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214000)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莫言有著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尤其是他魔幻筆觸勾勒出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更是為人稱道。而提到鄉(xiāng)土必定少不了農(nóng)村農(nóng)民、山水田園,還有那些和人們休戚相關的動物。
何為動物敘事?對于這一概念的界定我比較理解的一種觀點是:“文學作品中以動物為敘事主體,或涉及動物描寫的,并以動物形象或觀照社會人生、褒貶人性善惡、作為精神文化生命力的象征,或弘揚生態(tài)意識,從而形成了特定審美模式的文學現(xiàn)象”。在莫言的小說中有著大量的動物書寫的情節(jié),如同塑造了一個奇特且魔幻的動物世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莫言文學作品中約涉及100多種動物,其中高頻率出現(xiàn)的動物比如狗、牛、馬、羊、蛇、豬等等就有30多種,其中在文章篇名中直接涉及到動物的有23篇”。
我們可以將莫言所創(chuàng)造的動物形象大致歸類。首先是本相動物,即真實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動物,這一類擁有動物的屬性與品質;其次是異化動物,它們不真實存在,卻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它們的影子,是作者想象力的產(chǎn)物;最后,但也是莫言作品中最具特色與魔幻性的“人獸交織”型動物?!叭双F交織”型動物顧名思義,是同時保留了人與獸兩者特征的獨特動物。這一類在外形上無法區(qū)分,重要的是在軀殼之下的情感與思想,是擁有動物和人類雙重的屬性的產(chǎn)物。不論是莫言筆下的哪種動物,其中流露出的不僅僅是他“萬物有靈”的思維方式,還有他寄托于動物敘事背后,對社會、對人生以及對生命的思考。而“人獸交織”這一書寫方式,消解了現(xiàn)實和虛幻的界限,將“人”與“獸”魔幻性地融合在一起,共同揭示人類生命的獸性本質,是使莫言的動物敘事能夠獨樹一幟的關鍵所在。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莫言一直傾向于消融甚至打破“人”“獸”之間的邊界。無論是從顯性的敘述手法上,還是從潛藏在文本之下的書寫內(nèi)涵中來思考。莫言的創(chuàng)作一直徘徊于人與動物之間,逐漸摸索并形成了一條獨特的創(chuàng)作軌跡。
莫言在其早期創(chuàng)作《食草家族》中,借助動物和自然、原始神話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隱性的擦去了人和動物之間的界限,從而直接表現(xiàn)出“人”“獸”難以斬斷的聯(lián)系,并試圖在抽象層面上關照與思考人性與動物性的關系。莫言將食草家族的女性先祖想象成為一匹紅馬駒,在“馬”和“媽”的同音隱喻中,表達了對母性文化的憧憬和贊美,同時巧妙地將神話元素帶入小說。動物幻化成人,并和人類共同生活、繁衍子嗣,這就消融了動物和人之間的界限。
與《食草家族》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的《蛙》。蛙是生殖崇拜的代表,“蛙”也是“娃”的同音隱喻。在《蛙》中,主人公姑姑曾經(jīng)是公認的“送子觀音”,后來變成了計劃生育的執(zhí)行者,在她手下斷送了無數(shù)娃娃的生命。文中有一段描述姑姑走在路上,大片的青蛙向她身上撲。這里的蛙是生殖力的化身,代表的是那些無辜的孩子,而姑姑是阻斷生殖的人,于是“蛙”便以這種形式對她進行攻擊??梢钥闯鲈凇锻堋分?,莫言賦予了動物人類的屬性,甚至賦予了動物超越人類的某種神秘的象征性力量。
抹去人和動物的界線最為極致且復雜的作品當屬《酒國》。在文中,收購站工作人員稱交易中的嬰兒為“特殊商品”,飼養(yǎng)室的人員稱嬰兒們?yōu)椤靶∝i崽”,廚師稱烹制的嬰孩為“人形小獸”。“人”“獸”本應涇渭分明的兩種事物在酒國市內(nèi)已模糊不清,不論是被當做肉食牲畜的嬰兒,還是打算“吃人”,有著野獸本性的“人類”。在這里人的主體性不再完整,人的處境逐漸淪為一種動物性的存在。是要成為“被吃的動物”還是“吃人的野獸”已經(jīng)是對自我存在的界定和身份的思考。
將“人”“獸”間的邊界隱性地消融后,莫言又試圖將兩者以顯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進行巧妙勾連。我們常說人類是有隱藏在深處的獸性的,人為了保持自身的品質需要壓抑獸性。莫言通過人獸交織的抒寫,讓人與獸這對沖突更直觀的展現(xiàn)了出來,將平時藏在暗處的獸的一面直觀地與人性對峙,從矛盾沖突中探尋人性的深處?!短聪阈獭肪褪沁@樣一部展現(xiàn)“人”“獸”靈肉博弈的經(jīng)典之作。
在《檀香刑》中,莫言讓趙小甲手執(zhí)虎須去關照刑場上的蕓蕓眾生,這種獨特視角下動物狂歡的敘述產(chǎn)生了文本的陌生化效果。在他眼中,每個人的都是一種動物,這雖然可以說是一個傻子的幻想,但結合文本來看,趙小甲似乎真的發(fā)現(xiàn)了驚天的大秘密。眉娘是一條蛇,正和了“蛇蝎美人”這一稱謂;趙甲是一只黑豹,殺人如麻且殘忍冷酷;錢丁是一只白虎,有著忠君愛民之心;眾人都無法分辨的真假孫丙,趙小甲一眼便看出真假——真孫丙是一頭黑熊,而假孫丙是一只黑豬。伴隨著東北鄉(xiāng)獨特的貓腔,在這場斑斕璀璨的大戲之下,我們看到也是動物們的集體演出。這場狂歡在把人復原為動物的儀式中圓滿收場。作者在這場以人類生命為載體的屠戮表演中寓意十足,將人類在數(shù)千年以來的文明進化中依舊無法擺脫的獸性無情揭露,顯現(xiàn)出“人”并不高明于“獸”。
莫言的用意十分明顯,即借動物的特質來深入刻畫人物形象,將這些具有某些特質的動物注入不同人物的精神品格中。在動物身上人的品質展現(xiàn)出來了,動物的特質也有所體現(xiàn),人性與獸性或許本就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
莫言從《紅高梁》中“我爺爺”的獨特視角開始,便致力于在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造就不一樣的文學風景。作為一位擅于求新求破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他一直重視摸索文本中人稱與視角的多樣性所帶來的敘事效果的微妙差異,而在動物為主角的作品中仍單純采用人類的視角顯然不能讓莫言滿足。
這點主要是通過人與獸不同的敘事視角來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莫言曾就文學個性化提出過自己的觀點 “一個寫作者觀察事物的視角,應該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獨特視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牛的視角,也許比人的視角更加逼近文學”。采用動物視角能夠最大程度保持文本的真實和自由,既能使讀者對事物的認識更接近其本質,又在陌生化的視角中呈現(xiàn)出一個更為純潔樸實的世界,這里以《生死疲勞》為例。
在《生死疲勞》中,西門鬧在成為動物后以他的視角看到了許多人類世界中荒誕可笑的事情,但這些如果在人類的眼中則肯定不是這種效果。人可以從人的行為中找到合理性,進而在主觀上進行解釋,而動物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更接近于客觀真實。在動物眼中一切披著各種冠冕堂皇外衣的荒唐行為都被無情、辛辣地揭露了出來,充滿諷刺意味。在西門鬧這個特殊的“動物”形象身上,人與動物的位置產(chǎn)生了對調,在一般人眼中毫無地位、沒有思想和道德的動物,在莫言的小說中卻得到了十分美好的形象、無比崇高的地位。人類本性的貪婪與兇殘,人類生存的可哀與可笑,在動物們的襯托下躍然于紙上。在這里作者將人和動物并置,兩者之間終于獲得了暫時的對等,動物甚至可以對人類的世界發(fā)起抵抗,人與動物的高低優(yōu)劣被消解甚至顯示出對調的傾向。動物顯現(xiàn)出的超越人類生命的強力,是莫言對人類中心主義進行的無情地反撥。
綜上所述,莫言賦予了動物神圣的屬性,對人類的存在進行了深刻的質疑和思考,擦去了橫亙在“人”“獸”之間的邊界,展現(xiàn)了兩者之間無法斬斷的聯(lián)系。同時,莫言也很好地運用了“人的靈魂”與“動物軀體”這一對矛盾,將“人”“獸”并置,讓二者或交融或博弈,從而在人類社會之外,又擴展出了一個“動物世界”。以動物的眼光去觀察人類世界,以動物的口吻來關照人類社會的是非黑白,可以有效地避免人的視角的局限性,從而在最大程度上,去接近事物的本質和真相。這就是莫言小說動物敘事所呈現(xiàn)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