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冉[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魯迅一直非常關(guān)注女性在現(xiàn)實社會的處境問題,他不僅在小說中塑造了祥林嫂、單四嫂子、愛姑,以及新女性子君等形象,而且還通過對她們悲慘命運的敘寫,揭示了傳統(tǒng)倫理束縛下中國婦女的精神重負。自古以來,女性在中國社會中都處在弱勢群體的位置上,正如周作人所說:“在中國,人的問題,從來未被解決,女人與小兒更不必說了?!毕榱稚┻@一人物形象便是魯迅筆下不幸者中的最不幸者,是弱勢女性中的最弱者,但也是一個有著倔強抗爭意識,同時也有著很大思想局限的底層女性。本文試圖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來分析《祝?!分械南榱稚┰诟笝?quán)制社會中的失敗的抗爭嘗試,以及由于她內(nèi)心對封建男權(quán)社會的屈服而造成的悲慘命運。
在小說中,祥林嫂的第一次抗爭是從出逃開始的。在比自己小十歲的丈夫死后,祥林嫂瞞著婆婆逃到魯鎮(zhèn)來做工,試圖以此自食其力從而擺脫被賣掉的命運。在剛到四叔家做幫傭時,“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正因如此,四嬸才不顧四叔的不滿將她留了下來。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小說中的祥林嫂某種程度上是對傳統(tǒng)依附性女性形象的顛覆。在傳統(tǒng)意義上,男性身體高大強壯,聲音洪亮有力,女性則相對嬌小瘦弱,聲音輕細溫柔。而《祝?!穼ο榱稚┥眢w的描寫卻是“手腳壯大”,“她的做工絲毫不懈怠,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祥林嫂的這些特征和舉動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認知上男女性別模式的劃分。顯然,魯迅在小說中將祥林嫂塑造成一個身強力壯可以自己干活做工養(yǎng)活自己的形象,她健碩的身體已經(jīng)具備了獨立生存的條件,甚至在某些方面絲毫不遜于男性。
然而,即便祥林嫂在身體上已經(jīng)具備了自食其力的可能性條件,但其在精神上仍是“男性的附庸”。她本能地將自己當作亡夫的女人,所以當夫家的堂伯來尋她時,她才會因驚慌而“失了色”,在四嬸向她打聽底細時也不愿意多說。在祥林嫂的自我意識里,自己沒有經(jīng)過婆婆的同意就偷跑了出來,是絕無來魯鎮(zhèn)做工的權(quán)利的。祥林嫂身體的健碩與精神的孱弱,在這里形成了一種張力。雖然祥林嫂健碩的身體使她顯示出與男性等同的某些特征,但是“女性”這一性別意識卻深深植根于她的思想深處。女性主義學者認為,人們的性別特征與社會屬性密不可分。法國女性主義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曾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jīng)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型現(xiàn)象?!痹谌祟惿鐣械哪信畯男睦須赓|(zhì)到性別認知,乃至社會分工等,其實都不是先天決定的,而是一種后天的社會力量強加在女性身上的。美國作家凱特·米利特在她的《性政治》一書中也寫道:“性角色對男女兩性各自的行為、舉止和態(tài)度都做了繁復的規(guī)定。將料理家務(wù)、照管嬰兒之事劃歸女性,其他的人類成就、興趣和抱負則為男性之責。女性的有限作用往往使她停留在生物經(jīng)歷這個層面上。因此,幾乎一切可以明確稱為人類而不是動物行為(動物也同樣會生育,照顧幼仔)的活動都屬于男性?!?/p>
祥林嫂對自己的依附性女性角色的認知正源于她深受封建男權(quán)社會“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男主外,女主內(nèi)”等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男人們外出做工,成為家庭的經(jīng)濟來源進而成為家庭中的頂梁,而女人多數(shù)選擇擔任在家相夫教子的角色,在家庭中處于弱勢地位,也喪失了在家庭的話語權(quán)。中國封建社會給女性設(shè)置了非常多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來約束女性的思想和行為,這些強制施加在女性身上的道德律令,往往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被融合進女性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去。由此女性形成了對男權(quán)制無條件的思想認同,并取代了其自身的獨立思考。在此情境之下,女性表現(xiàn)得順從且被動,十分容易泯滅作為“人”的自覺,并喪失了在男性面前地位的平等性。也正是在這樣的男權(quán)社會下,盡管在身體的強壯性方面可以與男性相媲美,但在心理意識層面上,祥林嫂仍屈服于男權(quán)之下,做著“夫家的奴隸”。
在小說中,祥林嫂的第二次抗爭則發(fā)生在她被婆家搶回家后。祥林嫂的婆婆為了小兒子結(jié)婚的彩禮錢而將其賣到賀家墺,祥林嫂對此進行了強烈的抗爭。她起初“鬧得厲害”,用衛(wèi)婆子的話說是“真出格”,“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眾人不小心,一松手,祥林嫂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用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都沒有辦法止住血,直到在新房里還是罵。祥林嫂的抗爭不可謂不激烈,但是即使是再強烈的反抗,還是在以力量為代表的男性面前屈服了。女性主義學者吸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認為,男權(quán)制社會將力量、權(quán)力同邪惡、性欲等同起來,其規(guī)則是男性為施虐的一方,女性則為犧牲的一方。人們對婦女遭到強暴所作出的情感反應(yīng)往往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因而女性在傳統(tǒng)男性社會中不僅處于受壓迫的地位而且還喪失自己的話語權(quán)。
同樣,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中,在兩性關(guān)系方面,男性主動、女性被動這一狀態(tài)被認為是合適的,甚至男性的性暴力、性攻擊性都被看成是男性的成就與威望。男性始終在兩性關(guān)系中具有強權(quán)地位,并持這一強權(quán)占有、使用、掌控女性。祥林嫂自己也說“你不知道他力氣有多大”,在男性的強有力下,祥林嫂放棄了自我的抗爭意志,接受了此后的命運并懷孕生子?!蹲8!分杏嘘P(guān)祥林嫂入洞房的描寫就是根據(jù)弗洛伊德規(guī)定的“女性被動,男性主動”的概念描寫的。將“她和男人反關(guān)在新房里”后,祥林嫂“第二天也沒有起來”,但最終還是“起來了”。先前抗爭如此激烈的祥林嫂卻不再反抗了,并在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
祥林嫂被買賣,被迫結(jié)婚,被迫入洞房,在人格尊嚴被無情踐踏后,卻選擇順從地接受這一切,并生下孩子,過起了新的生活。一個人的前后反差何以如此之大呢?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自我虐待是女性人格中的顯著特征,它不僅是“女性的”,而且它還與女人在婚姻中的地位相一致,他將這種地位稱作“奴役”。祥林嫂的前后變化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的那樣,女性的反應(yīng)是接受奴役并表示感激。盡管女性失望、痛苦,并意識到這是她所遭受的重大傷害,同時也知道,由于自己不再貞潔而貶值了,她也不再做出反抗。小說中的祥林嫂即是如此,當她第二任丈夫死后便與兒子阿毛相依為命。此時,在祥林嫂的心里已經(jīng)生出了對賀家墺深深的歸屬感。因此,在后來與柳媽關(guān)于頭上疤痕的談話中,臉上許久沒什么生氣只有悲苦的祥林嫂卻“笑了”。祥林嫂的笑表明,在她自己的意識里,她已經(jīng)不再將傷疤看作是一道屈辱,而是與第二任丈夫幸福生活的見證。在激烈的反抗過后,祥林嫂順從地選擇了妥協(xié)和接受。然而,后來迎接她的卻是更大的不幸。
祥林嫂的第三次抗爭發(fā)生在喪夫又失子之后,在柳媽的指點下,不惜用此前積存的所有工錢到土地廟里去捐門檻,希望借此“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然而,這一次的抗爭,祥林嫂非但沒有獲得救贖,反而使她走向了精神的崩潰和最終的死亡。在祥林嫂剛回到四嬸家時,雖然自身遭受了許多不幸,她還是在潛意識里將自己放在一個“有用的人”的位置,所以祭祀時“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但是,四嬸的不滿和他人的冷眼嘲諷使她一步步認識到自己早已喪失了社會存在價值,感受到自己的“低人一等”,“敗壞風俗”和“不祥”。柳媽的一番話讓她仿佛找到了自我救贖的門徑,便急急忙忙要去捐門檻“給千人踏,萬人跨”。面對自己的命運,祥林嫂似乎是一個有著自我救贖意識的覺醒者,但其實是一個“無知的覺醒者”。她不僅沒有認識到自身痛苦的根源是封建男權(quán)制度對她的壓迫,反而去土地廟中尋求解脫。
在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下,祥林嫂骨子里恪守著“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觀念,這使她對于自己的再次出嫁充滿負罪感。傳統(tǒng)節(jié)烈觀中“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畸形價值觀影響著中國古代千千萬萬的女性。千百年來,中國女性處于受壓抑狀態(tài)(或不自知的壓抑狀態(tài))中,是歷史的缺席者。女性的缺席,進一步使他們成為隱性的“物”,男性的聲音則理所當然地成為歷史的真相。因而在男性話語主導的社會中,女性不自覺地遵從男性話語并維護它。正如與祥林嫂一同做工的魯鎮(zhèn)的女人們那樣,她們非但不同情她,還用一種看笑話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甚至帶有“鄙夷”的神情,仿佛祥林嫂的再嫁是對于全體女人們的侮辱,不配得到正常的對待。在她們眼里,祥林嫂因沒有遵守婦道而應(yīng)受到報應(yīng),因為她是“克夫”又“克子”的“罪人”。魯鎮(zhèn)的女人們不自覺地站在男性的立場上對祥林嫂加以指責,卻絲毫沒有認識到這種道德觀念正是中國幾千年來的男權(quán)制所強加于她們身上的。然而,最可悲的是,祥林嫂也同那些女人一樣在內(nèi)心深處是接受并認同這種觀念的。
祥林嫂思想深處的傳統(tǒng)觀念都來源于父權(quán)制社會對男女性別角色不同的要求與規(guī)定。正因為父權(quán)制社會塑造出男強女弱、男主女從、男尊女卑等一系列傳統(tǒng)觀念,并成為影響遠久的強大力量,女性逐步成為兩性關(guān)系中的“失語者”,淪為一個受控制、受支配的“次”群體。馬克思主義女性批評家借助階級分析方法,用性別代替階級,對其進行社會歷史分析,將女性受壓迫的根源歸結(jié)為父權(quán)的社會制度,并指出這一制度與父權(quán)制的強權(quán)統(tǒng)治一起,成為維護和鞏固封建男權(quán)制度必需的一系列策略。在強大的男權(quán)社會里,女性作為一種被壓抑、被宰制的存在,缺失了作為人本應(yīng)有的主體性,僅僅是依附于男人的“物”而已。女性在這樣的社會下而不自知,仍滿心歡喜的“捐門檻”維護著男性的權(quán)力,在傳統(tǒng)封建倫理觀念的侵蝕下,女性本應(yīng)同樣高貴的靈魂一步步淪喪,變得愚昧無知,充滿奴性。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名言說:“女人首先要痛苦地、驕傲地開始她在放縱和超越方面——即在自由方面實習?!比欢榱稚╇m有反抗,但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封建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擁護者”,因而等待她的結(jié)局只會是在無謂的抗爭中一步步走向毀滅。
在《祝?!分校覀兛梢钥吹?,在中國女性的內(nèi)心深處,封建奴性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著,這使得女性戴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她們往往一方面試圖反抗傳統(tǒng),一方面又不堪承載精神的重負。中國的社會在不斷進步,傳統(tǒng)的道德和倫理正在不斷被重新審視,女性積極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是現(xiàn)代社會一直高歌的旋律。然而現(xiàn)代女性面對物欲橫流的大千世界很可能再一次迷失自己?!白龅煤貌蝗缂薜煤谩保白x書無用論”的論調(diào)反映了一部分女性重新演繹了都市版“賣身為奴”的故事。冰心曾說,一個人要先想到自己是個人,再想到自己是個男人或女人。這也正如當代女詩人舒婷在《致橡樹》中所說:“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以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爆F(xiàn)代女性想要獲得真正的救贖,就必須清除思想深處作為男權(quán)社會之附庸的奴性,釋放女性的主體意識和獨立人格,維護女性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
① 周作人:《藝術(shù)與生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
②③④⑤⑥⑨⑩???????18 魯迅:《彷徨·祝?!罚遏斞溉罚ǖ?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頁,第10頁,第11頁,第11頁,第11頁,第14頁,第14頁,第14頁,第19頁,第14頁,第14頁,第19頁,第19—20頁,第16頁,第19頁。
⑦19〔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頁,第805—806頁。
⑧〔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宋偉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