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賀桂梅
一
我30歲的時候,開始認真地閱讀中國現(xiàn)代作家馮至20世紀40年代寫就的一系列作品,他的詩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和小說《伍子胥》,他翻譯的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和其他詩作,他的研究論文《里爾克——為10周年祭日作》和論著《論歌德》。從那時起,馮至這個時期的作品、譯作和研究文章,就常常是我閱讀的對象,直到今天。作為一個文學專業(yè)的研究者和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青年,文學作品從我識字開始就一直接觸,但沒有哪個作家像20世紀40年代的馮至這樣,成為我時常咀嚼和品讀的對象。
對馮至的這種閱讀,最早的動機是從文學研究開始的。當時,我剛剛完成全部學業(yè)留在北大任教,從事一個叫“40—50年代轉(zhuǎn)型期作家研究”的課題。馮至是我的研究對象。但這種閱讀卻不僅僅是專業(yè)性的,我感到有些在人生經(jīng)驗中遭遇的思想與情感的困惑,在這樣的閱讀中能夠得到無名的疏解。在完成那個課題之后,馮至依然是我不時閱讀的對象,那是一種學術(shù)研究之外理解自我和人生的需要,而馮至的作品也常常能夠滿足我的這種需求。后來我讀到他這樣的話:“我不是學者,沒有寫過一定水平的學術(shù)著作。但我一生沒有停止過讀書,也經(jīng)常寫作。我讀書,有如饑渴時需要飲食,卻不曾像營養(yǎng)學家那樣分析飲料和食品的成分;我寫作,不過是抒發(fā)自己的思想感情,人們說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瘪T至說自己不是學者,自然是謙辭,但我卻覺得他說出了學術(shù)研究的真諦。學術(shù)研究的對象未必都是自己喜歡和認同的,但如果學術(shù)工作不能和自己的精神需要、生命歷程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那么研究也不免是空洞而且缺乏持久的內(nèi)在動力的吧。
回想起來,20世紀40年代的馮至能夠?qū)ξ耶a(chǎn)生這樣大的吸引力,文字的流麗、優(yōu)雅造就的特殊美感是很重要的原因。同樣的詩句,讀完他翻譯的版本再讀其他人的譯本,感覺便不那么完美。這使我意識到文字和形式本身的意義。但更重要的,是他展示給我的一種獨特的生命智慧和生命哲學闡釋。那時我正從青春期步入中年,青春期時常遭遇的矯情和混亂情緒似乎要告一段落,而未來的生命如何展開卻并沒有清晰的考慮。馮至卻告訴給我一個生命展開的圖景,告訴給我另一種人生體驗的可能性。
我從他翻譯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理解了怎樣對待“寂寞”,怎樣獨自“擔當”自己的生命而成為一個“新人”;我從他的《十四行集》中懂得了如何對待煩憂——“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如何敬畏生命——“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lǐng)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乍起”,如何接受平凡——“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如何包容世界——“我在深夜祈求,用迫切的聲音: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我也從他的《論歌德》中,去理解什么是生命的“蛻變”、反否定精神和向外而又向內(nèi)的生活……
那些語言有一種神奇的撫慰和舒解作用,啟發(fā)我更深地沉浸在生命自身的內(nèi)在體驗中。文字越是單純,就越像是反復(fù)撫摸后的石鐵,有一種沉靜的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出來的光澤。我常常在這樣的文字中安靜下來,也從此慢慢擺脫青春的煩擾,步入自己的中年期。
二
這其中,馮至那篇評述詩人里爾克的短文《里爾克——為10周年祭日作》,是我讀得最多也認為最經(jīng)得起咀嚼的文章。這篇文章寫于1936年,那時馮至剛剛結(jié)束他在德國的留學生涯回到中國,開始步入他的20世紀40年代;那一年正逢里爾克逝世10周年,馮至寫下這篇紀念文章,向中國讀者最早比較全面地介紹里爾克。讓我著迷的,其實不是里爾克本身,而是馮至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詩歌、關(guān)于不同生命階段的精神境界的描述。
關(guān)于里爾克如何跨越了早年的浪漫派風格而步入中年寫作,馮至這樣寫道:
在《祈禱書》里處處洋溢著北歐人的宗教情緒,那是無窮的音樂,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濫。在這無窮的音樂與永久的感情泛濫中德國18世紀末期的浪漫派詩人們(他們撇開了歌德)已經(jīng)上演了一番無可奈何的悲劇。他們只有青春,并沒有成年,更不用說白發(fā)的完成了。但是里爾克并不如此,他內(nèi)心里雖然也遭逢過那樣的運命,可是他克制了它。在諾瓦利斯死去,荷爾德林漸趨于瘋狂的年齡,也就是在從青春走入中年的過程中,里爾克卻有一種新的意志產(chǎn)生。他使音樂的變?yōu)榈窨痰?,流動的變?yōu)榻Y(jié)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zhuǎn)向凝重的山岳。他到了巴黎,從他傾心崇拜的大師羅丹那里學會了一件事:工作——工匠般地工作。
馮至關(guān)于18世紀末期德國浪漫派詩人的描述,幾乎可以直接移用來描述20世紀80年代中國詩歌和知識界的普遍情緒?!盁o窮的音樂與永久的感情泛濫”,更是我自己對青春期的切身體驗。相信每一個在青春期拿起筆寫作的人,都對這樣的情緒感同身受。我最早投入文學閱讀和自發(fā)地寫作,始于初中時期。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新時期”彌散的文學浪漫主義氛圍里,我周圍有許多文學愛好者——我的姐姐們、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和我的幾個能夠互換書籍的文友。我從那時開始讀泰戈爾的《飛鳥集》,讀屠格涅夫的散文和小說,讀19世紀的司湯達和羅曼·羅蘭,也讀中國“朦朧詩”和現(xiàn)代文學作家的作品……并且模仿他們開始寫詩和散文。當然,寫得最多的是日記,那種無病呻吟的情緒和意識流水賬記錄,我一直堅持到北大研究生畢業(yè)。高考畢業(yè)時選擇北大中文系,也就是為了這種愛好。那是真正的“感情泛濫”,身陷青春期的混亂情緒中,文學能召喚我的是情緒的共鳴,而我用筆寫下來的,也是無窮的音樂般的情緒洶涌的印痕。那時,我也曾努力參加北大學生的文學社團活動,并投過幾次文學競賽的稿件,可惜都被退回,評語是“感情無節(jié)制,文字不講究”。所以,我這種不入流的寫作是真正的“抽屜文學”。但這并沒有徹底打擊我的文學熱情。寫日記記錄自己的情緒和感受,閱讀有共鳴的文學作品,對我像是穩(wěn)定自己生命的某種儀式。
但是,我并沒有學會如何控制這種情緒和書寫文字的技藝。所以,馮至所說的從青春走入中年的過程中,“使音樂的變?yōu)榈窨痰?,流動的變?yōu)榻Y(jié)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zhuǎn)向凝重的山岳”,這種不僅是寫作也是生命的“新的意志”,對我是全新的意識。特別是我正逢生命的轉(zhuǎn)折期,努力地要“告別青春”但又似乎總也無法擺脫情緒的困擾,馮至的這種描述正如他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的前言中所說,對我是“對癥下藥”,是“恰逢其時”的疏導(dǎo)。
于是,這些句子對我有著某種神奇的魔力:
一般人說,詩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爾克說,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jīng)驗:這樣的經(jīng)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一般。他在《隨筆》里說:“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是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xiāng)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別離——回想那還不清楚的童年的歲月……想到兒童的疾病……想到寂靜、沉悶的小屋內(nèi)的白晝和海濱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許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這些夜里萬籟齊鳴,群星飛舞——可是這還不夠,如果這一切都能想到。我們必須回憶許多愛情的夜,一夜與一夜不同,要記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輕輕睡眠著、翕止了的白衣產(chǎn)婦。但是我們還要陪伴過臨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邊,在窗子開著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來的聲息?!鹊剿鼈兂蔀槲覀兩韮?nèi)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tài),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qū)分,那才能以實現(xiàn),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在它們的中心形成,脫穎而出?!?/p>
這不只是在談?wù)撛姼璧募妓?,我更把它看作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理解生命的途徑。我們需要表達的不是個我的“情感”,而是普遍的廣大的“經(jīng)驗”,是這樣的經(jīng)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一般。”這是一個忘掉“自我”而進入“世界”的過程。我懂得了真正的成熟和深刻,不是炫技般地展示一己之我的喜怒哀樂,而是把自己看作與萬物同等的存在,用“心”去體會、感受、領(lǐng)略世界上的人與物。這樣一個忘掉自我的過程,讓更大的世界進入我的視野。我似乎獲得了某種“閑暇”來體會燕園的春花秋月和四季輪換:在初春的時候,坐在未名湖邊體會春水的滌蕩,坐在花草叢中觀看一朵花的美好,它們?nèi)绾巫詢?nèi)而外地靜靜開放時的熱烈;在深秋的某些天,會看見藍天的高遠和開闊,銀杏的黃葉在溫暖的秋陽下緩緩墜落時的靜謐……這是真正的詩意,可我不再急著要把它們用文字寫下來。我好像是從那時起就不再寫日記了,內(nèi)心卻感受到了一種余裕和從容。
馮至描述了里爾克在《布里格隨筆》中寫到的那個過程:先是“觀看”,然后是“回想”,比“回想”更深的是“回憶”,比“回憶”更深的是“忘記”,“直到它們成為我們身內(nèi)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tài),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qū)分”,他說,那才是“第一個字”形成的時刻。馮至的《十四行集》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規(guī)整的詩歌形式,箴言一般的文字和內(nèi)在的情緒韻律,使這本只有27首十四行詩的薄薄的小冊子,讓我百讀不厭。
2011—2012年間,我有機會在日本神戶大學教書一年。海港城市清雅幽靜的居住環(huán)境、關(guān)西地區(qū)美好潔凈的山水和彌漫著歷史幽靈的名勝古跡,對我是一種奇異的生活體驗和情感教育。在那里,我常常會想到馮至的詩句,想到他說的“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的觀看。在語言不通的環(huán)境里,“觀看”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需要,而異國的日常生活也常常是孤獨的,但我不再感到“寂寞”。我每天有如此多的閑暇來觀看周圍的花草樹木,體驗日式山水的風景以及縈繞在古寺大佛之上的歷史。在奈良的唐召提寺,站在高大的古佛和巨大的木制建筑下,一瞬間感受到眾生的渺小和歷史的綿長,我有一種無名的感動;穿行在京都比叡山雨后的云杉樹叢中,草木的清香和水霧的包裹,使我感到一種透徹心肺的迷醉……這些感受和體驗,讓我再次有寫日記的需要,我把它們寫在了《西日本時間》這本書里。從那時直到現(xiàn)在,西日本的山水和風景就沉積在我的感官記憶里,并啟發(fā)我去更多地理解自己生活其間的北京和中國。這也算是馮至教給我的一份生命禮物吧。
三
后來,我開始慢慢感覺到,僅僅是“觀看”和“忘我”也是不夠的。當對世界和人生的體驗變得豐富之后,有另一種新的需要和意識在產(chǎn)生。我留意到在《里爾克》中,馮至這樣寫到晚年的里爾克:“這時,那《新詩》中一座座的石刻又融匯成汪洋的大海,詩人好似海夜的歌人,獨自望著萬象的變化,對著無窮無盡的生命之流,發(fā)出沉毅的歌聲:贊美,贊美,贊美……”這是一種更高的綜合,是主體在包容世界之后的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讓那些進入內(nèi)心的萬物重新融合并創(chuàng)造為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比現(xiàn)實世界更高的精神王國。那會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馮至在20世紀40年代完成《十四行集》的同期和之后,傾注全力研究的是杜甫和歌德。或許因為時代經(jīng)驗的差別,我總是難以進入馮至所描述的杜甫世界,但是對于他的歌德研究,特別是他在1948年完成的《論歌德》卻產(chǎn)生了濃厚的閱讀興趣。馮至關(guān)心的歌德是別樣的,他關(guān)注的不是那個寫《少年維特的煩惱》的青春歌德,而是那個完成《浮士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和《東西合集》的晚年歌德。他把這稱為“人的教育”。有這樣的句子讓我覺得熟悉而親切:“人生如旅行,中途總不免遇見一些艱險。最艱險的地方多半在從青年轉(zhuǎn)入中年,從中年轉(zhuǎn)入老年的過渡時期……在這行旅上,歌德卻給人以一個好榜樣?!瘪T至將這概括為人的生命作為“有機體”的“蛻變論”。他解釋歌德的思想說:“有機的形體不是一次便固定了的,卻是流動的、永久演變的”,于是“青年”“中年”“老年”的生命有機體想象和人生修養(yǎng),便在這樣的敘述中形成。如果說中年是“真實的生活者”,那么老年將是更高意義上的生命的完成與綜合。在馮至那些闡述歌德生命哲學的文章中,我很喜歡那篇《歌德的晚年》,講他對美的“斷念”,對情感的“限制”和工作的“責任”——“在這寂寞的晚年,斷念和工作,成為歌德生活的原則”,“從此只看見一個孜孜不息的老人在寂寞中不住地工作。”歌德就是在這樣寂寞的工作中,完成了他一生都在寫作的兩部最重要作品《浮士德》和《威廉·麥斯特》(學習時代與漫游時代)。他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包容了現(xiàn)實世界而又比現(xiàn)實世界更高的精神世界,而使此后的人們可以像他那樣生活。這是“修養(yǎng)小說”的真義,也是最高的人文理想。
但是,除了20世紀40年代的那些文字,我沒有能夠從馮至后來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中讀到更多的滿足。他20世紀80年代也寫過一些關(guān)于歌德的學術(shù)文章,并沒有引起我同樣的閱讀興趣。馮至自己也說,這些文章“雖然略有自己的見解,卻總覺得不深不透”。在我讀來,雖然有更細致全面的學術(shù)考辨,但不再有20世紀40年代那種文字上和內(nèi)在情緒上的情致和感染力。這或許因為自己體驗不到其中的深意,或許因為晚年馮至也沒有完美地捕捉住那更高的生命的情態(tài)。在馮至的一生中,20世紀40年代怎么看都像一個奇跡,一次燦爛的精神爆發(fā),就像他在十四行里寫到的那樣:“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lǐng)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乍起?!?/p>
在歌德生活的18世紀的德國,人文主義的理想乃是成為“完整的人”——“既不是像啟蒙運動那樣完全崇尚理智,也不是狂飆突進時期那樣強調(diào)熱情,而是情理并茂,美和倫理的結(jié)合?!边@種古典的人文理想和生命修養(yǎng)的理念,我是通過馮至20世紀40年代的文字和精神狀態(tài)才觸摸到的。雖然對馮至晚年的作品有許多不滿足,但在我看來,他仍舊是20世紀中國作家中少有的超越了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人,因為他對那個“克服了青春的里爾克”和“古典式的歌德”做出了最多體認和闡釋。他對我的許多啟發(fā)都是由此而來。他不僅教會我如何看待文學,也教會我如何看待生活,每天每時去體認并領(lǐng)略生命的奧秘。這也是我常常感到有需要回到20世紀40年代的馮至,去閱讀他的十四行詩,他的里爾克和他的歌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