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康(華東師范大學(xué) 美術(shù)學(xué)院,上海 200062)
《項墨林墓志銘》現(xiàn)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圖1),是董其昌學(xué)楊凝式《韭花帖》最具代表性的小楷精品,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是鑒定董其昌書跡無可爭議的標(biāo)準(zhǔn)件。該墓志由項禹揆裝帙成卷并收藏,后歷明末“乙酉之變”、晚清“洪楊之亂”、近代兵燹劫火,仍保存完好。卷中有陳繼儒、范允臨、王廷宰等名家跋記共10則,另有董其昌、項禹揆、高士奇等人印記共計86枚,所涉人物多為明末以來炳耀一時的著名收藏家和書畫家,相互之間關(guān)系復(fù)雜。梳理卷中人物關(guān)系與遞藏鏈,有助于加深我們對這件稀世珍品的內(nèi)容的了解。
圖1(明)董其昌《項墨林墓志銘卷》,紙本,縱27厘米,橫543厘米,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2董其昌自題(1635)
圖3陳繼儒題跋
《項墨林墓志銘》是項元汴次子項德成請董其昌為先父撰寫的一篇墓志,收入董其昌《容臺文集》卷八。[1]現(xiàn)存本是按原文重書而成,②《容臺集》前后刻印兩次,一次刻于崇禎三年(1630),一次刻于崇禎八年(1635)。首次刊行的《容臺集》將《項墨林墓志銘》收錄于《容臺文集》卷八,說明現(xiàn)存墨跡本是按原文重書而成。據(jù)銘尾董其昌自題云:“次孫相訪,請余書且以鐫石,亦王謝子弟家風(fēng)也,書此應(yīng)之。崇禎八年乙亥子月?!保▓D2)可知墓志銘書于崇禎八年(1635)十一月,請書者是項元汴次孫項廟謨。①據(jù)《嘉禾項氏宗譜》第十九代記,項元汴諸孫排行為:皋謨、鴻謨、廟謨、禹揆、隆錫、圣謨、嘉謨、聲表和徽謨。項廟謨是項元汴三子項德新的次子,過繼項德成為嗣。由于過繼后的父母稱呼與排行發(fā)生變化,所以董其昌自題中的“次孫”是指項廟謨。董其昌時年八十一歲,次年九月與世長辭。
現(xiàn)存《項墨林墓志銘》裱為長卷,從其押縫印可知,作品在項禹揆手上完成裝裱。項禹揆是項元汴四子項德明長子,字子毗,號夢蘭,太學(xué)生,明末著名收藏家。②(清)佚名:《嘉禾項氏宗譜》第十九代“禹揆”條。按:項禹揆在《項墨林墓志銘卷》中鈐有“夢蘭”、“別號蘇蘭”白文二印,可知項禹揆號夢蘭,別號蘇蘭。明亡后,追隨魯王朱以海監(jiān)國政權(quán),任職方司。順治十六年(1659)三月,卷入李之椿案,在南京遇害。[2]
項禹揆收藏《項墨林墓志銘卷》有二十余年,曾先后請陳繼儒、范允臨、王廷宰和高孟超題跋。陳繼儒是董其昌的同窗摯友,與項元汴子孫走動頻繁,到項德明家中欣賞過楊凝式《韭花帖》③見楊凝式《韭花帖》陳繼儒題跋。(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卷二《楊少師韭花帖真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28頁。和宋徽宗《竹禽圖》與《六石圖》[3]。崇禎三年(1630),項德明去世,陳繼儒撰《檇李太學(xué)鑒臺項君墓志銘》,提到其長子項禹揆由陸氏生,從小受到嚴格教育,④項德明卒年及子嗣情況,均見(明)陳繼儒:《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三三《檇李太學(xué)鑒臺項君墓志銘》。湖北圖書館藏明崇禎刻本。可見他對項禹揆一家很熟悉。陳繼儒題跋在《項墨林墓志銘卷》中有四行(圖3),他是《項墨林墓志銘卷》四位明人題跋者中惟一一位與董其昌和項元汴子孫兩代都有密切交往的著名學(xué)者。
范允臨與陳繼儒同歲,生于嘉靖三十七(1558),早年居華亭,婚后與妻徐媛隨岳父徐泰時旅居北京,萬歷十三年(1585),“以《尚書》魁順天鄉(xiāng)試”,萬歷二十三年(1595)考中進士,官至福建布政使司右參議。⑤范允臨,字長倩,號長白,范仲淹第十七世孫,十四歲喪父,十五歲喪母,少孤。先世居蘇州吳縣,曾祖范汝信移居華亭,及允臨貴,復(fù)居吳縣。其生平考證,參見汪超宏:《范允臨的散曲及生平考略——兼談其妻徐媛的生卒年》,《中華文史論叢》(第74輯),第222-228頁。范允臨工書畫,與董其昌齊名。萬歷十六年(1588),董其昌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中舉,次年住范允臨宅教授弟子,準(zhǔn)備殿試。范允臨子徐鉉時年五歲,入館作童子。新科舉人屠大壯見徐鉉秀慧可愛,提出將愛女許配徐鉉,董其昌主動做媒。[4]足見他與范允臨交情之深。項禹揆與范允臨的交往不詳,從范允臨跋文推測,他與項氏家族的交往并不多,未能結(jié)識項元汴,所以在題跋中說:“恨不生當(dāng)其時一接半儀……以為缺陷?!保▓D 4)
圖4范允臨題跋
圖5 王廷宰題跋(1644)
范允臨與董其昌、陳繼儒平輩,王廷宰和高孟超則年紀(jì)較輕,屬于晚輩。王廷宰是金山縣學(xué)諸生王嗣響之子,字毘翁,號鹿柴,華亭張堰人,早年占籍嘉興,以歲貢生官任安徽六安教諭,后升霍山知縣,又遷湖南沅江知縣,罷歸,工詩文,善理茶,著有《緯蕭齋集》《六茶紀(jì)事》。⑥王廷宰官歷、事略,見(明)李日華:《六研齋三筆》卷二,郁震宏、李保陽點校,收入《六研齋筆記·紫桃軒雜綴》,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211頁;(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一九“王廷宰”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41頁;(清)李蔚、王峻修,吳康霖纂:《同治六安州志》卷一八《職官志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04頁。王廷宰跋題于崇禎十七年(1644)十二月十五日,他在題跋中寫道,“予早交玄度,晚接子毗,并吐納風(fēng)流,鑒裁特妙”(圖5)??梢娡跬⒃淄椀潞?、項禹揆叔侄多有交往。
在王廷宰題跋后的第二年五月,項禹揆在家接待好友高孟超,并出示《項墨林墓志銘卷》,請高孟超題跋(圖6)。高孟超是汪砢玉之子汪淵的業(yè)師⑦(明)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一八《法書題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287頁。按:《項墨林墓志銘卷》中的高孟超題跋落款后鈐“高孟超印”、“酣士”白文二印,可知高孟超號酣士。,字公玄,號酣士,父親是嘉興著名書法家高松聲,本人繼承家學(xué),書法沉雄秀逸。高孟超一家從曾祖父竹坡公與項元汴交游開始,到他與項禹揆相莫逆,兩家情誼深厚,迥越尋常。不幸的是,高孟超在題跋后的次月,因反對清廷剃發(fā)令而抗制不從,與子高昌齡及家眷共十一口人,在當(dāng)月十五日慘遭殺害。[5]
圖6 高孟超題跋(1645)
項氏家族收藏在順治二年閏六月二十六日,遭遇滅頂之災(zāi)。當(dāng)時清兵攻破嘉興,血腥屠城,死約十余萬人。項圣謨在《三招隱圖》的題跋中回憶:“于閏六月廿有六日,禾城既陷,劫火熏天,余僅孑身負母并妻子遠竄,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遺法書名畫,與散落人間者,半為踐踏,半為灰燼?!盵6]329所幸項禹揆及時轉(zhuǎn)移,《項墨林墓志銘卷》才逃過此劫。
此后至順治十六年,項禹揆再未請人題跋。項禹揆在南京遇害后,按律家產(chǎn)被抄,親眷入官遭屠殺流徙。①參見何齡修:《李之椿案與復(fù)明運動(兼述后明韓主)》,《中國史研究》1990年第3期,第144、146頁。長子項埈(字天邑)[7]一家泯然人世,或遭株連。幼子被好友陳繼新救下,匿為養(yǎng)子,不幸夭折。②陳繼新,字澹持,錢塘人,慷慨任俠。義救項禹揆幼子事,見(清)司能任重輯:《(嘉慶)嘉興縣志》卷二六《列傳六》,??冢汉D铣霭嫔?,2001年,第169頁。故宮珍本叢刊。這一家庭命運的陡然變故,使《項墨林墓志銘卷》面臨毀于一旦的危險。家人為保全,將項禹揆的名字從陳繼儒題跋中洗去,變成“其孫□□即為流通”(圖3)。
從卷中有“奎”“天武”和“奎字天武”等三方項奎印章看,《項墨林墓志銘卷》被安全轉(zhuǎn)移,并得到了妥善保管。項奎是項徽謨長子,字天武、子聚,號東井,別號墻東居士,工詩,善山水、蘭竹,與盛遠、屠廷楫并稱“檇李三高士”,著有《晚盥堂集》。③分見(清)佚名:《嘉禾項氏宗譜》第二十代“項奎”條;《嘉禾項氏宗譜·傳略》“項奎”條。父親項徽謨是項元汴六子項德達的四子,生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8]159順治十六年,項禹揆遇害時,五十四歲。此前項元汴諸孫已相繼謝世,家族事務(wù)大概由他主持。據(jù)葉燮《太學(xué)項君暨配張孺人合葬墓志銘》記,項徽謨“見義必赴,不以力為辭”,又稱“君遇事不言,而躬行不求人知”。[8]159所以危難之際,力保項禹揆所藏祖遺書畫典籍和《項墨林墓志銘卷》的顯然是項徽謨。項奎作為晚輩,在伯父遇害時雖已成家立業(yè),但按宗族制度,沒有權(quán)力處理長輩家產(chǎn)。
項徽謨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去世,終年八十二歲,[8]159《項墨林墓志銘卷》由長子項奎繼承??滴跛氖辏?701),項奎病逝,“年八十”,④《嘉禾項氏清芬錄》(稿本)卷五輯葉燮《項東井七十初度》,注作詩年份為“辛未年”(項乃斌纂修:《嘉禾項氏清芬錄》,民國稿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辛未”即康熙三十年(1691),項奎虛歲七十,實歲六十九,可知項奎生于天啟二年(1622)。又據(jù)高士奇《寄項東井》一詩,注曰:“墨林曾孫,年八十?!保ǎㄇ澹└呤科妫骸丢毜┘肪砣都捻棖|井》,《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6冊,北京:北京圖書館,1997年,第756頁)故以“年八十”為虛歲推算,項奎卒于康熙四十年(1701)。家藏墓志銘不久歸高士奇收藏。至此,《項墨林墓志銘》自董其昌重書,到作品終歸他姓,項元汴孫子與曾孫兩代世守近七十年。
高士奇是清初最杰出的鑒藏家之一,他在《項墨林墓志銘卷》中鈐有五方印章,分別是“獨旦翁”“高士奇圖書記”“閑里功夫淡中滋味”“敦厚退讓教養(yǎng)子孫”和“高氏江村草堂珍藏書畫之印”等。其中,“獨旦翁”一?。▓D7)標(biāo)示了高士奇入藏該卷的時間上限。
圖7 獨旦翁/銘尾
圖8獨旦/拖尾 (南宋)楊無咎《雪梅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獨旦翁”是高士奇中年喪妻常常悲孤凄孑而取的號。高士奇妻子傅氏是諸暨湄池人,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九月,隨夫定居平湖,康熙三十一年(1692)五月病故,高士奇痛不欲生,次月以《詩經(jīng)·葛生》有“予美亡此,誰與獨旦”一句,自號“獨旦翁”。但檢索妻故之后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八月,高士奇接旨返京赴任這兩年期間的高氏舊藏書畫,發(fā)現(xiàn)題跋落款雖然時有“獨旦翁”三字,卻無“獨旦翁”一印,只用過一方“獨旦”朱文小長方?。▓D8)。此外,高士奇《獨旦集》收錄第一次返籍賦閑期間的歸田詩文共計577首,涉及董其昌書畫有《書冊》《道德經(jīng)、洛神賦等雜錄書卷》《安處齋圖》《書琵琶行》和《臨東波書》,①《獨旦集》所涉董其昌五件書畫,分見高士奇:《獨旦集》卷三、六、七、八,《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6冊,北京:北京圖書館,1997年,第751、756、771、778、779頁。沒有提到《項墨林墓志銘卷》,可見高士奇不是在第一次賦閑期間得到這件作品的。
圖9(明)董其昌《臨魏晉唐宋諸書卷》拖尾高士奇題跋,蘇州博物院藏
圖10 敦厚退讓教養(yǎng)子孫/銘尾
從現(xiàn)有資料看,高士奇鈐蓋“獨旦翁”一印,始于第二次賦閑即康熙三十六年(1697)以養(yǎng)母乞歸[9]之后。已發(fā)現(xiàn)最早鈐蓋這方印章的現(xiàn)存館藏書畫是宋徽宗《摹搗練圖卷》,鈐印時間在康熙三十六年臘月。②宋徽宗《摹搗練圖卷》現(xiàn)藏美國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據(jù)卷后高士奇題跋所記,該卷得于京師,攜歸平湖后重裝,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十二月裝畢,當(dāng)月十六日題跋,“獨旦翁”一印鈐于幅首。這意味著高士奇得到《項墨林墓志銘卷》的時間,不會早于康熙三十六年,具體時間極有可能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高士奇去世前幾個月。因為高士奇好考據(jù),在第一和第二次賦閑期間,凡收杰作佳構(gòu),無不鑒裁精審而附跋。即使到高士奇病逝前一年,所藏董其昌《臨魏晉唐宋諸書卷》拖尾仍有題跋(圖9),盡管筆跡羸弱,顯示其精神狀態(tài)已不容樂觀了。《項墨林墓志銘卷》一反常態(tài)未著一字,說明他得到本卷時的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已經(jīng)無力品題,只選蓋了五方印章。這五方印章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敦厚退讓教養(yǎng)子孫”一?。▓D10),該印以王羲之《與謝萬書》所謂“雖植德無殊邈,猶欲教養(yǎng)子孫以敦厚退讓”[10]一句中的八字為印文,在高士奇舊藏書畫中極為罕見,當(dāng)系高士奇臨終遺訓(xùn)。
高士奇所藏書畫到《項墨林墓志銘卷》的跋印變化,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他可能不是從項奎處得到這件珍品的。高士奇晚項奎兩年去世,他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三月,曾收到項奎寄來的一幅梅花,答以《寄項東井》一詩:“我住東湖曲,芳鄰有項斯。常懷天籟閣,遠寄歲寒枝。白發(fā)仍多興,烏衣更有誰。疏慵今太甚,載酒會何時?!盵11]高士奇生平詩文涉項奎者僅此一篇,可見兩人交往不多。項奎一直住在嘉興,逃名避世,取墻之“蔽”“界”二義,自號“墻東”。雖然經(jīng)歷明末兵燹,家道中落,經(jīng)濟拮據(jù),但“力貧”事父至八十二歲,事母至八十六歲,“咸無憾”。[8]161所以,從項奎孝親敬祖、外柔內(nèi)方的人格表現(xiàn),以及《項墨林墓志銘卷》中的高士奇鈐印顯示該卷為其臨終收藏之一,幾乎可以肯定,高士奇是從繼承家業(yè)的項奎后人手中得到墓志銘的。項奎娶成氏,大概有兩子,③(清)佚名:《嘉禾項氏宗譜》第二十代“項奎”條。按:宗譜中的項奎條“娶成氏,子”下一字遭蟲蛀,據(jù)殘余筆跡判斷,原字當(dāng)為“二”。墓志銘當(dāng)由長子售予高士奇。
高士奇膝下二子,長子高輿,次子高軒。高軒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冬不幸早逝,高輿成為父遺書畫的惟一繼承人??滴跛氖哪辏?705)六月,高輿依先父書畫購藏底簿,分不同類目揀定書畫共計518件,其中簿尾“明董文敏真跡”末,有《項墨林墓志銘卷》,[12]說明此卷由高輿保存。高輿,字巺亭,號谷蘭,康熙五十六年(1717)在京去世,④高兆瀛等修:《渤海高氏宗譜·渤高文恪公長房家譜》第二十六世“高輿”條。民國二十七年(1938)抄本。高輿生平事略,見楊積芳纂:《余姚六倉志》卷三二《列傳六》,《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5冊,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第382-383頁。生前慷慨好施,散財如注,他將一部分書畫賣給了安岐,一部分作為陪奩給了愛女高祥,一部分遵先父遺囑,連售帶贈給了王鴻緒,還有一部分留給長子高岱、次子高嵩和從子高衡?!俄椖帜怪俱懢怼封j有兩方“枝山”朱文小長方印(圖11),該印表明這件董其昌真跡由高衡繼承。
圖11枝山/幅首
圖12胡重鑒定/幅尾
高衡,字南岫,號枝山,生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父高軒。官至福建糧儲道,工書善詩文,著有《怡閑遺稿》。⑤高兆瀛等修:《渤海高氏宗譜·渤高文恪公長房家譜》第二十七世“高衡”條。高衡生平事略,見楊積芳纂:《余姚六倉志》卷三二《列傳六》,《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5冊,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第384頁。膝下二子,長子高淮,次子高洪。[13]從《項墨林墓志銘卷》有“胡重鑒定”一?。▓D12),可知該卷由長子高淮繼承。因為高淮一子四女,[13]乾隆三十六年(1771)四月,次女嫁胡重。胡重,字子健,號菊圃,精小學(xué),善??保貢?。⑥(清)錢泰吉:《甘泉鄉(xiāng)人稿(附余稿、年譜)》卷七《曝書雜記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96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高祖胡鼎锜,字珩玉,號遯齋,“與平湖高士奇為金石交”。[14]據(jù)胡重《祭婦弟高寅齋上舍文》云:“憶乾隆辛卯夏四月,余初就婚,君年十六,以兄事余,晨夕共起居者六年?!盵15]胡重在岳父家住了六年,與妻弟高同朝夕相處。高同是父藏書畫的主要繼承人,字健庵,號寅齋,工詩善畫。①《渤海高氏宗譜·西房支譜》第二十九世“高同”條;參見方復(fù)祥、蔣蒼蒼:《“金平湖”下的世家大族》,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375頁。但《項墨林墓志銘卷》未見其跋印,證明高淮以此卷為奩資賜給愛女,隨嫁胡重。奩資屬于私房財物,名義上歸夫家,實際上由妻子獨立掌管。②參見高楠、張波:《母親生前的奩產(chǎn)權(quán)利——以宋代為中心》,《云南社會科學(xué)》2007年第5期,第118頁。所以胡重在卷中只是鈐蓋了一方“胡重鑒定”朱文印,表示他并未將此禾郡寶章視為個人私藏。
圖13 金森題跋(1835)
高氏家族收藏《項墨林墓志銘卷》歷四代。大約到高衡這一代,坊間開始出現(xiàn)偽作。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記有一本《楷書項墨林墓志銘冊》,“宣紙本,連跋四十幅,每幅高七寸三分,闊三寸八分,每幅烏絲三行?!便懳测j“和香”“和香亭主”“海野居士”三印,董其昌自題后有范允臨、陳繼儒跋。陸時化認為此冊原為長卷,被“截斷為冊”。[16]478-480實際上,該冊無論題跋順序,還是鈐印構(gòu)成,都不同于《項墨林墓志銘卷》,當(dāng)屬贗品無疑。
《吳越所見書畫錄》還著錄了一件項元汴《臨黃荃高山流水百花開卷》,原題:“余家藏黃荃長卷……可為生平第一……壬寅長夏,綠窗清暑,臨此圖并錄其題,但愧不工也。項元汴?!毕骡j“清快”“墨林圖書”“子京”三印,卷后有梁清標(biāo)手錄《項墨林墓志銘》,陸時化“曾嫌其長而節(jié)刪之”。[16]190-191“壬寅”為嘉靖二十一年(1542),項元汴17歲,年未弱冠而言黃荃長卷“為生平第一”不合常理,加之“墨林圖書”為杜撰偽印,可見此卷不真。
雍乾年間出現(xiàn)的似本與高衡藏本之間的關(guān)系難以稽考。乾隆三十七年(1772),陸時化在手抄《江村銷夏錄》題跋中寫道:“高氏裔以所存廿件盡數(shù)持吳門沽之,市儈又以偽者托留高氏處,許以價值平分,富人子聞風(fēng)趨覓”。[17]高氏后人一面出售祖遺書畫,一面與市儈勾連售偽,出現(xiàn)似本和仿本不足為奇,但據(jù)研究,售偽的“高氏裔”可能是高岱次子高澍之后。③參見勵俊:《橫看成嶺側(cè)成峰:解讀<江村書畫目>》,《美術(shù)史與觀念史》第16輯(2014),第500頁。
胡重與妻收藏《項墨林墓志銘卷》期間,與之相關(guān)的賞鑒文字未見記載,具體情況不詳。反映遞藏鏈變化的歷史文獻,惟有卷后書于道光十五年(1835)九月九日的金森題跋。跋曰:
此項墨林先生墓志卷,向藏華亭王氏。曩余從兄耐田刻清嘯閣帖,以重價購求不得。因借鉤上石,未卒業(yè),耐田即去世。先大夫出資刻成之。壬辰三月,吳中徐桐老以此卷覓售,發(fā)函伸紙,如遇故人,即償金購藏。曩者求之而不得,今則不求而得之,真佛家所謂因緣是也……道光乙未重九日,蕓舫金森。(圖13)
金森,字蕓舫,號桂堂,錢塘人,居杭州佑圣觀巷。[18]他在題跋中透露:“此項墨林先生墓志卷,向藏華亭王氏?!薄叭A亭王氏”在清初指王廣心家族。王廣心,字伊人,號農(nóng)山,順治六年(1649)進士,官歷兵部武選司主事,擢御史,巡視京、通兩倉漕運。長子王頊齡,次子王九齡,三子王鴻緒,“并躋極品”。王氏家族與高士奇家族是姻親:王頊齡三子王圖烺娶高士奇三女為妻[13];王鴻緒長子王圖煒還將愛女王之珊許配高士奇長孫高岱,年二十未嫁而卒,高岱不再娶[19]。《項墨林墓志銘卷》在胡重之后“向藏華亭王氏”,與平湖高氏和華亭王氏兩大家族,冥冥之中似有不解之緣:卷中有王廷宰跋,而王廷宰是王鴻緒的從曾祖[20]。
王廣心世家乃松郡望族,枝繁葉茂,金森所謂“華亭王氏”未詳于跋,推測有可能是王憲曾一房。因為乾嘉年間,王鴻緒家族惟孫王興吾政聲卓著,④王興吾,王圖煒子,字宗之,號慎庵,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乾隆二十二年(1757)召為吏部侍郎,卒于赴任途中,年55歲。參見徐俠:《清代松江府文學(xué)世家述考》(上),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79頁。在籍后人多顯平庸。長兄王頊齡家族則仍保興旺:長子王圖炳任京官,賞奇汲古,與鑒藏家宋犖交厚,“書得董文敏筆意”[21]52;長孫王貽燕工詩善畫,尤精蘭竹[22]18-20;次孫王貽穀亦矻矻好古,書法畢肖其父[23]。王頊齡曾孫才俊輩出,名重者有憲曾、嘉曾、紹曾和顯曾。王憲曾是王貽燕長子,乾隆二十四年(1759)中舉,因多病而“絕宦情”。[22]38王嘉曾為王貽燕次子,入四庫館、文淵閣任纂修官,乾隆四十五年(1780)冬以疾告歸,次年八月病逝。[24]217-218王紹曾是王頊齡的次子王圖焯之孫,與父親王祖庚任地方官,皆卒于任上;胞弟王顯曾,乾隆二十五年(1760)進士,任地方官,“移疾歸”,晚年修《華亭縣志》,卒年七十。[21]100、102四兄弟惟王憲曾長居華亭。
王憲曾,字世綸,號定庵,別號古香,善書畫?,F(xiàn)存金士松《許云鵬暨配陸恭人墓志銘》,由王憲曾書丹,[25]神似董其昌小楷。據(jù)袁枚詩弟子高云題其遺像,作詞《鶴沖天》云:“天假期頤,自是廟廊卿相?!雹佟度逶~·雍乾卷》卷一四《高云》,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7933頁。按:高云,字青士,號蟾光,江蘇丹徒人?!疤旒倨陬U”說明王憲曾壽享百年。據(jù)許巽行《王嘉曾墓志銘》記載,王嘉曾生于雍正七年(1729)。[24]217王憲曾長胞弟數(shù)歲,可知他生于雍正初年,大約道光五年(1825)左右去世。所以王憲曾一房是最有可能收藏《項墨林墓志銘卷》的“華亭王氏”。
圖14(清)金棻刻《清嘯閣藏帖》第五冊《項墨林墓志銘》
圖15張廷濟題跋(1834)
圖16張廷濟題跋(1837)
王憲曾的叔祖母是胡重妻子高氏的曾祖姑,論輩分王憲曾應(yīng)該是高氏的表伯叔。乾隆末年,胡重家中生變,他在《錢遵王讀書敏求記校證》題跋中記:“吾家自高王父中憲公,至先刑部公,四世聚書數(shù)萬卷,年來散失殆盡。惟余行笈所攜,皆手自校讎丹鉛無恙?!盵26]題跋寫于嘉慶元年(1796)端午,當(dāng)時胡重出入歡場,與嘉興青樓歌妓倚玉往來,沉迷旖旎有一年多,②參見杜桂萍:《乾嘉時期戲曲家胡重事跡考略》,《中華戲曲》第45輯(2012),第92頁。行為失檢有辱門第,大概激起了高氏怨恨,私自將家藏典籍書畫盡數(shù)售出,《項墨林墓志銘卷》亦在出售之列,只有胡重隨身帶走的書籍還留在手上。對董其昌書法極為推崇的王憲曾很可能聞訊購求,得到了《項墨林墓志銘卷》。嘉慶初,金棻刻《清嘯閣藏帖》,從華亭王氏借得《項墨林墓志銘卷》,勾勒上石(圖14),證明華亭王氏得到《項墨林墓志銘卷》的時間是在乾隆末年,與胡重迷戀青樓久不歸家,以致家藏典籍散失殆盡的時間是一致的。
金棻是金森從兄,字耐田,一字誦清,號觀堂,祖籍安徽休寧,卒于嘉慶三年(1798)六月,年僅34歲。[27]金棻刻《清嘯閣藏帖》始于嘉慶元年(1796),去世前仍未完工,由金森父親金泳出資續(xù)刻,于嘉慶三年十二月刻成《清嘯閣藏帖》共六冊,③金棻刻帖始末,見(清)金棻刻:《清嘯閣藏帖》下冊陳希濂題識,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其中《項墨林墓志銘》列于第五冊。從此開啟了《項墨林墓志銘卷》真正意義上的普及性傳播,“尤好古者所珍視”[28]。
金棻為刻《清嘯閣藏帖》,一度“以重價購求”《項墨林墓志銘卷》,未果。道光十二年(1832)三月,“吳中徐桐老以此卷覓售”,金森如愿“償金購藏”。徐桐是明朝內(nèi)閣首輔徐階的四弟徐陟的后人,明末文士徐爾鉉四世孫,徐奭齡子,在鄉(xiāng)里做私塾先生。[29]徐陟有別業(yè)“竹西草堂”,孫子徐爾鉉擴建,改名“宜園”,鼎革以后,徐家衰落,王頊齡購得宜園又重加修葺,更名“秀甲園”,康熙四十四年(1705)和四十六年,康熙曾兩度駐蹕。④參見吳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41頁。所以徐桐與王頊齡家族淵源頗深,他有可能在王憲曾去世后,以耄耋之年受其后人委托,售賣《項墨林墓志銘卷》,當(dāng)時王家已敗落。加之道光三年(1823)以來,華亭、婁縣一帶經(jīng)濟凋敝,民生日蹙,農(nóng)事益艱,年復(fù)一年,賣妻鬻子,餓殍填壑,“不知凡幾”。[30]所以王家不得已委托徐桐出售祖遺珍藏,亦在情理之中。清代經(jīng)紀(jì)書畫的提成通常是售價的十分之一,⑤參見李萬康:《中國古代書畫經(jīng)紀(jì)人考論》,《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版)》2012年第3期,第47-48頁。《項墨林墓志銘卷》價值數(shù)百兩銀,徐桐作為中介人的收入可以有數(shù)十兩銀。在當(dāng)時,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
金森得到《項墨林墓志銘卷》后,曾請張廷濟題跋。張廷濟是嘉興新篁里人,清中葉著名金石學(xué)家,字叔未,號竹田,嘉慶三年(1798)解元,會試屢次不中,結(jié)廬高隱。張廷濟與金森是金石之交,其《順安詩草》卷四有兩首七言詩寫給金森,稱他是馮應(yīng)榴女婿。⑥張廷濟《順安詩草》卷四錄《桐鄉(xiāng)馮孟亭侍御浩奉硯圖為金蕓舫森賦》云:“馮司寇(景夏)昔寶璞剖,馮侍御(浩)昔寶硯守,繪圖分貽馮應(yīng)榴與少弟馮集梧是藏書家,精??保亳T應(yīng)榴,字詒曾,號星實,桐鄉(xiāng)人,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官至鴻臚寺卿;馮集梧,字軒圃,號鷺庭,乾隆四十六年(1781)進士,官編修。(清)葉衍蘭:《葉衍蘭集·清代學(xué)者象傳》“馮應(yīng)榴”條,謝永芳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0-281頁;參見陳心蓉、丁輝:《嘉興歷代進士藏書與刻書》,合肥:黃山書社,2014年,第159-162頁。同胡重交情深厚?!洱嬏擙S藏清朝名賢手札》錄有馮應(yīng)榴致胡重函一通,內(nèi)言修府志事,又錄馮集梧致胡重函三通,[31]可見金森與胡重頗有淵源。
張廷濟的第一則題跋寫于道光十四年(1834)十一月七日,贊嘆《項墨林墓志銘》洵屬“禾郡寶章”(圖15)。兩年后,于道光十七年(1837)八月二十九日在武林寓館再次題跋(圖16),透露金森打算單獨上石鐫刻一本《項墨林墓志銘》,但未見刻本面世,說明計劃沒有實現(xiàn)。張廷濟的兩則題跋收錄于《清儀閣金石題識》。[32]291書中還收錄了一則題跋,記曰:“道光十七年丁酉之秋,送慶榮兒鄉(xiāng)試至杭州,金桂堂刺史森持至寓,易余書,為之喜甚?!盵32]306張廷濟敬稱金森為“金桂堂刺史森”,表明金森曾任知州②清代無“刺史”一職,“刺史”在清代為知州的別稱。。該跋與《項墨林墓志銘卷》中的張廷濟次跋的題寫時間一致,表明次跋是在張廷濟送子應(yīng)鄉(xiāng)試寓杭州期間題寫的。
金森在杭州的社會身份是紳士,“年及古稀,喜接后進”[18]。曾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與張鑒、胡敬等人聯(lián)署請浙江省設(shè)局收毀淫書[33]。洪楊之亂爆發(fā)后,李秀成于咸豐十年(1860)二月底,領(lǐng)兵攻進杭州,三月初自杭州回援天京,將退時有兵卒闖入金森家劫財,金森受刀傷,性命無恙。[18]此時,《項墨林墓志銘卷》大約還在金森手上并得到妥善保存,免于劫火。
金森收藏《項墨林墓志銘卷》止于何時不得而知。卷中鈐印僅顯示,在金森之后,經(jīng)數(shù)十年滄桑,本卷歸陸心源收藏。中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遞藏變化,還有待于史料的進一步發(fā)現(xiàn)。
陸心源,字剛甫,號存齋,世居湖州,咸豐九年(1859)舉人,官至閩糧鹽道,著有《儀顧堂集》《穰梨館過眼錄》等。其中,《穰梨館過眼錄》成書于光緒十八年(1892),書前“凡例”云:“是編刊成之后,續(xù)見周文矩《重屏圖卷》……董香光《項墨林墓志卷》……均待續(xù)編?!盵6]4-5《項墨林墓志銘卷》后來著錄于《穰梨館過眼續(xù)錄》卷八。[34]所以陸心源入手該卷的時間大約是在光緒十八年前后。卷中有一方費念慈“西蠡經(jīng)眼”朱文方印,大概鈐于這一時期。③費念慈,字屺懷,號西蠡,武進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善書畫精鑒賞,卒于1905年。徐世昌:《晚晴·詩匯》卷一七六“費念慈”條,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708頁。費念慈與陸心源往來頻繁,經(jīng)常為陸心源專遞信函,還為他收藏書畫提供意見。④費念慈為陸心源轉(zhuǎn)遞信函,參見柳向春:《歸安陸存齋致江陰繆筱珊函兩通考釋》,《版本目錄學(xué)研究》第二輯(2010),第496-497、503頁。費念慈為陸心源掌眼,見徐用儀致陸心源信函,(清)吳修編:《昭代名人尺牘續(xù)集小傳(二)》卷二一《徐用儀》,《清代傳記叢刊·學(xué)林類》第50冊,第648-649頁。
陸心源有四子:樹藩、樹屏、樹聲和樹彰。光緒二十年(1894),陸心源去世后,長子陸樹藩主持家業(yè)。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lián)軍進攻津京,陸樹藩為救援蒙難同胞,辦理津京救濟善會,欠下巨款約十萬兩銀;次年,辦理順直救災(zāi),又違反財政規(guī)定,借款私人而未能收回欠款約五萬兩銀。一年后,陸家振綸繅絲廠、錢莊相繼破產(chǎn),欠下一筆債務(wù)。⑤參見顧志興:《關(guān)于皕宋樓藏書之出售原因及評價——<藏書家陸心源>的序外文》,王紹仁主編:《江南藏書史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22頁。為擺脫困境,陸樹藩于1907年將43996冊皕宋樓藏書,售予日本巖崎氏靜嘉堂文庫,舉國嘩然。[35]
這次售書籌資不涉及書畫。書畫多由陸樹聲繼承,《項墨林墓志銘卷》亦在其中,他在卷內(nèi)鈐有五方印章⑥陸樹聲在《項墨林墓志銘卷》中鈐蓋的鑒藏印有“叔同過眼”“叔同眼?!薄瓣憳渎曡b賞章”“陸氏子孫其永保之”和“歸安陸樹聲收藏金石書畫印”。。陸樹聲,字叔同,號遹軒,生于光緒八年(1882)七月,娶吳縣翰林院編修潘遵祁(父潘世璜,祖父潘奕雋)之女為妻,歷任江蘇候補知府、揚州堤工局總辦、淮北六岸督銷局總辦等職。[36]父故析產(chǎn)后,定居上海,以經(jīng)商為主,與吳昌碩、繆荃孫、傅春官等常有往來。據(jù)繆荃孫《藝風(fēng)老人日記》云,1907年初,陸樹聲開始出售父遺書畫,僅三月四日賣給繆荃孫一批書畫就多達55件,[37]與長兄的售書時間重合,大約為籌資,以緩兄所急。
陸樹聲于1933年去世,葬于湖州白雀山。[36]生前他在《項墨林墓志銘卷》幅首鈐蓋了一方“陸氏子孫其永保之”白文長方印,希望家傳永久。但從卷中十四方裴景福印章看,《項墨林墓志銘卷》在陸心源身后僅傳至第二代就戛然而止了。裴景福是清末民初大收藏家,字伯謙,號睫闇,安徽霍邱人,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歷任廣東陸豐、番禺、潮陽、南??h令,任上因貪污獲罪,流戌新疆。民國初年,任安徽省政務(wù)長,晚年辭官返鄉(xiāng),1926年去世,著有《河海昆侖錄》《壯陶閣書畫錄》等。其中,《壯陶閣書畫錄》始纂于1918年,1923年7月成書,未收錄《項墨林墓志銘卷》,說明裴景福得到該卷的時間在1923至1926年之間。
裴景福去世后,家道日落,遺藏散出。[38]《項墨林墓志銘卷》不久便歸蔣祖詒。蔣祖詒,字穀孫,號顯堂,又號峴翁,①蔣祖詒生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其小傳見陳子善編:《臺靜農(nóng)藝術(shù)隨筆·題顯堂所藏書畫錄》,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04-105頁。藏書家蔣汝藻長子,與吳湖帆、龐元濟、張珩、葉恭綽等收藏家過從甚密。他在《項墨林墓志銘卷》中未鈐印記,但請金蓉鏡寫了一則長跋,梳理項氏家系,澄清《項墨林墓志銘》與董其昌自題中涉及的子孫請銘與請書問題(圖17),當(dāng)時金蓉鏡73歲,蔣祖詒年僅26歲。金蓉鏡,字甸丞,一字闇伯,晚號香巖居士,嘉興秀水人,②金蓉鏡,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曾官任湖南郴州、靖州直隸州知州,家富藏書,究心輿地之學(xué),工詩文,善山水。生平事略見金兆蕃:《從兄永順君事略》,卞孝萱、唐文權(quán)編:《民國人物碑傳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12-613頁。祖上與收藏《項墨林墓志銘卷》的華亭王氏和錢塘金森淵源頗深:烈祖金德瑛的三子金潔娶王頊齡五子王圖壽女為妻,金潔子金孝槐又娶馮津女為妻,馮津是金森岳翁馮應(yīng)榴的伯父。③參見丁輝、陳心蓉:《嘉興歷代進士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237頁。金德瑛是乾隆元年(1736)狀元,浙江仁和人,原籍安徽休寧。金森祖籍也是休寧,可能同宗不同祖,也有可能金森是金德瑛家族中的某房后人,兩者具體關(guān)系如何,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圖17金蓉鏡題跋(1928)
圖18 褚德彝、黃葆戊觀款
圖19 磊齋審定/幅尾
圖20 朗庵所得銘心絕品/前隔水
圖21 高島氏槐安居收藏金石書畫/前隔水
金蓉鏡題跋作于民國十七年(1928)四月初八。當(dāng)月,褚德彝在《項墨林墓志銘卷》末寫下一則觀款:“仁和姚瀛,長沙勞啟、楊芷江、郭之珍,湘潭袁思永,嘉興郭蘭祥、蘭枝,余杭褚德彝同觀,時戊辰夏四月?!保▓D18)褚德彝是蔣祖詒好友,觀款中提到的郭蘭祥、郭蘭枝兄弟,與蔣祖詒多有往還,勞啟、楊芷江、郭之珍和袁思永則未見行誼之詳。④褚德彝(1871-1942),字松窗,號禮堂,余杭人,嗜古好收藏,擅書畫,尤精篆刻;姚瀛,字虞琴,號景瀛,杭州仁和人,富藏書,精鑒定,書畫馳譽一時;袁思永,字巽初,號繭齋,湘潭人,著有《繭齋詩存》《日本商務(wù)視察書》等;郭蘭祥,字和庭,一字善徵,號尚齋,嘉興人,工書畫,善篆刻;郭蘭枝,字起庭,號素庵,嘉興人,能詩詞,善書法,工山水,精篆刻。長沙人勞啟、楊芷江、郭之珍待考。褚德彝應(yīng)該是從蔣祖詒手中借得墓志銘邀友欣賞時寫下觀款的。卷后又有黃葆戊隸書款“長樂黃葆戊觀于檢禁齋”,題寫時間未詳(圖15)。黃葆戊曾任上海文史館館員⑤黃葆戊(1880-1968),字藹農(nóng),號青山農(nóng),福建長樂人,歷任福建省立第一圖書館館長、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教授、商務(wù)印書館編輯,擅書畫,精篆刻,寓居上海。,“檢禁齋”為其室名。
蔣祖詒于1949年經(jīng)香港赴臺灣,曾任臺灣大學(xué)教授。從《項墨林墓志銘卷》所鈐林熊光“磊齋審定”和“朗庵所得銘心絕品”二印(圖19-20),可知該卷已由蔣祖詒,轉(zhuǎn)手林熊光收藏。林熊光,號朗庵,臺灣板橋林氏家族重要成員,畢業(yè)于日本皇家學(xué)習(xí)院、東京帝國大學(xué),臺灣光復(fù)后,返臺經(jīng)營實業(yè),早年常到上海收集金石書畫,同日本收藏界關(guān)系緊密。他在《項墨林墓志銘卷》所鈐“朗菴所得銘心絕品”一印由童大年篆刻,[39]屬其早年印記。從該印嶄新的鈐印形態(tài)看,林熊光應(yīng)該是從蔣祖詒手中得到墓志銘的,時間大約在三十年代。
《項墨林墓志銘卷》中標(biāo)示遞藏鏈最晚的一方印章是“高島氏槐安居收藏金石書畫”(圖21),由高島菊次郎鈐于前隔水醒目位置,成了開卷第一方印章,第二方即為林熊光“朗庵所得銘心絕品”一印,似乎暗示了兩人之間的交易關(guān)系。1963年底,顧廷龍先生隨團訪問日本,到九十多歲的高島菊次郎家觀其收藏,見到《項墨林墓志銘卷》。當(dāng)時,高島菊次郎已決定將平生所藏,包括《項墨林墓志銘卷》在內(nèi),捐贈博物館。1964年,顧廷龍先生收到高島出版的藏書畫冊《槐安居樂事》。[40]《項墨林墓志銘卷》收入其中,第二年便寄贈東京國立博物館。
《項墨林墓志銘卷》流傳有序,品相完好,是一件罕見的明代原裝珍品。卷中跋印所涉人物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除繼承和交易兩大關(guān)系之外,還包括親誼、婚配和同好關(guān)系。整個人物關(guān)系的構(gòu)成和遞藏鏈的延伸,真實而又自然,無一突兀的人物虛構(gòu)和遞藏鏈偽造,屬于典型的江南文人圍繞書畫鑒藏而形成的上層社會網(wǎng)絡(luò),具有明顯的精英性和世家性特征(圖22)。
圖22 董其昌《項墨林墓志銘卷》的遞藏鏈
梳理卷中人物關(guān)系與遞藏鏈,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早期項氏家族世守《項墨林墓志銘卷》的情感基礎(chǔ)是孝親敬祖,到平湖高氏家族和華亭王氏家族收藏時,取而代之的是對董其昌書法的崇重和篤好。凡遞藏關(guān)系以繼承為主,兩百年間只發(fā)生了三次交易。但道光十二年(1832)以后,僅卷中跋、印所顯示的遞藏關(guān)系,就涉及錢塘金氏家族、歸安陸氏家族、霍邱裴氏家族、南潯蔣氏家族、臺灣板橋林氏家族和日本高島家族,不到一個半世紀(jì),經(jīng)歷了至少五次交易,最后一次還將華夏遺珍變成了“日屬”。導(dǎo)致藏家頻繁變動的原因,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對董其昌書法的崇拜,到清中期“碑學(xué)”興起之后,已不復(fù)以往;二是冒充項元汴舊藏的拙劣偽作充斥藝術(shù)市場,世人不能辨,以為滿幅鈐印、載價楮尾和不勝枚舉的拙劣偽印,都是項元汴生前所為,以致藏家對他的負面評價不斷增加?!俄椖帜怪俱懢怼返膬r值判斷也受到影響,最終遭林熊光滌汰,①林熊光收藏趙伯駒《海天落照圖》、李平甫《江鄉(xiāng)落照圖》、王履《漁村夕照圖》、李日華《夕照歸鴉圖》,寶貴欲恒,取齋號為“四照堂”。后得宋人徐熙《蟬蝶圖》、燕文貴《夏山行旅圖》、李公麟《春?圖》和米友仁《江上圖》,又改“四照堂”為“寶宋室”?!俄椖帜怪俱懢怼繁桓缓懒中芄獬鍪?,說明在他的概念里,這件稀世珍品尚不及真?zhèn)未嬉傻纳鲜鲎髌?。流入日本。這一價值認知的變化,對藏品命運的影響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