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彩瓊[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000]
自從張愛玲從歷史中被重新審視、挖掘進入文學史以來,對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分析的文章數(shù)量眾多,女性視角下的男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卻被忽視。不同于男性文學創(chuàng)作中塑造的男性形象,張愛玲小說以女性的視角和細膩的情感,塑造了獨特的男性形象,展示了女性視角下的男性形象和其隱秘而不為男性自身察覺的心理狀態(tài)。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是一篇探討愛情、婚姻和人性的作品,“小說反諷地翻轉了古代傳奇中美女傾城傾國的故事,演繹出城池的陷落成全了美女的現(xiàn)代傳奇,卻又充滿了幾分哀艷 、幾分惆悵 、幾分宿命和幾分悲涼”。
《傾城之戀》中的男性范柳原是一個動蕩時代背景下的中西結合的男性形象的代表。范柳原成長于西方,從幼時接受西方教育,是一名私生子,加之漂泊海外,不停地輾轉于中國上海、香港,英國、新加坡、斯里蘭卡、馬來亞等地,然而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是他真正的家。范柳原依靠自己的努力獲得了較高的財富和社會地位,但是心靈上一直漂泊不定,渴望找到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園。回到家鄉(xiāng)后,范柳原沒有得到期待的族人對他的接納和支持,他尋求歸屬感的心愿再一次落空,這給他本來還存有對于族人的幻想一個沉重的打擊。于是他選擇去聲色場所放浪自己的行為尋求短暫的快感,來暫時忘記自己精神上的痛苦,達到麻痹自己痛苦的精神世界的作用;但是短暫的狂歡之后,當平靜下來后,他更加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孤單與無助。
范柳原是一個外表看起來對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放浪公子,每天過著聲色犬馬、五光十色的生活,身邊從不缺少陪伴的人,但實際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一個對于真摯的愛有著極度渴望的普通人,他厭倦了交際場上的虛情假意,更加渴望尋求一個受傷后可以回歸的溫馨的家,一個卸下自己的面具、放松身心的地方。當他看到擁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溫婉、含蓄特質的白流蘇后,他從她的身上似乎找到了那種他一直想要的歸屬感,他渴望在白流蘇身上找到自己長期以來一直尋求的家的感覺。
然而,他內(nèi)心對愛的渴望終究沒有抵抗過已經(jīng)習慣了爾虞我詐虛情假意的習性,內(nèi)心仍流連于吃喝玩樂、燈紅酒綠的生活。在與白流蘇的交往中,他時刻保護著自己的內(nèi)心,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不斷審視著自己的愛人,結果,兩個人的戀愛成為一場斗智斗勇的情感高手的角逐與比賽,一次次的欲擒故縱,一次次的互訴衷腸,在雙方情感較量中輪番上演。在白流蘇來到香港后,范柳原用帶她去游玩等各種方法測試白流蘇情感的真誠度,白流蘇則用同樣審慎洞察的眼光觀察范柳原,他們互相試探,樂此不疲。這種試探與不信任讓兩個人身心疲憊,導致了兩人一次次的矛盾與沖突。在白流蘇身邊,范柳原既感受到心靈的慰藉,又有潛在的束縛,對于情感的懷疑與糾結,種種矛盾沖突在范柳原內(nèi)心激蕩,為兩個人的情感破裂埋下了伏筆。
在白流蘇回到上海后,范柳原感到更深的惶恐,他一直尋覓的人終于找到,但是如果不主動找白流蘇 ,他可能就失去了這次被救贖的機會,他的心靈不知還要漂泊多久,所以他在堅持了一段時間后,最終放棄了自己的驕傲,向白流蘇發(fā)出“乞來港”的請求。白流蘇作為一名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從幼時接受中國傳統(tǒng)教育,擁有傳統(tǒng)東方女性特有的含蓄、內(nèi)斂、溫和之美,對于婚姻,她遵循著“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傳統(tǒng)的婚戀觀,家庭一直是她的最終歸宿。她初次出嫁后依附于夫家,后來回到娘家,又依附于娘家人。即使在這個家庭中遭受白眼與冷嘲熱諷,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走出家庭,尋求自己獨立自主的生活。本質上白流蘇是擁有著傳統(tǒng)的婚戀觀的中國女性,她在乎的是范柳原能否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家,而不是范柳原是否真的愛他。但日軍侵襲香港、戰(zhàn)爭來臨時,范柳原又與白流蘇重新在一起,戰(zhàn)爭這個不可抗力把兩個人深深地黏合到了一起,兩人對視一眼,以前的種種沖突在這種炮火和對視中悄然化解,這一眼足夠做十年夫妻,故事看似有了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
然而小說這圓滿的結尾,實則透露出無限的蒼涼和絕望,正如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所言:“任憑張愛玲靈敏的頭腦和對于感覺快感的愛好,她小說里意象的豐富,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小說的悲涼氣氛正是源于胡琴、月、蚊香、鏡、空房等這些頗具悲劇意蘊的意象?!边@也暗含著張愛玲對范柳原式的男性的絕望:他習慣了聲色犬馬、五光十色的生活,即使內(nèi)心深處有著強烈的對愛的渴望,仍不能讓范柳原式的男性變成一個對愛情和婚姻完全一心一意的人,只有在戰(zhàn)爭這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下,其他的東西都已經(jīng)變得不可依靠,財富、地位隨時都可能失去,而眼前的人是最真實的時候,才能夠達到僅有的一點平衡,過幾年平凡的日子。
張愛玲《金鎖記》中曹七巧是文學作品中經(jīng)典的具有變態(tài)人格的形象,很多人對于她變態(tài)人格的原因難以理解,認為這是她自身性格的缺陷。其實除了性格原因,她的悲劇起源于眾多男性,在她走向悲劇命運的過程中他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曹七巧來自于一個商業(yè)家庭,她一開始的出嫁便是哥哥為了自身利益的結果,將她嫁給了姜家的老二,其實從這時候開始她內(nèi)心就產(chǎn)生了怨恨,這是她走向變態(tài)的深淵的開端。曹七巧本來以為來到姜家后,雖然有患病的丈夫,但是有姜季澤的撫慰,內(nèi)心的痛苦會得到些許安慰。然而,來到姜家后,姜季澤卻刻意地躲避她,流連于花街柳巷之中,患病的丈夫也令她心生厭惡,無法與之進行心靈或者肉體上的交流,姜家的其他人對她的出身也瞧不起而刻意疏遠她。曹七巧的愛和歸屬感得不到滿足,心靈長期處于漂泊之中,偌大的姜家,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和她說說話、談談心。她是孤獨的、寂寞的,更何況一個女人長期沒有人傾訴和心靈的撫慰,這與《雷雨》中的繁漪產(chǎn)生變態(tài)心理的原因有很大的相似之處。這種長期的壓抑令她的心靈痛苦不堪,也就是說,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一步步把她推入變態(tài)的深淵。當然,她走向變態(tài)與扭曲也有其自身的原因。她不能在壓抑的環(huán)境下尋找到釋放自己的途徑,學會釋放自己的壓力;另外,她自身也有性格上本來就有的弱點,比如,她不善于人際交往,說話過于尖酸刻薄,等等。
曹七巧的變態(tài)性格是在多個男性作用后的結果,形色各異的男性形象通過曹七巧的悲劇命運的發(fā)展而串聯(lián)起來。曹七巧出身于貧窮的商人家庭,兄嫂在利益的誘使下,將被像買賣貨物一樣嫁給了因為身患“骨癆”而娶不到大戶小姐的姜家二爺。他的哥哥出于商業(yè)利益的考慮是將其推入深淵的開始,與姜家身患“骨癆”病的老二的結合是她后半生噩夢的開始,而姜季澤的躲避退讓,又讓她失去對愛情的幻想。
最終,曹七巧將自己在男性作用下形成的變態(tài)心理反射到男性身上,她將在丈夫身上得不到的情感的需求轉移到了自己的兒子長白身上。其實,她已經(jīng)將兒子長白視為自己的半個丈夫,在情感上產(chǎn)生了依賴感。這種依賴感已經(jīng)超過了母親對兒子愛的程度,甚至產(chǎn)生了排他性。她“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fā)有聲有色”,這也是后來長白婚姻破裂的重要原因。這種單身母親對于兒子的依戀在現(xiàn)實社會中也有較多的例子。這種心理現(xiàn)象在曹七巧身上展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以至于在兒子長白婚后,曹七巧對于媳婦壽芝甚至有一種敵視的心理,比如她讓兒子一整個晚上在她的房間里為她點煙,甚至刺探兒子與兒媳的私事;后來當著媳婦甚至親家的面說出,故意讓他們難堪,最終造成媳婦郁郁而死,兒子也不敢再婚,只能流連于花街柳巷。曹七巧最終的變態(tài)性格和悲劇人生,有哥哥、姜家二爺、姜季澤等男性的影響,這些男性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其意志強加到曹七巧身上?!督疰i記》的男性形象也傳達著張愛玲對于男性的思考:封建社會男性為了自身的利益而犧牲了女性的一生幸福,他們成為這些女性悲劇人生的淵源?!督疰i記》的悲劇,除了小說中描述的客觀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很大程度上是由形色各異的男性人物所造成的,導致曹七巧人性的扭曲和人物的病態(tài)心理,加劇了小說的蒼涼意味和悲劇意味。
進入21世紀以來,張愛玲的作品從歷史中被重新審視、挖掘,對于她的研究經(jīng)久不衰,人們越發(fā)對其小說中瑣碎無聊的婚戀愛情書寫產(chǎn)生興趣。相比其他男性作家書寫的男性形象,其女性視角下的男性形象更加細膩豐富,帶著張愛玲所獨有的冷靜和深刻。
[1]史玉豐:《尋求真愛的孤獨者——評〈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形象》,《名作欣賞》2012年6期。
[2]李桂萍:《從蒼涼到絕望的距離——《傾城之戀》與《色·戒》的比較閱讀》,《名作欣賞》2015年12期。
[3]劉曉瑩、劉曉敏:《張愛玲〈傾城之戀〉經(jīng)典性之我見》,《新鄉(xiāng)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
[4]張愛玲:《金鎖記》,哈爾濱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