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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景D1

    2022-05-29 11:37:37王東陽
    關(guān)鍵詞:玉盤佛光指骨

    王東陽

    夕陽欲頹,秋山闃寂。在廢墟如深淵般的注視中,老書生撐著一支藜杖,一瘸一拐,卻又信步坦然,緩緩走近這座廢棄的村落。這是一個被瘟疫吞沒的山村,葎草遍地,時有荒狐譫語。赭紅的天幕下,一縷孱弱的炊煙依依而上,倔強而卑微。漸沉的暮靄里,茫茫殘垣匍匐在蠻荒的夜色中,似暴雪后的長安城里跪倒在大明宮前瑟瑟發(fā)抖的蕓蕓眾生。

    “相公,您這又是何苦呢?”書童青稚的聲音自前方飄來,模糊而邈遠。悠悠回音中,他竟又看見那個華服侍從正領(lǐng)著他行走在去往大明宮的路上。

    他是去看佛骨的。

    被雪壓實的長安道上,每走一步都是寒意錐骨。潔白如綢的云翳間裸露著蒼青的天空,“倒映”著地上顫顫巍巍的諸多泥青色的“斑點”。那是一群身著破舊麻衣的貧苦百姓,他們瘦骨嶙峋的身軀在凜冽的北風中蜷縮成一團,如干枯的葉,任風蹂躪。麻木、機械、笨拙,寒風中,萬民稽首,鬢發(fā)散亂,污手垢面,如此可笑,如此可悲。他們是來向佛骨乞一個愿的,想吃飽穿暖,一生平安。佛光已然普照,生命的燭火卻悄然澌滅,只留下嘴邊一抹虔誠的僵笑。

    他一步一步踏上宮前的石階,指甲嵌進掌心。

    數(shù)月之后,面對孤山荒村里的最后一戶人家,老書生總會想起他向皇帝直諫的那個傍晚。那一節(jié)將他的皇皇長安偷換成凄凄嶺南的神圣佛骨,直到皇帝虺虺然的暴喝聲在耳邊炸響,他才稍微勾勒出一點它模糊的輪廓。

    明燭煌煌的昨日,他走進溫暖而熟悉的大殿時,頓覺它比以往肅穆了許多。六座虬龍高踞的殿柱上流金如水,一雙龍目自長滿古老紋路的穹頂垂下,沉默地望向帝階前玉盤朱綢捧起的一節(jié)晶瑩圣物?!扒艚敝聆椀拈L長地毯上伏跪著各色官服的權(quán)貴重臣,既有仙鶴錦服下的汗流如雨,也有猛虎紅領(lǐng)里的愁眉緊鎖,但半闔半睜的眼中都有一絲蠢蠢欲動的狂熱,蟄伏在溫良恭順的虔誠之下。自青由紅入紫,他躡步趟進這暗流涌動的深水潭,雙手合十,垂目而侍,余光探向那玉盤前佝僂的黃袍身影。

    “拜?!?/p>

    參差的叩頭聲中,他慢慢抬頭終于得以一窺佛骨真容。然而,熠熠燭燈下,那瑩瑩有霧的傳奇不過是一截斷指骨,暗淡斑駁,灰褐相滲,似乎正散發(fā)出檀香蓋不住的腐朽臭味,和荒郊雨后沖出來的無名野尸在污水間泡脹的氣息如出一轍。剎那光景轉(zhuǎn)瞬即逝,佛骨又藏進了朦朧的光中。他茫然四顧,卻發(fā)現(xiàn)面容肥腴的眾人正沉溺在這截朽骨的幻境中,呆呆地笑。

    他終于無法忍受這種孤獨,上疏力諫,卻被皇帝貶至嶺南,即日逐出長安。

    走下殿階時,佛骨還在朝堂上閃著磷光,而那里本該是處理時疾民瘼的地方。

    回過神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漏光的柴扉前,腳下踩著一截被野犬啃得干凈的人的指骨,枯槁如枝,一觸即碎。從陜北的冬到嶺南的秋,走遍半個人間,他終于再次看清了所謂的佛骨——隔著杳杳時空,隔著天地眾生。

    柴門輕輕拉開一條縫,探出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的臉,鬢發(fā)半白,眼熬得通紅。冷月里,寒影疏落,她的裙裳素淡如紙,似被佛光洗成空白。兩年前,她深愛的丈夫和兒子相繼死在了那一場瘟疫里,整座荒山便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她。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脊梁峭直的老書生,不由得顫抖著問道:“這座山已經(jīng)兩年沒有別的活人來過了,你是誰? 你……信命嗎?”

    大明宮內(nèi),佛光慘淡,皇帝憤怒的聲音仿佛仍在虛無的大殿內(nèi)回蕩:“你信命嗎?”

    從隆冬到深秋,韓愈的答案始終如一:“不信。生命的風景,從不需要佛骨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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