說；《滄浪詩話》；以禪喻詩；江西詩??；玲瓏透徹

一、“妙悟”與“詩以禪喻”

嚴羽的《滄浪詩話》代表了宋代詩話發(fā)展的高峰，在第一部分《詩辨》一篇中，嚴羽說到：

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已還之詩，則小乘禪也；以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之詩，臨濟下也。學大歷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詩辨》這一部分是嚴羽集中闡述自己理論觀點的核心部分，“論詩如論禪”鮮明地表現(xiàn)出《滄浪詩話》的最大特色就是以禪喻詩，即以禪來作比達到說詩的目的，同時嚴羽用“禪道妙悟”來比喻“詩道妙悟”便直接說明了“妙悟”論是“以禪喻詩”的核心。嚴羽借助始于魏晉時期的禪學來構(gòu)建自己的詩學思想體系，雖然“以禪喻詩”在嚴羽之前早已有之，但嚴羽經(jīng)過改造與發(fā)揮，并未像前人那樣將詩向禪靠攏，直接將禪語引入詩中，而是在看到了禪理與詩藝之間的貫通性后，從以禪作比出發(fā)，最終將重點落于詩歌之上，用妙悟來闡發(fā)詩歌的內(nèi)在規(guī)律和本質(zhì)特征。林理彰先生《中國詩歌批評中的頓與漸：以禪喻詩的考察》一文指出了學詩與參禪的相通性：“學詩者學詩的方法正如參禪者參禪的方法，它們各自的組織都為學習者提供了類似的操作技巧。詩悟與禪悟的技巧也類似，詩悟是要在研習大量經(jīng)典詩歌后達到無為之境，而禪悟則是要獲得清凈的智慧、自我的超脫、神秘的體驗等等。這兩種技巧的目的或有或無任何共同點，但這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他們的技巧是相似的，因為兩者都勸誡學生要歷經(jīng)同樣的階段：從有意識的學習到吸收、消化再到超越和頓悟。”嚴羽之所以將詩歌創(chuàng)作與鑒賞的重點落于“妙悟”，是因為他參透了詩禪相通的精髓，相傳神秀和慧能在弘忍禪師面前以作語的方式來表達對佛法的理解，神秀所作為“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慧能所作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后來，神秀之悟這種不斷參禪然后悟道的主張被人們稱作“漸悟”，慧能之悟這種“無一物”的透徹之悟被稱為“頓悟”，這種漸悟與頓悟恰好給嚴羽的詩歌思維帶來了極大的啟發(fā)，用嚴羽的話來說，漸悟即“一知半解之悟”，頓悟即“透徹之悟”。

二、“妙悟說”審美特征

嚴羽首次以審美理論的方式提出“妙悟說”，他以“妙悟”為本色，為當行，強調(diào)“一味妙悟”，作為專門針對詩歌理論的“妙悟”為詩歌的鑒賞和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思路、新角度。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體在創(chuàng)作的沖動達到高峰時，蘊藏在心中的模糊形象因為某一審美契機的觸發(fā)而突然變得鮮明生動，在這一瞬間，創(chuàng)作者主觀的情思與他胸中醞釀多時的形象瞬間圓融一體，豁然開朗、大徹大悟，接下來便進入詩歌的表現(xiàn)階段，從某種意義來說，妙悟不是理性思辨，而是對形象思維的感知?！稖胬嗽娫挕ぴ姳妗分袑懙剑?/p>

然悟有深淺，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此處將悟分為“透徹之悟”與“一知半解之悟”，盛唐詩人作詩，講求真情的自然流露而非義理的規(guī)范教化，嚴羽認為謝靈運與盛唐諸公達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藝術(shù)思維上的“透徹之悟”，而對于這種“透徹之悟”如何獲得，嚴羽也作出了解答，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倘猶與此而無見焉，則是野孤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除了“熟參”之外，嚴羽在《詩辨》中又說“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這里就點明了“透徹之悟”與“識”的緊密聯(lián)系?！笆靺ⅰ迸c“識”看起來與不期而然降臨的“妙悟”相互矛盾。其實不然，只有在熟讀熟參前人優(yōu)秀詩作的基礎之上才能“自然悟入”， 就像禪宗中的頓悟要以平日的苦修漸悟為其基礎，詩道的妙悟同樣也離不開詩人見識與積累，詩識的主要作用在于指導詩壇后學端正方向。

在《詩辨》中嚴羽共有兩處論及透徹，另一處即：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際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所謂“羚羊掛角，無際可求”，據(jù)說羚羊在晚間棲息時，雙腳掛在樹上，四蹄不著地，宋代的禪師們常以此喻示禪理的無際可尋。后面一系類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這些充滿禪趣的生動形象的比喻都是為了說明詩歌“惟在興趣”與“玲瓏透徹，不可湊泊”。嚴羽將盛唐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成功的原因歸于“興趣”，此處的“興趣”，其著眼點為其后文描述的詩歌的藝術(shù)境界，不同于單純的理趣，是作家自然情性在詩歌中的最恰當舒適的表現(xiàn)?！芭d趣”是嚴羽詩歌鑒賞中一個重要的評價標準，但是對“興趣”的把握也要靠“妙悟”，要通曉“興趣”或者創(chuàng)作出富有“興趣”的詩歌，唯有通過“妙悟”才能抵達，因此“妙悟”與“興趣”相輔相成，對于“興趣”闡釋的越多者越有利于更深層次的感知“妙悟”。正是當時詩壇“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對唐代審美創(chuàng)造精神的曲解，詩歌創(chuàng)作變得生搬硬套、有賣弄才學之感，因此追求透徹玲瓏的心靈領(lǐng)悟才顯得格外重要。

三、嚴羽提出“妙悟”說的影響與不足之處

嚴羽的“妙悟”說啟發(fā)了王士禎的“神韻說”。清代前期，面對“格調(diào)說”占據(jù)詩壇，并且其流弊已漸漸變得頗為顯著，王士禎的“神韻說”正起到了糾正偏差的作用。王士禎的“神韻說”像嚴羽的“妙悟”說一樣都需要借助創(chuàng)主體的領(lǐng)悟才可以實現(xiàn)，其特征都具有難以捉摸性，而且王士禎也曾多次談到“余于古人論詩，最喜鐘嶸《詩品》、嚴羽《詩話》、徐禎卿《談藝錄》”、“嚴滄浪論詩，特拈妙悟二字，……皆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之秘”，這些對于嚴羽溢于言表的稱贊都說明了嚴羽對其的深刻影響。除此之外，袁枚的“性靈說”也受到了嚴羽“妙悟”說的影響。袁枚認為“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他論詩強調(diào)詩人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真情實感，反對作詩矯揉造作，而且最好要保持一種純真之情，他這種主要情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與嚴羽“詩者，吟詠情性也”不謀而合，因此嚴羽關(guān)于“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的論述和關(guān)于“妙悟”的論述無疑給了袁枚極大的啟發(fā)。而且，袁枚對嚴羽詩論的傳承與發(fā)揮也使得封建社會后期偏于含蓄、偏于空靈的美學傾向確立了下來，從而具有了超越時空的重大歷史意義。

雖然嚴羽的“妙悟”說啟發(fā)了王士禎的“神韻說”和袁枚的“性靈說”，為我國古代社會后期詩歌與美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新維度，使得我國古代偏于含蓄、空靈的審美范疇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但是對于嚴羽詩論的所引發(fā)的爭論和批評者也不在少數(shù)，比如，錢謙益主張“詩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靈，流連景物，各言其所欲言”，反對明前、后七子因受到嚴羽詩學的深刻影響，大倡導“詩必盛唐”而形成的復古風氣，于是著力批評嚴羽在“禪喻”方面的無知，在“妙悟”說方面“似是而非，誤入箴芒”。從嚴羽提出“妙悟”說的不足方面來看確實如此，他的“妙悟”說作為《滄浪詩話》中的核心概念，旨在對詩歌創(chuàng)作指出一條通往恣意淡然的道路，但是他這一從禪學中提取的術(shù)語由于確切的解釋頗少，所以用來論詩使學者感覺虛無縹緲，用一個意義縹緲的概念來說詩，反而使人很難進入，帶來一種距離詩歌更遠的感覺。除此之外，陳伯海也指出了嚴羽“妙悟”說的三大缺陷：首先，此說只強調(diào)人們對詩歌藝術(shù)的直接感受與領(lǐng)悟，不重視理性思考的指導，顯然是不正確的；其次，此說是在“不落言筌”的口號下，片面追求超乎文字意象之上的“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境界和韻味，而相對忽略了這種境界和韻味所必須附麗的文字意象本身；最后，此說脫離了生活源泉來侈談藝術(shù)的感悟。而且由于嚴羽對于“妙悟”說缺乏具體而清晰的闡述，造成了后代解讀者的偏差。嚴羽當時時代的局限性，使他的詩論并不嚴密具體，便造成了概念解讀的模糊性與多義性，因此也提醒我們在研究中要時刻謹記結(jié)合特定的歷史語境來闡釋概念范疇。

四、總結(jié)

嚴羽將“妙悟”說作為《滄浪詩話》的核心，通過“以禪喻詩”，以“妙悟”入詩強調(diào)了詩人主體真實情感以及個人才力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這一觀點的提出對當時詩壇西詩派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創(chuàng)作傾向作了偏補救弊。“妙悟”說透徹玲瓏的審美特征啟發(fā)了清代的“神韻說”、“性靈說”，影響了封建社會后期含蓄、空靈美學傾向的確立。由于時代藝術(shù)思維方式的局限性，嚴羽對于“妙悟”說缺乏系統(tǒng)的論證便導致了后代闡釋的多義性與模糊性，但也提醒我們在范疇研究中要謹記結(jié)合特定的歷史語境來進行問題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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