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璐瑤
現在是早上七點,溫度和太陽同時上升。窗外已經能聽見蟬的叫聲,一兩個領頭,小心翼翼地開始,由遠及近變得密集洶涌,聲浪在空氣里翻滾襲來。
熟悉的暈眩感又出現了,陰魂不散,每天騷擾我的腦袋。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一窩螞蟻在腦子里遷徙,密密麻麻的踩在我緊繃的神經上。我有時會想,這可能是我的特異之處吧。
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感覺身體能夠無限拉長。蜷起盤在身邊的尾巴也軟軟舒展開,每一根毛都醒來了。
我記得我是只貓。昨天我和路路一起玩最最喜歡的毛絨小老鼠。前天還吃了路路媽媽做的小魚干。
但是我覺得我是個人,曾經。
我做人的時候,很差勁。大學渾渾噩噩,畢業(yè)了游手好閑,心里煩就喜歡抽煙,到后來沒一包兩包止不住。
我的最后一秒鐘,還在為房租和女友的求婚戒指發(fā)愁,一邊想事一邊加速,導致自行車騎到了機動車道上,拐角的小汽車慌張地急剎車,然后就聽見喇叭的尖叫和砰的一聲巨響。
我這輩子睜開眼的時候,是春暖花開的四月。貌似是好幾年之后了。我第一眼看見了路路。他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子,最喜歡我和媽媽,最討厭幼兒園。路路媽媽想要女孩子,結果生了兒子,就總是給路路扎小辮,兩個蝴蝶結一晃一晃地翩翩起舞。
我是被路路抱回來的,用他的話說,我是一只好乖好可愛的貓貓,像一塊白色的小面團,和他一樣軟軟的。所以他要叫我小路路。
“路路的媽媽,也可以是小路路的媽媽?!?/p>
今天是暑假第三天。路路要回鄉(xiāng)下爺爺家。據他說,是每年都要去的。
“小路路,跟我走嗎,我?guī)闳ヒ姲职?。”路路今天沒扎小辮,穿著天藍色的背帶褲,戴了一頂小草帽,蹲在我面前伸手要抱我。
對了,我還沒見過路路的爸爸。我只聽路路媽媽說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倒霉?jié)h。她說起路路爸爸時,老是說他粗手粗腳,只有一副心腸好的不得了。路路媽媽是財務經理,平時手下管著好幾十個員工,都是雷厲風行的,只有說起路路和他爸爸才會神色溫柔。所以我覺得路路爸爸應該是個高壯憨厚的老實人,說不定吃了虧也只會摸著頭哈哈笑。
我歪著頭想了想,收起爪子尖尖,把白絨絨的肉墊按在路路手上。路路開心的把我抱起來,小胖手一下一下摸著我的背,聽著我“咕嚕?!钡穆曇羯岛呛堑匦?。真是個傻路路,我抬頭舔了舔他的下巴。
路路的媽媽開著小越野。我和路路趴在后座上玩毛絨小老鼠。
說實話,路路媽媽真是個美人,身材苗條,保養(yǎng)得當。放著這么個美人在大城市里,路路爸爸真是心寬。我搖著尾巴,扒在車窗上打量路路的老家。
車窗外是不同于城市的青山綠水。小石板橋下面有淺淺的流水,陽光穿過層層枝葉,在水面上撒著金色的光斑,隨著微風左右搖擺。夏天仿佛偏愛這里,炙熱的太陽緩和了焦灼感,加上了一層薄荷濾鏡。除了蟬聲,還有鳥雀清亮的歌喉,偶爾從頭頂的綠葉里傳來一兩聲。又或者撲棱棱從眼前飛過,留下又長又翹的紅色尾翎的殘影。
車子穿過蜿蜒的山路,停在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面前。門邊趴著的黑狗立刻豎起尖尖的耳朵站起來,搖著尾巴沖屋里汪汪叫了兩聲。車子熄了火,路路打開車門跑進去,迎面撲到一個老爺爺的懷里,嘴里“爺爺爺爺”叫個不停,小腦袋蹭來蹭去。我踩著腳踏輕輕跳下來,跟在路路媽媽后面。大黑狗小跑過來,圍著我打轉,還湊上來這里聞聞那里聞聞??粗@么個大狗,我驚得弓起了背,全身的毛炸開,真想給他一爪子。路路媽媽拍了拍大黑的頭,讓他別嚇我。路路轉過頭來,皺著鼻子說:“大黑,不可以嚇小路路!”大黑委屈地縮了一下,從鼻子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晃了晃尾巴,大搖大擺地走到路路爺爺的褲腳邊上,喵嗚——蹭了蹭。
爺爺拉著路路的手,瞇起皺皺的眼睛:“這貓乖,白白的,長得也好?!?/p>
媽媽取下路路的帽子,給他紅撲撲的小臉擦汗。
“今年春天被路路撿到的,非要起名字叫小路路?!?/p>
我圍著爺孫倆打轉,大黑跟在我后面打轉。路路媽媽拎著大包小包進了門,留下我和大黑互相瞪眼。
午飯是路路媽媽燒的。因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
我吃飽喝足,躺在臺階上,空氣里有水汽的味道,感覺毛毛都變得潮濕起來,懶洋洋的不想動彈。爺爺不知道在屋里搗鼓什么,媽媽也忙活著,路路在樓上睡午覺。大黑偷偷溜到門邊,耷拉下耳朵,想跟我親近。我瞥了他一眼,給他讓出半個臺階。
他湊上來跟我打招呼,“你好!”
“你好?!?/p>
“你叫小路路嗎?真好聽!你好白啊,和面團一樣!我的名字叫大黑,是路路爸爸給我取的!”
我舔了舔毛茸茸的白爪子,“生動形象?!?/p>
大黑放低身體趴在我邊上,黑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笆裁匆馑??”
我打了個哈欠,懶懶地翻過身?!叭祟惖恼f法而已。你很適合這個名字?!?/p>
大黑歡快地搖著尾巴,用頭抵著我的背蹭來蹭去。
“我們待會兒要去看路路爸爸了!”
我推開他的頭,“去哪兒?”
“山里!”大黑拿爪子逗著路過的螞蟻,“山里很漂亮!我知道很多好地方……”我有點奇怪,抖了抖胡須,路路爸爸怎么會住在山里?他是護林員嗎?
爺爺背著一把大掃帚,晃晃悠悠走出來,后面跟著媽媽和還在揉眼睛的路路。路路給我看他捧著的馬蹄蓮,認真的說這個要送給爸爸當見面禮。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像路路媽媽做的的煎蛋。
“走吧,看天保不齊要下雨,路路媽,你去拿兩把傘,我們早去早回?!睜敔斉牧伺拇蠛诘哪X袋,又看了我一眼,“小貓,跟上!”
爺爺走在最前面,路路緊緊抱著花,跟在媽媽邊上,偶爾回頭催我和大黑快一些。
頭頂是傘蓋般的樹蔭,腳下是咔嚓響的落葉。枝葉間藏著麻雀,咕咕嘰嘰的討論聲隔得遠,聽不清楚。蚯蚓躲在泥土里探頭探腦,被我一爪子拍了回去??諝鈵瀽灥?,整只貓都不高興。
十來分鐘的路程,爺爺停下了。
他放下背后的大掃帚,開始一點一點打掃石碑的臺階。路路媽媽把傘擱在一邊,從包里掏出手絹,蹲下來從邊邊角角開始擦灰。路路噠噠噠跑上去,把馬蹄蓮放在石碑跟前,退了幾步歪著腦袋看了看,又上前重新擺正了位置。“爸爸爸爸,我來看你啦,我還帶了大黑和小路路。小路路是我們家的新寶寶,他好乖。和路路一樣聽話。”
大黑蹲在我邊上,哈著舌頭。
路路的爸爸。
我瞇了瞇眼睛。
從石碑上的照片可以看出,這是個憨厚老實的男人。方正的臉型,飽滿的額頭,微微露出牙齒笑著??上纳呀浵Я恕?/p>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說自己是幸運兒,還能擁有第二次生命,以另一種形態(tài)活在世界上。
路路坐在臺階上,摸摸石碑表面的小顆粒,又摸摸路邊的小草,亮晶晶的眼睛沖著照片笑,“爸爸,下一個夏天我就上大班啦!小美老師說我是班里最聰明的男孩子!”爺爺走過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在石碑前站了一會兒,嘴巴里無聲地說著些什么。媽媽側過頭去,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
我很不習慣這種氣氛。我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死了以后,有沒有人這樣祭奠過自己。女朋友肯定是不可能的。她說過沒有求婚戒指,不會再見我。寢室里要好的哥們,早就各奔東西,同學會都湊不齊人數。唯一有可能的是我的老爸老媽。但是我混的太差勁,畢業(yè)后也沒告訴他們自己的住址和聯系方式,總是做著白日夢,哪天體面了,風風光光地回家去。
不安,羞愧,難以抑制后悔和想要哭叫的沖動,各種情緒在腦海里流竄著。這是我做貓之后最激烈的一次情感波動,我仿佛又找回了人類的特性,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充斥著弱小的身體,急切地需要一個出口。我想要懺悔,為我過去碌碌無為的二十幾年人生,為我葬送了自己和他人幸福的愚蠢行徑。
我不敢抬頭去看那張照片上的微笑著的面孔了。
我想要贖罪,想要被救贖。
回去的路上,遠方隱隱傳來雷聲,是雨神駕著馬車駛過云層,巨大的車轱轆滾動的聲音。悶熱的風掃過上空,不久,滴滴答答的雨水就從枝葉間落下,瞬間就變得密集,打在地上噼啪有聲。山林里的鳥鳴蒸發(fā)了,天地間只剩下有力的雨聲,如鼓點般精確落下,在土坑里匯聚成小水洼,一顆雨砸下就是一朵水花,而水花又很快消失在雨里,毫無蹤跡。世界仿佛被壓縮,只有頭頂的一方天空和腳下泥濘的土地。哦對了,還有我們這支隊伍。是男人,是女人;是大人,是小孩;是人類,是動物。
我們走在雨里,也不過是一列渺小的斑點。
“爸,您還是不愿意跟我們去城里住嗎?”路路媽媽給爺爺打著傘,輕輕問他。路路撐著小花傘,晃頭晃腦地走在最前面。
爺爺看著路路的身影,拿著掃帚嘆了口氣。“不去啦,我一個老頭子,身子骨還行,留下來陪陪路路爸挺好的,他一個人在這里也孤單得很。你和路路?;貋砜纯次覀儯羞@份心就好。”雨聲不停,把人們的嘆息掩蓋在山林深處。
從貓的視角看世界,那些蒼翠幽深的枝枝葉葉都在顫抖,雨點打在身上更疼了。大雨沖刷著一切,卻無法洗去我的痛苦。
我只能閉上眼夾緊尾巴,像一個狼狽的逃兵。
那種暈眩感又出現了,讓我無處可躲,鋪天蓋地,密密麻麻侵襲著我的頭皮。
現在是早上七點,溫度和太陽同時上升。窗外已經能聽見蟬的叫聲,聲浪一波蓋過一波,將我從夢中吵醒。
是了,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我畢業(yè)了,混得很差,害得自己和別人丟了性命,還變成了一只貓。還好一切只是個夢。洗漱吃飯,生活還是一成不變,可以說充滿規(guī)律,也可以說毫無計劃。
我叫路圓滿,性別男,大三。
桌子上是未動筆的論文,電腦上是待機狀態(tài),打開之后是昨晚的游戲頁面。
今天是暑假第三天。開學后就是大四了。女友已經在暗示我將結婚和畢業(yè)同時提上日程。
“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圓滿的未來。”我想起了她指著我的名字,笑眼彎彎的樣子。
窗外是婆娑的梧桐,深色的枝干上趴著一只白色的小貓,毛茸茸的像一塊面團,半瞇著眼睛打瞌睡。我走近窗邊,和他遙遙對視。他掃了我一眼,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慢慢爬起來抖了抖毛,踩著輕盈的貓步消失在枝葉間。
我搖頭笑著,拉開桌前的椅子,擰開筆蓋,在白紙上落下第一個字。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漢語言專業(yè)2016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