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爍
“過去一年至一年半以來,由于技術上的進步,電視攝影機能靈敏捕捉到歌劇演出中的燈光變化了。”1976年凱林·金(Kerryn King)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曾這樣說。金所在的美國德士古公司(Texaco)此前數(shù)十年來一直贊助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電臺放送,當1976年電視直播歌劇在技術上成為可能后,他們立即追加20萬美元,用以資助一檔新的電視節(jié)目《來自大都會現(xiàn)場》(Live fromthe MET)。
1977年3月15日,美國公共電視臺(PBS)同步直播了歌劇《波希米亞人》,這也是《來自大都會現(xiàn)場》的第一集。
那時西爾葉·維瑟(srije Viise)還是個孩子,電視中直播的那些歌劇一路伴隨了她整個童年,這后來影響到她對歌劇的印象,即歌劇中不僅有唱歌演戲,還有男女主持、廣告放送,以及滿頭大汗的歌手在幕間休息時接受采訪。
西爾葉成長于音樂世家。并立志當一名歌劇演員,為追尋夢想,她移居到了德國。根據(jù)網(wǎng)站“歌劇基地”(Operabase)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德國是歌劇上演率最高的國家。
然而,正是在這一歌劇大國,西爾葉開始對她一直心懷向往的歌劇藝術生出種種疑問:為什么外表光鮮顯得比經(jīng)驗和才華更重要?為什么音樂學府明知歌劇人才市場早已飽和,卻依然不停招納新生?為什么白人演員可以涂黑全臉去演黑人角色,而黑人演員卻無法有同等機會去演白人角色?為什么歌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教堂場景?為什么作曲家常將男性角色寫成女聲演唱?為什么嗓音得由德國聲樂學科聲部劃分體系(Fach)來決定?詠嘆難道不做作嗎?劇情難道不荒謬嗎?歌手們除了順從作曲家的樂譜和導演的指示外,還能指望什么呢?除了在劇場里將精神體力消耗一空,還能期望什么呢?……
對這些問題,思索越深,西爾葉對歌劇的懷疑也越深,這逐漸驅使她涉足當代藝術。正如她回顧時所說的:“我出自嚴格的古典藝術背景,也曾一直認為那就是我將來要從事的……但為了在那個圈子里安身立命。你得忍受得了許多烏煙瘴氣的東西……我絕不會因為是一名古典歌劇的歌手、因為喜歡歌劇,而永遠停滯在那種環(huán)境里,我決定超越在它之上。”
多年來,西爾葉一直在創(chuàng)作自己的當代藝術,其中有一些是作為柏林先鋒樂隊“鳳凰16”(PHONIX16)的主唱,有一些是以獨立藝術家身份進行的。2017年12月,首演于哥本哈根綿羊302劇場(Tearer Far302)、由丹麥國家藝術基金會資助的小劇場實驗歌劇《玩偶》(Dolls),是她彼時最大的獨立制作項目,也是她藝術生涯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玩偶”這個詞,是西爾葉用來形容歌劇演員的,意為“外表光鮮,內心空虛”,而《玩偶》的演繹,則借用了《來自大都會現(xiàn)場》的直播形式,其中含有23集與圣誕或冬天有關的歌劇節(jié)目(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胡桃夾子》以及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亦包含在內)。西爾葉根據(jù)傳統(tǒng)歌劇中固有的四大女性類別——女神型、圣女型、母親型和交際花型,將這23部歌劇依次排序。她自己不僅設計了所有布景、道具和服裝,還操控玩偶并飾演其中所有角色。
打從創(chuàng)意之初,《玩偶》就有意對歌劇傳統(tǒng)進行顛覆。如西爾葉所言:“如今。人們在如何保有歌劇、如何復興歌劇上,已投入大量的精力,但我覺得方向是錯的——只有讓歌劇不斷進化,才能使之復興。我們將過多力氣花在了‘應該讓歌劇如何如何,而‘應該如何已經(jīng)變成了‘曾經(jīng)如何——這是我對歌劇藝術持有的一個主要批評觀點……我認為我們并沒有找到前進的路?!眴螐倪@層意義上來看,《玩偶》不只是一個秀場。以展示西爾葉的歌喉、畫工、舞姿和演技,這更是她大膽的嘗試,旨在為歌劇這一陳舊的藝術形式尋得一條新的出路。
例如《玩偶》中對劇情的處理,并不死守原著腳本,很多時候結尾是被改寫了的:《魔笛》(TheMagic Flute)中的帕米娜是一個外星人,她懷了身孕,最后還生了孩子:《阿馬爾與夜訪者》(Amahl andthe Night Visitors)中,阿馬爾將拐杖獻給三個國王后立即死去;《波希米亞人》(La Boheme)中,咪咪變成了吸血鬼并殺死了她所有的朋友,等等。政治和社會話題也可成為劇情的素材,例如針對大量性侵指控以及“米兔運動”(#metoo)的興起,《玩偶》中插播的許多化妝室采訪都涉及性丑聞。西爾葉還會公開揶揄美國現(xiàn)任總統(tǒng)特朗普,即使這會冒犯持不同政見的觀眾。
在戲劇專家眼里,《玩偶》總體而言,稱得上是由一系列歌劇故事轉化而成的戲劇,并融合了即興劇場、編作劇場、導演劇場、荒誕派戲劇,單口喜劇、行為藝術等元素。對于歌劇迷——尤其是上了一定年紀的歌劇迷而言,《玩偶》可能會讓他們想起安娜·魯塞爾(Anna Russell)的聲樂喜劇,因為兩者都是單人表演,而且都是從現(xiàn)實角度拿歌劇開涮。不過,《玩偶》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真真實實地在一個迷你舞臺上用芭比娃娃將歌劇復現(xiàn)出來,并且對故事進行了戲劇化的重構而非僅做分析。此外,《玩偶》并不只是針對歌劇劇情,整個歌劇工業(yè)都是它嘲諷的對象——從年齡歧視到種族主義,從選角潛規(guī)則到資金不足,從宗教宣揚到政治立場等等,不一而足。因此《玩偶》中各種諷刺雖然能引發(fā)嘻嘻哈哈的笑聲,但它并非只為娛樂,而是有意揭發(fā)個中的偽善。并引發(fā)人們思考自身看待藝術的角度。
“我愛它,也恨它?!蔽鳡柸~道出她對歌劇的矛盾之情,而《玩偶》中一邊刻薄無情地譏諷、一邊真實動人地演唱,正是這種“愛十艮交織”的產(chǎn)物。從2017年12月1日到23日,西爾葉每晚展示一臺新歌劇,她操控其中所有主要人物,并演唱其中所有的經(jīng)典段落。那純美而敏捷的嗓音撥動著所有人的心弦,而觀眾也總會把掌聲獻給她的歌喉。每當演唱開始時,身著圣母瑪利亞袍服的西爾葉,仿佛嗖地一下從一名激昂的歌劇抨擊者變?yōu)樯袷サ母鑴⌒磐?。不管是花腔高音也好,男低音也好,都會產(chǎn)生同樣的共鳴:不管唱的是英語、意大利語、德語、法語、俄語或是捷克語,亦有同樣的款款深情?;蛟S只有聆聽了西爾葉的現(xiàn)場演唱之后,才能真正懂得她對歌劇的愛——那份令她從美國到德國再延續(xù)到《玩偶》的愛。
1977年,當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制作的《波希米亞人》在電視上直播的時候,西爾葉還不知道,若干年后她也會制作這部歌劇,而且是在實驗小劇場里,演給一群大多數(shù)并不知歌劇為何物的觀眾看。
“我之前從未聽過歌劇。她的表演讓歌劇看起來不那么復雜了,所以你能看懂,”一位26歲的計算機系大學生在看完一場《玩偶》后評價道,“假如只聽這部歌劇的原版,我可能不會明白其中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但是她一個人就能演得非常明白。下次,當我去聽平生第一部真正的歌劇時,今天這臺演出會起到幫助作用?!?/p>
這樣的評價,西爾葉是喜歡的,盡管她的部分本意,是想將歌劇世界里的那些“渣事”一一曝光,以摧毀歌劇高不可攀的形象,進而拯救歌劇于博物館展品般的死板模式。
這種“既毀之,又救之”的嘗試,頗為成功,而且同時又引發(fā)逆火效應,讓《玩偶》和歌劇本身,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因此,作為一名觀眾,我很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