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災

一九五八年，爺爺三十五歲，他用一種特別的花體字在村子的會計冊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那是東馬村的隱形地圖，紅綠色的內(nèi)臟。為了保護會計冊不被老鼠噬咬，它被放在壁櫥的黑色木頭匣子里，與一塊干煮餅、發(fā)卡、幾個糖塊、一疊糧票和幾盒平遙火柴放在一起。那時，老鼠賊溜溜的鼠眼在尚未被書籍記載的現(xiàn)實中，不停地窺伺機會，試圖掀起鼠浪，咬破一片河山。然而大隊院子墻壁上的標語——鼠雀蚊蠅，害人妖精！一舉識破它們的本質(zhì)和可怕動機，八個一人高的黑體字，像咒語一樣，引發(fā)了鼠類的瘋癲癥狀。

清晨，初生的鮮艷光芒扎進明晃晃的村邊河流中，激起鼠須一樣試探的、明滅不定的光線。河邊一塊塊冬麥田地，又圓又直的青稈上，細微的鼠毛般的寒毛正凝聚著微光?；颐Ｃ５那鹆晗袷请[伏著鼠類警惕的背部。掛在后園大槐樹上的鐵鐘，發(fā)出顫巍巍、一蕩一蕩的金屬聲音，像是看不見的手，在村子上空一下一下盲目摸索，這是隊里上工的鐘聲。爺爺拿著賬本，去大隊會計室上班。為了掙工分，奶奶挺著大肚子，去田地里干活。嶄新的共和國像剛熟的帶金絲的香瓜，散發(fā)著柔軟的甜絲絲的香味。它隨手將綢緞被面一樣純潔的霞光，鋪展在院子里和門前巷子里，用它溫熱的手指觸摸著留守在家的父親和叔叔。

那些天，受一種無法說清的精神的誘導，老鼠居然開始爬上了它們一貫認為的禁地——爺爺家的炕頭，有時候，它們會在棉被起伏的褶皺海洋里，窸窸窣窣地爬行。這是從歷史黑洞里冒出的一群四處游走的動物丐幫，它們遺留了欺人的流氓作風，等一只老鼠冒失地鉆進奶奶被窩，在無法立足的大肚皮上爬動的時候，奶奶一度以為是姑姑在肚子里踢騰。一天，爺爺在睡眼朦朧中睜開眼睛，看到一只老鼠正在他前胸跳舞。在深夜，父親可以感覺到沉甸甸的物體從他腿部的被子上經(jīng)過。然而，老鼠不該將叔叔的耳垂當做食物，咬掉半個，使得那里留下一個月牙形狀的傷口。一向心慈手軟、行動遲緩的奶奶，罕見地發(fā)起怒來，在炕上對爺爺又掐又捏，她一遍一遍查看叔叔的耳朵，并怒喝爺爺，要他馬上清剿家里的老鼠，將死鼠交給國家，把一只一毛錢的收入拿回來，將這些可惡的老鼠鎖定在爺爺花花綠綠的賬本里。

爺爺坐在炕上，撓了撓頭發(fā)，就像在戰(zhàn)壕里那樣，向炕下空蕩蕩的前線掃了一眼，那里只有藍紅色交雜的棉布門簾在微微拂動。作為曾經(jīng)的國民黨軍官，爺爺是親人們無法理解的人，一個謎一樣鑲嵌在歷史中的人。他筆挺的干瘦身體，動作里有不可遏制的文雅。他說話時，還會在某個時刻結(jié)巴一下，這更像是一種語言的遮掩，隱秘地推遠了與說話者的距離，使他變得更加費解。對奶奶來說，他站在一個難以理解的邊界之外，世俗的命令很難真正抵達他隱秘的核心，總是走上了各式各樣的歧路。然而，他終究也會低頭的。

由于鼠類的躁動，東馬村就像漏水的袋子，露出了不少的破綻，老鼠從細小的縫隙里滋出一股股意外的禍水。日子像黑米粒樣的老鼠屎，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腥臊味。而新中國嚴正的氣象，就像新長出的莊稼一樣，清新素雅，容不得任何瑕疵。村支部書記在大隊院子的辦公室里，發(fā)布一道道麥穗一樣飽滿而昂揚的命令，像磨碾的滾子磨面一樣，對工作做出一次次細致的總結(jié)。喇叭在空中震蕩著漩渦狀的空氣，凝成聲音的云朵，向村民灑下有理有據(jù)的要求。這些時候，大隊院子里的老鼠一直在暗中活動，在村支部書記的注目下，它們曾經(jīng)示威性爬上喇叭，在上面徒勞地啃咬。它們咬破了大隊長放在辦公室的鞋子，并在里面撒了一泡騷尿。它們在報紙上咬出大洞，將木門一角咬出一個窩頭狀的豁口，還在我爺爺?shù)霓k公桌上，拉出一粒粒黑硬、帶有輕蔑意味的老鼠屎。

那一年五月的一天，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大隊支部與鼠類進行了第一場熾熱的斗爭。前幾天是社員們上交死麻雀的大日，村莊頓時像理了頭發(fā)一樣輕盈，感覺不到深藏在香椿樹里濃稠的麻雀叫聲。那天上午的村支部會議開始后不久，一只瘋癲的老鼠就攪擾了會場，也許是他們吞云吐霧的草煙，將老鼠熏了出來。那只老鼠瞪著賊溜溜的黑眼睛，暈頭暈腦出現(xiàn)在桌子底下，在“合作社”“工分”“多快好省”等等名詞的摩挲下，一搖身，像情人那樣晃蕩著，躺倒在二隊隊長的臟布鞋上。他感覺到，一個秤砣一樣重的東西壓在一只腳上，情不自禁地一踢，老鼠就飛到了黨支部書記老梁的腿上，老鼠的爪子一陣亂抓之后，借機跳上了桌子，在幾只手和筆記本嘭嘭嘭的轟炸中，老鼠一彈一彈躍上窗臺，然后驚魂未定地跳到地上，醉漢一樣搖搖擺擺，從門角鼠洞逃了出去。

正值滅鼠大戰(zhàn)，老梁一聲令下，他們開始在綢緞一樣的朝霞中追擊老鼠，老鼠一跳一跳瘋跑，一頭扎進打麥場的麥秸堆，在一頓胳膊和干枝條的亂捅后，老鼠又奮身跳出，左突右撞，鉆進老徐家門外的柴堆，隨后又溜進黑蛋家門口幾根干木料的縫隙里，他們在搬弄木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老鼠已經(jīng)遠遠跑向一條巷子。他們以散兵線的方式飛快跑來，就在他們眼前，老鼠一閃身鉆進了爺爺家的門縫。然而，他們注定又是一場白忙，老鼠像水滴滲入干土一樣，一下子失去了蹤影。晚上，奶奶回到家，看到堂屋家具全被挪移了位置，陳年老葫蘆摔在地上，有了裂縫。她上炕之后，看到床單上黏著幾粒污漬，以為是孩子們掉落的飯渣，原來是光溜溜的老鼠屎。

那時，父親喜歡在院子里照顧叔叔，叔叔只有兩歲，他們往往要打發(fā)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在那樣的時刻，蜂蜜般淡黃的光線持久地圍攏著屋頂，在空中絲絲縷縷的，像固體的拔絲糖稀一樣散布在空中，甚至可以嗅到餅干一樣的味道。他們坐在院子里，像被黏稠的液體裹在杯底一樣，有一種懶洋洋、乏力的感覺。時間似乎也凝結(jié)在這黃澄澄的液體當中，一動不動。上午的太陽黏在東邊天空，無法將自己幾乎要化開的身體滑行到上空。整個村莊似乎已經(jīng)成為空殼，間雜挺立在不同房屋中間的香椿樹，虛張聲勢地探出屋頂，露出繁多的枝葉，被那個時節(jié)特有的內(nèi)在沉靜震懾得一動不動，每一個油質(zhì)的小綠葉，透著淺黃色的呆滯印跡，都麻醉了一樣，紋絲不動固定在枝頭，默默地散發(fā)出粗野的植物腥味。寂靜甚至產(chǎn)生了遲鈍、久遠的回音，就像一種輕微的持久耳鳴。他們生活的北屋，如今已經(jīng)癱軟在陽光下，一排瓦棱尖形成的鋸齒型陰影，像流體一樣耷拉下來，在墻壁上被昏昏欲睡地拉長，甚至變成模糊的淺淡虛影。而幸運落在地上的部分，孤零零組成一排警醒的灰黑色齒狀陰影。瓦棱下，一個個并列的碗口大木椽頭筆直地伸出來，組成了沉睡中理性的部分。

他們居住的屋子那時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改變，露出了鼠性的特質(zhì)：屋頂寶塔狀的瓦草，滿身是老鼠尖狀尾巴，警戒而銳利地挺立在屋頂。而他們的屋子里，則充滿了老鼠喜歡的深深淺淺、不同形狀的陰影。放在墻角的那些圓形物品，像老鼠肚腹一樣。圓滾滾的水甕，圓鼓鼓、落滿塵土的灰色罐子，掛在墻上的圓溜溜大葫蘆，就像正在暗中呼吸。堂地里擺放著的巨大紡車，拱起沉重的后背，從不同方向支棱著木架，裸露著機械所具備的有序和無法理解的執(zhí)拗。如今，紡車已經(jīng)成為老鼠的游樂場，任由老鼠在上面躥行和磨牙。像污跡一樣布滿墻角的陰影，長出一層浮塵組成的絨毛，就像房屋正在慢慢蛻變成一只老鼠。一把脫毛的拂塵掛在門口釘子上，給屋子安上了一條怪模怪樣的老鼠尾巴。

屋子日久天長地陳列在陽光下，慢慢滋生出一條條險路，有的是不知為何牽出的一條繩索形成的棧道。有的貼著墻角，形成一條晦暗不明的道路，它們由破棉鞋、棍子、倒在一側(cè)的鋤頭等等組成。有的是長年被雨水和老鼠爪子磨損過的窗臺。在那些地方，隨時可能跳出老鼠。父親和叔叔開始玩獵鼠游戲，像原始的獵手一樣，他們一前一后，各自手持著簡陋的弓箭，尋找目標。他們不停地瞄準屋子的各個部分，之后停留在墻角下那些隱秘幽暗的角落。

慢慢地，父親將方向移向東邊側(cè)屋——總是黑洞洞的屋子。那是家族里最大的禁忌之地，好像它一直停留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他們瘋掉的大爺爺住在里面。大爺爺有一張過分愁苦的臉，他尤其怕風，大風在瓦棱和屋脊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之時，他就會在側(cè)屋里驚慌地喊叫。那時，他們不知道，那是大爺爺正發(fā)生奇怪的變化，他在黑沉沉的瘋癲狀態(tài)里獲取了一種向上的浮力，他的身體正在變輕。有時，他在風中需要緊緊扶住門框，因為他害怕被風卷走。

那一刻，接近正午，在太陽下，更為密實的黑暗藏身在側(cè)屋里面，有一種詭秘的氣氛洋溢在周圍。時間在緩緩行進，然而，就像要爆燃前一刻那樣，幾乎可以體會到光線被扭曲的感覺。接著，陽光剛好筆直地落到頭頂、就像瞬間頂了一頂無形的帽子一樣，有東西輕輕觸壓到了頭發(fā)上。就在那時，父親和叔叔同時看到，一只肚腹肥大的巨鼠出現(xiàn)在太陽下，緩緩走動，過分突兀的圓滾滾身子，使得身上的毛都像刺猬那樣豎立起來?？吹礁赣H和叔叔，它毫不驚慌地回過頭，靜靜蜷住身子，用小小的圓眼睛看著父親和叔叔。一縷一縷的白熱光線像是撥弄著老鼠閃亮的灰毛，團住它布袋一樣的大肚腹，像是為它梳理不多的灰毛。父親和叔叔從未見過如此鎮(zhèn)定的老鼠，久久地與老鼠對視著，直到叔叔忍不住恐懼，尿了出來，最終又羞又驚地哭喊起來。父親眼看著那泡尿滋到了自己的腳上，再回頭，那只碩大的老鼠已經(jīng)消失了，只留下一團空洞的光影。

巨鼠改變了時間的性質(zhì)，也多少改變了爺爺奶奶的性情。接下來是一段發(fā)餿的日子，處處散發(fā)出老鼠那種特有的霉味。那是一段連續(xù)的雨天，雨點毫無規(guī)律地飄落，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為時光里增添了紊亂、急促和紛紛攘攘的氣息，就像一片亂走的秒針。雨水侵蝕著瓦棱、外墻、樹皮和大地，為各種物質(zhì)里交融著混亂的信息，事物不再圓滿地挺立，展現(xiàn)出豐厚的自己，而是互相影響，任何東西都沾染上了似是而非的特點。村里的喇叭發(fā)出嘟嘟囔囔的聲音，像是爺爺干瘦的身體打出的呼嚕。往日完全不同樣式的房屋，像泡軟的發(fā)糕一樣，都濕淋淋地呈現(xiàn)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奶奶家的堂屋里，那些高高低低的物品，模模糊糊地立在陰影里，像盆里的濕衣服一樣團在那里。

雨點簌簌地落在大爺爺?shù)膫?cè)屋瓦片上，濺起亮晶晶、飄忽的光點，側(cè)屋有一種似乎正在雨中迷失的特點，屋頂挺立著的一片瓦草，像老鼠抖動尾巴一樣，不停地在雨中顫動。上面還有幾株陳年的干茅草，干茅草已經(jīng)枯黃發(fā)灰，一個個尖削的葉子貼著莖稈部位，像精致的襯衣衣領那樣折疊翻下，雨點落在上面，發(fā)出淅淅瀝瀝的有意味的聲音。

由于這只巨鼠潛在的魔力，爺爺和奶奶都感到精神渙散，無力，難以振作。像雨點一樣，順從地任由命運將他們落在地上。在他們稍微振作起來的時候，都能看到那只巨鼠不可磨滅、無法捉摸的尾巴在眼前晃來晃去。爺爺在會計冊上標記的數(shù)字6和9，讓他想到這只巨鼠肥碩的身子。奶奶嫁過來的時候，因為害怕騎坐毛驢，延誤了整整一個時辰。如今，奶奶的膽小癥又發(fā)作泛濫了。她覺得這只像是被水泡大的巨鼠如影隨形，令她無時無刻感到畏懼。

你去那里看看！

午飯的時候，奶奶終于忍無可忍地跟爺爺說。

爺爺奶奶彼此心里清楚，那時，他們早已知道巨鼠的老窩所在，只是由于同樣的心理顧忌沒有提出。對于他們來說，側(cè)屋是一個精神困擾，是一個不可控、沒有規(guī)矩的世界，什么事端到那里都會被無緣無故地扭曲，變形。是一個會讓爺爺情不自禁嘆氣的地方。

爺爺將碗端起來，裝著喝湯，將自己的臉藏在大缽碗后面，爺爺下意識往后推延著那一刻。雨點啪嗒啪嗒落在院子里的磚地上。

一天又一天，爺爺推遲著注定會來的時刻。時光正在爺爺?shù)男睦锷狭藷o形的發(fā)條，不斷推升爺爺?shù)慕箲]。然而，現(xiàn)實像泥沼一樣，讓爺爺總是陷在里面，不能爽快地做出決斷。那時，雨水推升了河面，大隊組織村民筑高了河堤，翻滾的水面像沸水一樣波動不已，震蕩著河堤，河堤暫時維持著脆弱的平衡。這一切都像在模擬爺爺遲疑不決的狀態(tài)。

然而，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由于奶奶受到無窮無盡的意識的驚嚇和折磨，無知無識的姑姑提前睜開眼睛，來到了人世。經(jīng)過一晚上的折騰，瘦小的姑姑終于將她被驚擾的驚愕哭聲喊了出來，他們驚訝地看到，姑姑后背長著一層密密麻麻的灰毛，也許是過于瘦弱，她尖頭尖腦的，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有著驚慌的神色。她的手腕只有奶奶的大拇指粗。即使父親也看到，姑姑的樣子和神情，多少有些像老鼠，等奶奶從震驚中慢慢恢復過來，奶奶開始懷著怨恨看向爺爺，爺爺一直努力回避著奶奶壓迫性的沉重目光。直到爺爺避無可避，他才拿著鏟灰的鐵鏟，走出屋門，向側(cè)屋走去。

父親跟著爺爺，一進側(cè)屋，父親就感覺像在荒野里跋涉，那里有一種非人間、荒蠻的氣息，簡陋的幾件家具，已經(jīng)被野化了，具有了物質(zhì)原初的習性。大爺爺睡覺的炕上，一炕舊被褥無拘無束地攤放在上面，像大爺爺失控的神經(jīng)一樣，顯露出無法理喻的渦狀和條狀，以及各種野蠻的起伏。他們小心翼翼查遍了大爺爺家的角落，最后在鍋灶下面找到了巨鼠。他們一抬起那口有了紅色銹跡的鐵鍋，就看見一只團成圓團的巨鼠正威嚴地蹲坐在里面，用兩粒黑幽幽的眼睛看著他們，絲毫不為他們所動。

順著爺爺?shù)哪抗?，父親看到巨鼠屁股下面正分娩出第一只光溜溜的肉色鼠崽，鼠崽閉著蒙昧的眼睛，像人一樣冷靜、富有表情。父親甚至覺得，鼠崽的臉上有著姑姑本該有的面影。那是神奇的一刻，雨在瞬間停息了，接著，云中含蓄的陽光投射進了院子，黑洞洞的側(cè)屋突然浮動著一縷一縷的微光，時光被遲滯了，他們站在那里，一直耐心等到巨鼠分娩下第八只鼠崽。他們看到，巨鼠護著鼠崽，一動不動，似乎并沒有逃走的跡象。就像它已經(jīng)被穩(wěn)穩(wěn)刻寫在永恒的歷史里，并不需要它呼吸和活動。這讓爺爺不知所措，舉棋不定。

然而，爺爺還是用自己兇暴的行動書寫了歷史，將鼠王輕而易舉地收納到正義的布袋里。這驚人的行動不僅震蕩了瘋狂的鼠類，或許也震動了瘋癲的大爺爺——這個鼠類暗中的庇護者。大爺爺開始在房子里一顛一顛地走來走去，像困獸一樣團團亂轉(zhuǎn)，似乎馬上就要癲狂。父親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爺爺與大爺爺?shù)拈L相如此相仿，都有高高的眉棱，瘦削的下巴，大爺爺就像爺爺更原始的模板，只是他的臉上有一片人們無法理解的區(qū)域。他手持一塊舊案板，在案板上，他用刀片在上面刻寫了許多奇怪的花紋，爺爺?shù)幕w字就像是對其的刻意仿寫。那時，他早以一種無人知道的技術，減輕了重量，也許為了不使自己被風左右，他總是拿著這塊神秘的案板。這或許已經(jīng)注定了他永恒的流浪，因為他無法以重量控制自己的身體。

那是兩天之后，爺爺用花體字剛剛在會計冊上寫上“9”這個字符，拿到九毛錢的報酬。河堤就被窮途末路的老鼠開辟的鼠洞泡塌了，那是村莊歷史上第一次河水泛濫，河水像被褥一樣在田野里攤開，并涌進了村莊，河水流溢進所有的孔孔眼眼，將老鼠、黃鼠、地鼠等等鼠類沖刷出來，沖走了柴火、木頭，以及村民來不及收拾的布鞋，大爺爺就是在那時走上不歸路的，他過于輕飄的身體坐在水面上，就像坐在炕上一樣，被水流沖到河流之中。河流之上，挨挨擠擠的鼠類驚慌失措地浮在水面上，這一群歷史中的盲流，也短暫走上了漂泊之路，順水走向水的盡頭。屬于大爺爺?shù)寞偘d注定會折磨河流，直到它變得癱軟無力地躺在河道里為止。

【作者簡介】浦歌，山西文學院第五批簽約作家，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黃河》年度文學獎等。2011年起發(fā)表小說，有中短篇小說若干。長篇小說《一嘴泥土》入選“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孤獨是條狂叫的狗》《麻雀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