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高昌
經(jīng)歷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時代洗禮和美學嬗變,現(xiàn)當代詩詞走過了繼承、轉化、吸收、揚棄、發(fā)展的辯證歷程,既有橫的移植,更有縱的承繼,含英咀華,逐步從復蘇走向復興,從復興走向振興。無論是面貌還是神韻,都脫胎換骨,帶來許多令人驚喜而又厚重芳醇的美學收獲。
“笑問蘭花何處生,蘭花生處路難行。爭朝襟發(fā)抽花朵,泥手贈來別有情?!薄@首絕句的作者,是20 世紀早期著名的湖畔詩人應修人。他的新詩《妹妹你是水》《小小兒的請求》等流布頗廣。他的舊體詩詞的光芒,往往為他的新詩成就所遮蔽。像應修人這樣的舊體詩詞作者,在20 世紀燦如繁星。不少寫新詩名世的詩人,也都有一些優(yōu)秀的鮮為人知的詩詞作品。只是因為他們新詩方面的盛名,這些舊體詩被掩蓋了,比如徐志摩這首《清明雨中》:“檐溜潺潺插柳斜,異鄉(xiāng)佳節(jié)不須夸。暫時為客還非客,此日離家總憶家。聽雨有愁宜中酒,尋春無夢到看花。隔墻薄暮新煙起,暗減心情負歲華?!痹娭忻鑼懥撕贾萸迕饔曛械母形颍磉_了思鄉(xiāng)和少年特有的一種透明的悵惘。
現(xiàn)當代詩詞作者數(shù)量紛繁,面目各異。他們寫作舊體詩大都不是為了發(fā)表,而是隨感而發(fā),隨意揮灑,更加容易保留歲月和歷史的原生態(tài)樣貌,更能折射這一特定時期的詩人心態(tài)和社會細節(jié)。這些作品有詩的魅力,同時也有史的質素。由于種種原因,這些詩詞作者和作品并沒有得到更充分的認識和研究,但確實是一片陌生而又熟悉的開滿鮮花的迷人原野。
清末民初正是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特殊歷史時期,詩詞的多元流變和多元生態(tài),折射出了這個時代變革的復雜性和特殊性。而接踵而來的20 世紀的諸多歷史事件,恰好為這些悲劇、喜劇、壯劇、慘劇做了詳細的注腳:庚子事變、辛亥革命、軍閥混戰(zhàn)、日本入侵、國共內戰(zhàn)直至歷次運動、改革開放……一個個社會大事件給詩詞作者帶來各種各樣的心理沖擊,也為形形色色的作者搭建了新鮮的性靈舞臺。他們的詩詞作品是時代變遷的活的精神標本,尋找他們失蹤了的軌跡和光芒,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段段歷史的背影和風雨的痕跡。
要研究現(xiàn)當代的中國,要研究20 世紀中國人的心靈密碼,無論是同光體還是南社,無論是毛澤東、陳毅、葉劍英還是胡喬木,無論是魯迅、郭沫若還是胡適、陳獨秀,無論是蘇曼殊、郁達夫還是龍榆生、夏承燾、唐圭璋,甚至無論是袁世凱、徐世昌、吳佩孚還是汪精衛(wèi)、鄭孝胥、王揖唐……都是無法繞過和回避的文本存在。
我對20 世紀詩詞的關注,先是源于20 世紀80年代對郁達夫詩詞的喜愛,而后則是因為對大學里的老師許桂良、顧之京夫婦的父親顧隨先生的敬重。我還記得在大學圖書館里借到郁達夫和顧羨季先生的詩詞之后的驚喜——“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間小。越不愛人間,越覺人間好”等名句,就像楔子一樣楔在我的心上。之所以用到“驚喜”這個詞,是因為此前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在我的閱讀視野之外,還有這樣一種又新又舊、新舊難分、魅力無窮的文學樣式的存在。
20 世紀80 年代初,我開始寫詩時,讀得最多的是舒婷、顧城、歐陽等朦朧詩人的作品。他們被稱為崛起的詩群。徐敬亞先生在論文《崛起的詩群》中有這樣一段話:“詩壇上升起了新的美。于是,通向美的道路,便又一次次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種可能性。無數(shù)!而不是唯一。”他提到的這無數(shù)種可能性中,并不意味著伴隨著新詩的崛起,古典詩歌的藝術營養(yǎng)和藝術形式也就都應該被一股腦兒扔掉了。艾青、田間、胡風他們是一種道路,而魯迅、郁達夫、聶紺弩這些人,其實也是一種道路。事實也證明,舊體詩詞不僅至今頑強地活著,而且還呈現(xiàn)出朝氣勃勃、生意盎然的和諧藝術生態(tài)。舊體詩特有的聲、韻、調組成的韻律之美,是令人迷戀的。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與在田野里漫無目的地亂闖相比,速度和效率畢竟是不一樣的。
“五四”以來,新詩雖然在主流文學界有了重要的地位,但其自身的某些缺陷所招致的爭議也是一路相伴而來。魯迅在1934年致竇隱夫的信中就曾說:“沒有節(jié)調,沒有韻,它唱不來;唱不來,就記不??;記不住,就不能在人們的腦子里將舊詩擠出,占了它的地位?!贝撕笾两褚寻耸嗄炅?,盡管舊詩仍然沒有從人們的腦子里被“擠出”,但舊詩被主流文學界所忽視甚至說歧視,也仍然是客觀的文學現(xiàn)實——除了引起廣泛聚焦的少數(shù)領袖和社會名人的作品之外,很少有研究者關注20 世紀舊體詩詞的整體創(chuàng)作成績。這種現(xiàn)象是不正常的,也是和20 世紀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水平和美學影響不相稱的。
詩歌與時代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從20 世紀詩詞中我們能夠真切地接收到時代前進的跫音。請來看袁克文的“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這兩句表面是寫游頤和園的感受,抒發(fā)了淡泊功名、不貪戀權勢的明智的人生態(tài)度,實則曲折表達了對父親袁世凱的勸諫和諷喻。再看張恨水寫南京大屠殺的這兩句:“城里遺民三十萬,可能一哭似予無?”其筆調沉郁蒼涼、凄清苦澀。再請看張大千寫鄉(xiāng)愁的這兩句:“半世江南圖畫里,而今能畫不能歸!”因為戰(zhàn)亂阻隔,作者漂泊海外,不能歸國,畫梅杏而思江南,感嘆只能畫卻歸不得。詞調明麗,而心境悲涼。下面再來看看沈祖棻筆下的春愁:“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边@句“有斜陽處有春愁”使沈祖棻贏得“沈斜陽”的別號。這首詞寫于1932 年,表現(xiàn)的即是踏青引發(fā)的春愁,實際還有隱含了“九一八”事變后國人對山河破碎的家國之憂,已經(jīng)遠甚于一己幽怨了。
新中國成立后知識分子的復雜心態(tài),也能在舊體詩詞中辨認出清晰的雪泥鴻爪。林散之在《七零年八月初三夜》中說:“江上青留點點山,別來無恙在人間。”一句“別來無恙在人間”,依稀讓我們感受到平靜水波之下的內心漩渦。聶紺弩的《驚聞海燕之變后又贈》是一首特殊年代的奇異的愛情詩:“愿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非寡且偕行。”作者服刑后獲釋,卻驚聞愛女海燕早已自殺,隨后寫了這首七律送給老伴。全詩淚中含笑,笑中含淚。寫的是家事,而從“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這樣的詩句,又折射出一個時代的悲劇性記憶。
以上舉例,僅僅滄海一粟。實際上,20 世紀詩詞絕不僅僅是辭藻層面的、技術層面的而更是生活化的、開拓型的、建設性的。據(jù)周曉川先生回憶,著名詞學家夏承燾先生極為看重自己的《浪淘沙·過七里瀧》。他臨終之時囑咐身邊親故:“我過老時你們不要哭,在耳邊哼這首詞就可以了?!痹~是這樣寫的:“萬象掛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搖夢過江城……當頭河漢任縱橫。一雁不飛鐘未動,祗有灘聲。”這首詞作于1927 年,寫夜過富春江七里瀧的感受。20 世紀舊體詩詞的美學歷程,也如七里瀧的素淡而奇絕的秋光一般,徐徐展開,就是一幅淡雅畫卷,引人入勝。
到了21 世紀,舊體詩詞逐漸從復蘇走向復興,從復興走向振興,掀起一陣陣令人欣喜的文學新潮。日前詩詞寫作的重現(xiàn)或曰回歸,并不是對既往新詩寫作的簡單否定,而是有益的調節(jié)和科學的補充。詩詞新潮,早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文體回歸話題,而更具有了一種別具風姿的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意義。
舊體詩詞的當代發(fā)展,應該學習和借鑒新詩靈動的語感和鮮活的句式,于規(guī)矩嚴苛,詞匯典雅,同質化、趨同化的語言之中突圍而出,創(chuàng)造出接近口語、輕快自然、奇詭靈動的新鮮風景,適應更多的當代讀者。尤其是要吸納新詩的創(chuàng)新思維和敏銳思想,在無拘無束、求新求變的探索中進一步豐富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出更加多元化的審美生態(tài),呈現(xiàn)出活躍奔放的青春活力。同時還要大量引入新詩的現(xiàn)代轉型和表現(xiàn)技巧,借以反映新世界,表現(xiàn)新思想,營造新境界,用現(xiàn)代精神和時代目光體悟生活,感應現(xiàn)實,采用現(xiàn)代蒙太奇、時空變換、視角轉移等現(xiàn)代派的表現(xiàn)手法。而優(yōu)秀的外國詩歌,同樣給當代詩詞的發(fā)展注入了新鮮血液和豐沛營養(yǎng),其澎湃奇詭的意境、靈動鮮活的表現(xiàn)、驚險瑰麗的辭藻、自由奔放的思想,都為我們的詩詞創(chuàng)新展拓出高遠的視角,提供了深厚的營養(yǎng)。
請看戴望舒翻譯的法國詩人魏爾倫的作品:
淚珠飄落縈心曲,迷茫如雨蒙華屋。何事又離愁,凝思悠復悠。霏霏窗外雨,滴滴淋街宇。似為我憂心,低吟凄楚聲。
(《菩薩蠻》)
這首翻譯作品的結尾兩句,用了庚韻和侵韻通押,未拘傳統(tǒng)詞韻。但整體而言,則是嚴格按照詞譜來填的,現(xiàn)代派詩人戴望舒的古典學養(yǎng),在這樣的翻譯實踐中表現(xiàn)得非常醒目。而古典詩詞的形式美,在這首翻譯的《菩薩蠻》中,也給魏爾倫的作品增色不少。古典詩詞實際上有著自己的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獨特的美學空間,不僅不比白話詩遜色,反而為魏爾倫更增添了郁勃的活氣與斑斕的風采。
在一百年前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里,伴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澎湃潮流,新詩帶著鮮明的時代印記昂然崛起,成為20 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之一。這一嶄新詩體應和著“五四”運動的激情吶喊,掙脫鎖鏈和桎梏,帶著火焰和雷電,撲面而來,勇立潮頭。當時的學者將新詩稱作“詩體的大解放”。而詩體解放的前提,是心靈的自由和靈魂的覺醒。帝制的劇烈崩塌、中西文化的激情交會、今古文脈的對撞對流,帶來的是“人的文學”的時代景觀。
我們來看民國初年的著名詩人程頌萬先生的一首《憶少年》:
低搖扇子,笑拈花朵,半窺簾戶。空庭怯花落,況黃昏微雨。六曲屏山遮翠霧。便思量、也無情緒。雙雙白蝴蝶,向花間飛去。
這首詩寫寂寞心情,委婉細密,韻致盎然,但是我們還請看戴望舒的一首同樣主題,并且同樣寫到相同意象的《白蝴蝶》,就會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給什么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觀察組儀器設備管理、護士配合技能、器械準備以及消毒隔離質量評分均高于對照組,有統(tǒng)計學意義(P<0.05),具體見表1: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這首新詩的上下兩段的一問一答,互相呼應,巧妙含蓄。空白之頁和寂寞之間的巧妙比襯,自然生動,同時又與白蝴蝶的翅膀發(fā)生復義聯(lián)想,在優(yōu)美的意象中完美地演繹成內斂的情感素描。以實寫虛,以虛寫實,顯示出漂亮的技術自覺,新鮮而空靈的美學感受也更鮮明了。把程頌萬和戴望舒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戴望舒的美學突破是非常明顯的。出自戴手的《白蝴蝶》,其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也確實比程頌萬的《憶少年》更強烈一些。
再請看戴望舒的《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這首詩其實就是辛棄疾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現(xiàn)代變奏。詩人含蓄地表達了把愛藏在心里的小心翼翼的微妙情懷和矛盾心理。輕靈生動的句子借用回文詩的形式排列,把綿綿不絕、回腸蕩氣的情感波濤復唱成一個環(huán)狀結構,既深沉委婉,又熱烈迫切。其中有對古典詩歌的借鑒,但更加動人的還是作者獨具匠心的白話美學探索。
新詩的第一個發(fā)展階段最為輝煌。這一階段并沒有割裂中國詩歌傳統(tǒng),反而在大喊大叫的反傳統(tǒng)口號下,頑強地承繼和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精神。新詩人們盡管對舊詩普遍歧視和警惕,其中的很多人卻又很自然地回歸對節(jié)奏、韻律等傳統(tǒng)詩歌技術的認同和探索。新月派的格律化努力就最為明顯也最有成績,七月派在口語張力中抒寫的時代激情也極其鮮明卓越,這二者對新詩的詩體建設都有著鮮明的現(xiàn)實意義。
比如魯藜的《泥土》:
老是把自己當作珍珠
就時時有被埋沒的痛苦
把自己當作泥土吧
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
再請看鄒荻帆的《蕾》:
一個年輕的笑
一股蘊藏的愛
一壇原封的酒
一個未完成的理想
一顆正待燃燒的心
這兩首詩很短,和一首絕句的行數(shù)差不多,但是思想含量和藝術含量很豐富,語言上搖曳多姿,結構上新鮮考究,確實有許多地方值得舊體詩人認真思索。尤其是這兩首詩中的口語表達,有效地縮短了詩歌和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距離。倘若換成佶屈聱牙的舊詞老調,就會缺少這種樸實直接的沉甸甸的思想分量和美學效果。
今天檢閱新詩這支縱橫詩壇的隊伍是令人振奮的。他們或華美或質樸或高昂或深沉或直接或委婉的各種聲調,對新詩的審美演進和美學發(fā)展做出了可貴建樹,代表了中國詩歌的又一個盛花期的藝術成就和美學貢獻,也為當下詩壇提供一些新鮮的元素和經(jīng)驗,從而激活詩歌參與當下生活的更加激越的創(chuàng)造活力。
周嘯天先生曾經(jīng)寫過《敬畏新詩》的論文,主張舊體詩詞向新詩學習。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有新詩的影子,比如他的《兒童雜事三首》的第一首:
爺立兒走月即走,兒立爺走月不走。
兒太聰明爺太癡,月亮最愛小朋友。
下面是網(wǎng)上流傳的一首根據(jù)金波先生童話《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改寫的新詩:
從那時起 影子在我身邊
帶我去游玩這世界
說我是你一輩子的朋友
給我?guī)頊嘏c歡樂
……
雨過天晴 日月同現(xiàn)
還有那盞螢火蟲燈
我看見了這陌生而美麗的世界
影子成了我真正的朋友。
如果把這兩段節(jié)選的新詩與周嘯天先生的詩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情韻格調上的相同之處。兩者之間口語化的輕松自在,是一脈相承的。帶著體溫和歲月芬芳的文字,如瀑如泉,清純芳冽,叮咚作響。
伊甸、柯平、簡寧、阿吾等詩人在20 世紀80 年代中期開始大量發(fā)表口語化的新詩,新世紀以來走紅的梨花體、羊羔體、烏青體,包括現(xiàn)在引起詩壇廣泛關注的余秀華的作品,也都是口語化為主的作品。而在現(xiàn)當代舊體詩詞中引入現(xiàn)代口語,其實也較早就有人開始熱情嘗試。
我注意到現(xiàn)在的詩人和學者在發(fā)表文章或接受訪談時,還有人把詩詞稱作以文言為主的一種詩體,我個人是不太同意這種說法的。先不論《詩經(jīng)》和《楚辭》中的鮮明口語特色,不說唐詩中也有王梵志、寒山等人的口語詩,不說元曲和明歌中的大量口語,即使現(xiàn)當代詩壇,也能舉出很多著名的口語詩名作。
一年開始日初長,客來慰我凄涼。偶然消遣本無妨,打打麻將。且喝干杯酒,國家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但不能狂!
(曾今可:《畫堂春》)
這首出現(xiàn)在20世紀30年代的作品中的“管他娘”,就是一個著名的口語句子。
我們再請看20 世紀40 年代的名詩人唐大郎先生的一首詩:
昨天去到寧波同,鄉(xiāng)會里廂看糞翁。
個展恒如群展盛,風姿漸遜筆姿雄。
眼前談法應無我,海內名家定數(shù)公。
但愿者回生意好,賺它一票過三冬。
(《題糞翁個展》)
讀到這首詩的前兩句,你會不會覺得很困惑?其實這二句實為一句白話口語:“昨天去到寧波同鄉(xiāng)會里廂看糞翁”,作者故意“砍拆”成二句七言,造成了一種奇詭詼諧而滑稽突梯的陌生效果,同時也把自己和糞翁相投情趣、不所避忌的親切交誼表達了出來。這首詩,可說是典型的口語詩。
再比如20 世紀60 年代聶紺弩先生寫的《伐木贈李錦波》:
終日執(zhí)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
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棟梁中土豈嫌多。
投柯四顧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么。
這首詩通篇充滿現(xiàn)代口語,最后一句更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尋常語言,親切樸素,意味深長。這樣的作品,有力地反駁了某些人認為舊體詩是以文言為主的詩體的誤解。
近年來,以口語入詩詞的風習猶盛,無以名之,姑且稱之為口語派。僅目力所及,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有伍錫學、寓真、蔡世平等。
請看伍錫學先生的一首《塘邊》:
鯽魚婆與米蝦公,攘攘熙熙戲水中。
一伙兒童撐膝看,誰丟石子一聲“咚”。
再請看蔡世平先生的一首:
江上是誰人?捉著閑云耍。一會捏花豬,一會成白馬。云在水中流,流到江灣下。化作夢邊梅,飾你西窗畫。
(《生查子·江上耍云人》)
這里的詩全用口語出之,天真爛漫,透明透亮,美不勝收。尤其一個“咚”字,真是妙不可言。尋常一樣口頭語,獨將妙手點成金。網(wǎng)絡詩壇的曾少立、無以為名等詩人的口語詩探索更是引人注目。
請看曾少立先生的一首:
三十余年走過來。空茫剩得舊形骸。徘徊有涉安危界,坎坷無關上下臺。千萬里,一雙鞋。走山走水走長街。肩頭著盡風和雨,偏是人寰走不開。
(《鷓鴣天》)
這些詩人們分居南北,彼此之間是否有過交集也不清楚,更沒有共同發(fā)表過什么宣言口號之類。但是在用現(xiàn)代語言材料創(chuàng)作方面,卻有很多共同之處。相對于專講音韻格律、賣弄典故、亂掉書袋的一些詩作,口語詩詞的大量出現(xiàn),為詩壇吹來一股清爽之風。他們因在探索新路,致力于詩的自由化、口語化方面顯出共同的有益的努力,且在詩歌風格方面有一致之處,所以引起很多讀者的極大關注。他們的作品語言通俗,完全口語化,卻又文采斐然、妙趣橫生,讓讀者感到新鮮活潑,有出奇制勝的感覺。
說到采用日??谡Z入詩,如果單論近體詩和詞的話,過去年代的詩人很多局限在打油形式的嬉笑怒罵,像大觀園里劉姥姥那樣,即使上了大席也根本做不了主客。而現(xiàn)當代詩詞作者把口語直接引進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中,并讓劉姥姥坐上宴席正座。從形式上來說,他們把舊體詩詞寫得不像舊體詩詞,反而更像新詩了。這是一種大膽的創(chuàng)新。古人說“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詩歌語言和藝術技巧上的革新和變化,為傳統(tǒng)詩詞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風貌。
口語,并非新詩的專利。文言,也不是拘束當代詩詞發(fā)展的桎梏。
當代詩人劉慶霖先生很早就提出了舊體新詩的觀點,他的作品也有很濃郁的新詩味道。請看他的《西藏組詩之一》:
遠處雪山攤碎光,高原六月野茫茫。
一方花色頭巾里,三五牦??邢﹃?。
這里用一方花色頭巾來以小喻大地表現(xiàn)高原草野的斑駁陸離,以牦??邢﹃柕耐ǜ幸庀髞盹@示高原生活的寧靜散淡,都有著濃郁的新詩韻味,可以體現(xiàn)新舊體詩體互鑒方面的迷人魅力。
再請看曾少立的一首《風入松》:
以星為字火為刑。疼痛像雷鳴?;榛鹧婧突ǘ?,受刑者、因笑聯(lián)盟。金屬時刀時幣,天空守口如瓶。突然夜色向前傾,然后有槍聲。冬眠之水收容血,多年后、流出黎明。你在仇家腦海,咬牙愛上蒼生。
這首詩意象奇詭,奇句迭出,吸收了很多新詩的表現(xiàn)手法。如“多年后、流出黎明”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北島的詩句“從星星的彈孔里,流出血紅的黎明”。
較之古代,當代舊詩在內容、情感、思想、詞匯、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發(fā)生了不少的新變化。比如魏新河說“秋水云端豈偶然,迢迢河漢溯洄間。此身幸有雙飛翼,載得相思到九天”,這是古代詩人筆下所沒有的內容。再比如劉慶霖說“夜里查房尤仔細,擔心混入外星人”“夕陽求掃二維碼,拉我進它朋友圈”,這是古人沒有的情感。再比如聶紺弩說“尊書只許真人賞,機器人前莫出書”“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椎心坦白難”,這是古人沒有的思想。再比如流沙河說“獄中陳水扁,樓下賴湯圓”,劉能英說“阿公軟語勸阿婆,看下新聞聯(lián)播”,這是古人沒有用過的詞匯。再比如李子說“種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楊柳數(shù)行青澀,桃花一樹緋聞”,“亡魂撞響回車鍵。槍眼如坑,字眼如坑”“我把眼簾垂下,封存一架時鐘”“滄海沉鹽,荒垓化卵。時空旋轉飛光墮。小堆原子碳和氫,匆匆一個今生我”,這似乎又是古人沒有的表現(xiàn)手法……
除了新詩和外國詩,當代詩詞作者的觸角也伸向歌詞,帶給語言上一些更加尖新的韻味。比如電影《萬萬想不到》有一個主題歌叫《大王叫我來巡山》,由賈乃亮、甜馨父女演唱。歌詞是這樣的:“太陽對我眨眼睛,鳥兒唱歌給我聽。我是一個努力干活兒還不粘人的小妖精。別問我從哪里來,也別問我到哪里去。我要摘下最美的花兒,獻給我的小公舉。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鑼,生活充滿節(jié)奏感。大王叫我來巡山,抓個和尚做晚餐。這山澗的水,無比的甜,不羨鴛鴦不羨仙。”以此為靈感,幾位青年詩人寫出幾首舊體詩,頗有新意,請看其中三首:
天上白云團團轉,枝頭小鳥聲聲喚。人間且作逍遙游,七彩陽光心底燦。遍地鮮花開爛漫,嬌嬌一朵風中顫。好是芳蹤不易求,心心念念馳如電。鼓樂喧嘩巡幾遍,滾滾紅塵真好看。王命焉能拯凡心,多情總賴無情斷。是妖是佛皆虛幻,但為天真留一線。溪流自繞青山青,任爾修仙登覺岸。
(海亮:《大王叫我來巡山》)
紅日嬌妍鳥語喧,巡行王命到塵煙。
何來何去休相問,一葉一花未敢專。
最美獻吾小公舉,煩難管自上雙肩。
饑餐和尚閑敲鼓,不羨鴛鴦不羨仙。
(一葦:《大王叫我來巡山》)
山日閃明眸,林鶯發(fā)好聲。巡山隨鑼鼓,健步喜攀登。家有萌萌女,久占妖主名。女既為妖主,吾是小妖精。巡山何辭遠,日暮必歸程。一口山泉水,便覺全身輕。從此別疏懶,紅塵下苦功。從此愛鮮花,獻給前世情。不羨天上客,不羨鴛鴦盟。護你慢慢長,我會永年輕。大王快起床,大王把眼睜,大王先饒命,我去捉唐僧。
(司雨客:《大王叫我來巡山》)
青年詩人們的探索別具風味,讓我們看到當代詩詞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美學空間和時代變奏。
最后要說明的是,我題目中的所謂脫胎換骨,就是指理念上的嬗變和語言上的革新。正因為充沛的新的時代想象和大膽的新的口語表達,才給當代詩詞帶來了脫胎換骨的嶄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