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名之疾”漫說

北京 解志熙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wèi)靈公》）俗諺也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看來好名之念，無論圣凡都其或難免。并且有這種念頭也是情有可原、無可厚非、不足為怪的，套用美國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的話來說，人既然生存于世，也就有被社會認(rèn)可的需求也。

說來，人不論出身高下、家庭貧富，在未成名之前都不過是微不足道之存在，也因此人才有那么強烈的刻苦以求成名、以便使人知道的執(zhí)念吧。的確，求成名也即是求人知、求人記住，而要廣為人知，被人記住，那自然不是容易的事。古來相傳的成名不朽之道有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其中“立功”和“立德”之不易，自不難理解，不說也罷。即使最次的“立言”一項又談何容易！說來，“立言”似乎是文人的專利，以至于在文人的眼中，“立言”有時竟比“立功”和“立德”更其重要。我們看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保ā秷笕伟矔罚┻@顯然把“立言”看得比“立功”更重要，至少是把“立言”等同于圣賢之“立德”了。司馬遷自己不惜忍辱負(fù)重，也是“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所以他才發(fā)憤著書，以求名留青史。此類刻苦立言成名的好故事在中國有很多，人們大都耳熟能詳，無須再說。

其實，外國文人也類皆如此。英國人塞繆爾·約翰遜創(chuàng)編英文字典的故事就堪稱典型。約翰遜家境貧寒而刻苦學(xué)習(xí)，漸漸具備了豐厚的學(xué)養(yǎng)和出色的寫作能力，只是沒有學(xué)位，無法擔(dān)任高大上的公職。他不愿碌碌無為過一生，乃于1747年慨然應(yīng)征編纂一本英文字典（

Th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大工程，也是極為艱難的苦差事，約翰遜需要一個有地位有名望的贊助人。于是他登門拜訪著名的國務(wù)大臣蔡斯菲爾德伯爵，不料卻因自己的無名而被拒。約翰遜因而發(fā)憤自勵，帶著助手開編，數(shù)易寒暑，艱苦備嘗，終于在1755年竣工出版，成為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舉?？吹郊s翰遜成功了，蔡斯菲爾德伯爵卻想來摘桃子，他寫信祝賀約翰遜，希望他在適當(dāng)?shù)牡胤教崽嶙约?。對這種無恥的攘名之舉，約翰遜寫了一封回信予以辛辣的嘲諷：“自鄙人見摒于大人門外，翹首鵠候于大人會客室內(nèi)，于茲七年矣！大人，七年來鄙人備嘗艱辛，而今嗟嘆亦無益，鄙人無依無援，大人未曾有一字之慰勉，一笑之恩典……設(shè)有人于溺水者奮命中流之際，漠然相對，視若無睹，伺其安全抵岸，方忽急伸援手，反增累贅，所謂贊助人也者，莫非即此輩耶？……在下當(dāng)初既不曾蒙恩．今朝亦無須感德；天帝既助我獨成大業(yè)，今何敢欺世惑眾，默認(rèn)身后有所謂莫須有之贊助者？在下言辭或有苛刻不敬，還望海涵。”（《致蔡斯菲爾德伯爵書》）至此，一代鴻儒的一腔怨氣才一吐為快。事實上，西方直到20世紀(jì)初，有才無名、步履維艱的文人還是所在多有，卡夫卡和里爾克就是“著名”的例子：卡夫卡籍籍無名、潦倒終身，以至于去世前絕望地遺言把所有作品燒毀，幸虧遺囑執(zhí)行人沒有那樣做；里爾克的際遇比卡夫卡略好一點，生前還有人欣賞他的詩才，但他仍然不得不依附這個顯貴者或那個貴婦人，在孤苦寂寞中討生活?？ǚ蚩ê屠餇柨说恼嬲擅际瞧渖砗蟮氖铝?，真是“寂寞生前事，可憐身后名！”

好在成名的“好故事”的主人公們，在未成名前的心態(tài)雖然不免憤懣不平，但大體上是健康的和堅韌的，他們的成名之念沒有被利欲所玷污，所以他們走的是發(fā)憤努力、持之以恒之正道，他們的成功為人類留下的是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而非滿足利欲、暗藏陰險的偽典。

可是，并不是每個人的求名之心都能保持在健康合理的限度內(nèi)，總有些人好名之心膨脹失范，那就難免蛻變成“好名之疾”了。事實上，古今中外有不少人就因偏執(zhí)名念成重癥，于是千方百計刻苦求名或陰謀出位，以至于為此倒行逆施也在所不惜，真是花樣百出，丑態(tài)畢露。

刻苦求名得逞的老典型是蘇秦，驅(qū)使他刻苦成名的則是其親人們的“不知”。據(jù)《戰(zhàn)國策·秦策》所記，起初，蘇秦曾以連橫之術(shù)“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蹻，負(fù)書擔(dān)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妻不下紉，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深受刺激的蘇秦發(fā)憤攻讀，“乃夜發(fā)書，陳篋數(shù)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dāng)世之君矣！’”于是復(fù)出以合縱之術(shù)游說諸侯而大獲成功，身佩六國相印，真是八面威風(fēng)。于是富貴歸故鄉(xiāng)，“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shè)飲，郊迎三十里。妻側(cè)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K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這真是病入瘋魔、樂此不疲也。不惜倒行逆施以求名的壞典型，當(dāng)屬古希臘的黑若斯達(dá)特斯。公元前356年7月21日，古希臘以弗所的阿爾忒彌斯神廟被人蓄意燒毀，放火者是無名小人黑若斯達(dá)特斯。原來此人特想出名，卻沒有什么本事，做不出什么難得之事成名，他為此煩惱之極，有一天忽然腦洞大開：既不能為善得令名，何妨做一件出格的壞事成就一個壞名聲——壞名總比無名強啊。于是他放火燒毀了美麗的阿爾忒彌斯神廟，而且在縱火后主動投案，坦承自己想縱火成名的動機。這真是駭人聽聞，把以弗所人都?xì)獐偭?。為了懲罰黑若斯達(dá)特斯，以弗所人處死了他，并禁止任何書籍記載其名與事，但黑若斯達(dá)特斯的名字還是被史學(xué)家普魯塔特記下了。黑若斯達(dá)特斯不惜遺臭萬年的故事，足以說明好名之疾會害人害己到什么地步。

中國人的好名過甚之風(fēng)，大約發(fā)端于東漢的桓、靈之世。當(dāng)其時，一方面是黨錮之禍與宦寺之害甚烈，大大激發(fā)了清議的發(fā)揚與名節(jié)的砥礪。誠如山簡所論：“是以郭泰、許劭之倫，明清議于草野；陳蕃、李固之徒，守忠節(jié)于朝廷。然后君臣名節(jié)，古今遺典，可得而言?！保ā稌x書·卷四十三·列傳第十三》）但另一方面，恰恰也是由于清流之清議很能樹立風(fēng)聲，所以在他們的帶動和影響下，一時朝野上下競以臧否相尚，咸好標(biāo)榜聲氣。于是，人倫鑒識之風(fēng)氣日漸盛行，并演變?yōu)榇髲埰旃牡摹霸碌┰u”，其影響所及，使人莫不改操飾行、矜賞虛名。正唯如此，那個混亂時代偏多大名人，他們就像今日的大明星一樣走紅，且不乏趨之若鶩的追星族。比如郭泰（字林宗）原不過一個學(xué)子，卒業(yè)后游于洛陽，只因得到河南尹李膺的激賞，“于是名震京師。后歸鄉(xiāng)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shù)千兩。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士賓望之，以為神仙焉”（《后漢書·卷六十八》）。從此好名造名之風(fēng)再難止息，到魏晉南朝更成流行風(fēng)尚，催生了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好名之士，而造名之術(shù)也不斷創(chuàng)新。之所以許多著名的成名故事都產(chǎn)生于漢末魏晉六朝時期，成為傳誦千古的佳話美談，直至今天仍然被當(dāng)作典范事跡，其感染力和欺騙性委實不可小覷。這里就舉三個人的故事為例——這三人先后生活在漢末、三國與兩晉時期，恰好代表了“好名之疾”的三種形態(tài)。

一是道德自高型，此等人好以嚴(yán)正的道德之舉博求高名，而不妨暗踩別人一腳，別人還不能嘖聲。東漢楊震“四知卻金”的故事就是典范事跡。楊震為官于安帝時期，略早于桓、靈，而其言行實下開桓、靈時代好名之風(fēng)。據(jù)《后漢書》中楊震傳記載，有一年楊震調(diào)任東萊太守，“當(dāng)之郡，道經(jīng)昌邑，故所舉荊州茂才王密為昌邑令，謁見，至夜懷金十斤以遺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無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者！’密愧而出?！痹瓉聿亓钔趺苁菞钫鹨郧芭e薦的青年才俊，如今楊震路過昌邑，王密自然要盡心接待，白天來看望一次，沒問題，晚上又來一次，出事了——他送楊震“金十斤”，這觸怒了清廉的楊震，他嚴(yán)詞拒絕了王密，留下了“四知卻金”的故事，從東漢流傳到現(xiàn)在，成了反腐倡廉的典范事跡。這是“真實”的歷史故事，歷來都那么理解它，可它真是那么回事嗎？我有些懷疑。第一點，我要糾正一下，所謂王密送給楊震的“金十斤”，一般都理解成“金子十斤”，這不一定對，我們不能簡單地望文生義。其實，東漢流通的錢幣是“銅”而通稱為“金”，所以“金十斤”就是“銅十斤”，并且東漢的一斤大約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的半斤，這樣算來，王密送給楊震的“金十斤”，也不過“五斤銅”罷了，那就是一個小小昌邑令正常積攢下來的俸祿而已。第二點，我們要注意，楊震明知道自己路過昌邑，他舉薦過的王密肯定要感謝他，那他為什么還要在那里停留？我猜他是做好了拒絕王密“送禮”的準(zhǔn)備，計算好了這是一定會發(fā)生的事，他就耐心地等著，后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說來，楊震大半生以清廉自許，自奉甚儉，有時讓人看了很不忍心。王密就是這樣，他白天去看楊震，并沒想送什么，可是他看到楊震過得太苦了、太儉省了，心有不忍，于是晚上又去一次，我估計是把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俸祿——五斤銅——送上，其意不過是略助楊震之行程而已，哪里是什么賄賂！可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楊震不由分說，斥責(zé)他一頓，讓他羞慚而退。第三點，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事除了天和神，只有楊震和王密知道，可是為什么很快變成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么是誰說出去的呢？顯然，羞慚的王密不會給人說，剩下的也就是楊震自己了——當(dāng)然是他自己傳播出去的啊，除了他還會是誰？發(fā)現(xiàn)這一點讓人震驚，真是人心難測?。∮捎谶@個故事，楊震聲名大振，以至于他的后代都受這個光輝事跡的恩惠，在東漢末年到三國時期他家是“四世三公”，成了世代簪纓的名門望族。所以，楊震精心設(shè)計的這個事件讓他一家賺了個夠，可憐的王密則被他算計后慘遭世人唾棄而遺臭萬年，那其實是很冤枉的。看來，這個歷來無人質(zhì)疑的著名故事背后掩蓋著并不美好之真相——有人為了成名，不惜設(shè)計他人，想想多可惡！自然，我的解讀或許理有未周，但此事實在蹊蹺得可疑??！

二是狂妄自大型，此等狂人慣以狂噴亂罵提振聲名，其罵則無原則、無是非，徒逞口舌之快，不惜暴戾恣睢，故曰狂噴亂罵，罵的對象卻是精心選擇的——專挑某些權(quán)威人士開罵，于是罵者反倒成了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非常人物，從而聳人聽聞、名震天下。此類自大好罵的典型人物是三國時期的禰衡。禰衡“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唯善魯國孔融及弘農(nóng)楊修。融亦深愛其才。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與為交友”（《后漢書·文苑傳下》）。孔融是大名門之后，小時候就被家人捧成了“讓梨”的名童；楊修正是楊震的玄孫，乃祖的好名之疾自然也遺傳給了楊修，只是蛻變成了耍小聰明的才子氣。他倆與禰衡的共同特點是狂妄自大、眼高于頂而志大才疏，正所謂臭味相投，于是三人相互標(biāo)榜，而以禰衡最為狂傲。禰衡年方弱冠即口出狂言：“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shù)也?！保ㄍ蠒┢鋵崳[衡真會干的事只是擊鼓，由于孔融的極力推薦，曹操乃招禰衡為鼓史。這讓狂妄自大的禰衡大不忿，覺得曹操輕看他，于是借機擊鼓罵曹，但并無什么理直氣壯的正言儻論，所以記載禰衡事跡最詳?shù)摹逗鬂h書》，也只言其“布單衣、疏巾，手持三尺棁杖，坐大營門，以杖捶地大罵”之罵狀，而并沒有記述他的罵辭，大概是很不像話，所以略過不記。不過，禰衡的這一罵的確使他名聲大震，可他如此罵曹，難道就不怕危險么？說來，禰衡倒是有恃無恐的，他算準(zhǔn)了曹操不會拿他怎么樣。蓋因其時天下大亂、群雄并起，各路英雄都在招徠人才，曹操尤其求賢若渴，他對禰衡的辱罵自然很不爽，但為了不堵塞賢路和言路，只能寬容忍耐，所以對孔融說：“禰衡豎子，孤殺之猶雀鼠耳。顧此人素有虛名，遠(yuǎn)近將謂孤不能容之，今送與劉表，視當(dāng)何如？”而劉表素有愛才樂士之名，對禰衡亦“甚賓禮之”。可是禰衡又犯了老毛病，“復(fù)侮慢于表，表恥，不能容”。于是劉表耍了個心眼，把好罵的禰衡送給性急的黃祖，那還有好結(jié)果嗎？果然，禰衡又故技重演，但他這一次卻失算了。一向狂噴亂罵橫行無忌的禰衡，總以為天下人都怕他讓他，他的罵人只是為了給自己爭地位，并不是真的要找死，他根本沒想到會碰上一個真橫的——黃祖是一個粗人，一個不愿無故受辱的大兵哥，“衡方大罵，祖恚，遂令殺之”（同上書）。后世文人多以為這是曹操借刀殺人，那是文人們想多了。曹操送走禰衡，實乃遠(yuǎn)小人、圖清靜的不得已之舉，怎會想到黃祖那一出？后世戲曲《擊鼓罵曹》給禰衡加上尊漢反奸的慷慨議論，更屬不虞之譽。究其實，禰衡不過是一個以罵求名、拼命搏出位的“狂生”而已。顏之推說：“孔融、禰衡，誕傲致殞。”（《顏氏家訓(xùn)·文章第九》）這話就比較接近實際了。

三是曠達(dá)自美型，此等人多以曠達(dá)獲致美名，實則作達(dá)作秀而已。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東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據(jù)《世說新語》記載：“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王子猷是名父之子——王羲之的五兒子，王家本來是瑯邪名門望族，南渡后更是高門世族，就住在會稽山陰即今天的紹興。故事說是有一晚下大雪，王子猷半夜醒來喝酒賞雪，吟詠左思《招隱詩》，風(fēng)雅得很啊！后來他覺得還不過癮，想起朋友戴安道在剡即今天的浙江嵊州，于是就命令仆人駕著小船送他到那個地方去訪戴安道，看似重情愛友、急不可待的樣子。可是剛到戴安道家門口，王子猷突然說回去，不見戴安道了。為什么呢？他說：“我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啊！”這個故事很有名，成語“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就從此而來。這是魏晉風(fēng)流的一個典范事例，王子猷這位公子哥兒身任公職軍職而心不在焉，多么瀟灑、多么放達(dá)，真是千古美談！可我們仔細(xì)想想，一個人半夜里讓仆人駕船出行，下雪天一路上也不會遇到別人，何況是晚上出行，朋友戴安道也不知道他來，那么這個故事是怎么傳出去的？說是“人問其故”，可既然沒人知道，誰會來問啊？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王子猷提前安排好了采訪的人，在岸邊等他回來、好給他傳播這個故事。于是乎，王子猷成名了——他一輩子別無建樹，就是造作了這么個故事，成了那時著名的“網(wǎng)紅”，并且“流芳百世”。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王子猷兀自風(fēng)流自賞、高自標(biāo)置，根本不關(guān)心、不在乎朋友，可憐的戴安道只是被他“乘興”利用，成了他成名的墊腳石。

好名實為逐利——名之所至，利亦隨焉，難怪“名利”在漢語里是利益攸關(guān)的組合詞。楊震求名獲利已如上述；禰衡好罵求名也志在好位置；王子猷出自“王與馬共天下”的王家，什么都不缺，其所以亟求曠達(dá)之名，實有望于“任性而為、逍遙自在”之特權(quán)。漢魏六朝以來，此類好名成疾的成名故事有加無已，而載記多美其名而略其利，其集大成者便是《世說新語》。此書一直被視為魏晉風(fēng)度、名士風(fēng)流佳話之大全，歷來都很走俏，挦扯發(fā)揮者多如過江之鯽。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化史和文學(xué)史上最匪夷所思的奇跡。降及后世，欺世盜名之徒、沽名釣譽之輩、嘩眾取寵之流、矯激取譽之士，更是層出不窮而日漸薄劣，實在是自劊以下，可無論矣。

2018年7月5日草擬，7月19日改定于清華園之聊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