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藍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某天正在洗頭發(fā),突然看見水池上慢悠悠爬來一只巨大的蟲子,濕噠噠的頭發(fā)還涂滿洗發(fā)水,我無處可逃,只能尖叫著問:“我爸走了沒?”
我爸習慣性地抓起兩張紙,跑來,捏起它,丟進了垃圾桶。
萬物回歸正常,暖光燈黃澄澄地照著。我突然想起各種,喊我爸來打各式各樣蟲子的時刻。
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經(jīng)常因為熬夜的事和我媽爭個天翻地覆,而我媽的作息又很奇怪,她可以晚上8點睡覺,11點起床看著亮燈的書房吼叫,本來有了困意的我,就會立刻變成戰(zhàn)斗狀態(tài)。
我很討厭會每晚醒來的她,一直在想讓人持久進入深度睡眠的辦法,最近她經(jīng)常不吵不鬧了,我可以安心地學習、寫稿,甚至看劇到很晚,然后拖著沉重的腦袋回屋時,發(fā)現(xiàn)床上很亂。
被子纏著衣服和枕頭,坐下會被書的棱角硌到,可哪怕我總覺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才會變得非常清軟,體力都只支撐我,疊疊衣服,丟丟書,將被子抖一抖,躺下。
后來每次看見我媽沒有給我鋪床,我就會想起那些事。
從我爸打蟲子,到家里的燈壞了很久沒人修,我就理所應當?shù)叵訔壩野致?,再到想吃水煮魚、麻婆豆腐、紅燒肉,或是想散步時,才會主動和我爸說話。
我媽也是,我想吃外面的東西就會給她打電話:“你下班給我?guī)б稽c兒呀?!蹦呐挛抑栏静豁樎?。我沒錢了,就跑去拿我媽的手機轉(zhuǎn)賬;旅行回來就指揮她,哪件衣服要怎么洗……
一直覺得我的家庭教育很奇怪,我家沒有任何規(guī)章制度,我爸媽會在很多時刻近乎是溺愛我,但更多的時候,是我似乎什么都沒做,就踩到了他們的雷,然后雙方尖叫、哭喊,彼此指責,弄得隔壁都聽得一清二楚。
緊接著我跑去和朋友吐槽。我在寫稿時千百遍提起他們的麻煩、讓我自卑失眠的話,亂動我東西,以及細碎的要求。
可似乎每件事都和那床沒疊的被子一樣,有得必有失,相對應著。
我不知道為什么事情和情緒到了爸媽這里就全亂套了,原本我應該是個很能拎得清的人。
初中時和喜歡的男孩子在一起,他會給我買奶茶,送我回家,帶我去游樂場,以及察覺到我每一個未表達的不開心。
可我知道他飄忽不定,于是在心里劃了條線,盡情享受他的好,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把每天當作不可復制的絕版,但也要做好他不打招呼離開的準備。
后來我遇到的男孩子,似乎每一個都比他真心,只是每一個連禮物都送不到我喜愛的。
我明白,想要他的貼心溫暖就要承擔他突然的離開。你接受一個人,自然要接受一點兒他的不好,這個世界上很少有那么完滿的事情,哪怕連想聞泥土的清香、看綠意欲滴的草木,都要接受雨天不便的交通。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全都明白,連讓許多女生失控的感情我都克制得很好,可唯獨跟爸媽掛上連接的東西,我都做不好。
到底要怎么才能記得,那些每件都熟視無睹的事情呢?
我嘗試過把與他們有關的每一件加分事記下來,可我媽分明就是給一顆糖,再給一巴掌的人。
有次我們開學換了新寢室,我先預約了下鋪,有個女生非要跟我搶。我心想:不行啊,我的桌子是落地大桌,總不能每天坐在別人床上用吧?
可當時我已經(jīng)在蘭州訂好了去敦煌的機票。我跟我媽說這事兒,我媽起了個大早,沖去學校給我占鋪了。等她走了,那個女生居然把我的被子丟到了別的地方。
我媽聽聞要殺回學校,那個女生可能是有點害怕,又搬回了我的東西。
當時真覺得我媽爆發(fā)了,感動得不行。可是因為這事,我媽數(shù)落了我很久:“還不都怪你?天天胡亂跑!”
“那我就該什么見聞都沒有嗎?”我心底的溫暖蕩然無存。
每次陷入這種惡性循環(huán),我既不知道該怪誰,也不知道別人家是不是也一樣。
《請回答1988》里那句話感動了好多人:爸媽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呀??吹竭@里時我也哭了,可轉(zhuǎn)念一想,我也是第一次做孩子呀。
可他們至少做過孩子,當時的喜怒哀樂,真的都忘記了嗎?
原先意識到親情也是有得亦有失時興奮了好久,好像十幾年關于原生家庭的困擾終于能迎刃而解??涩F(xiàn)實和我媽一樣,給了我一顆棗,又送我一堵墻,上面未干的油漆寫著大字:此路不通!
我只能去看許多電視劇,試圖窺探另外人生里高超的見地,從《小別離》到《都挺好》,可是它們都披著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的童話外衣,我終于敗下陣來。
朋友推薦我去新的城市學習生活,我跟我媽提起這件事的中午,原本還算輕松的氛圍被攪糊,最后我媽“砰”地砸上門,晚上卻少有地主動給我買了好吃的,極其罕見地對我輕聲細語。
于是我也不固執(zhí)地離開了。和爸媽的關系,就像薛定諤的貓。
我想我可能沒法改變這種狀態(tài)了,時好時壞,在沉溺于幸福的山巔和如履薄冰的谷底來回坐纜車。
但我已經(jīng)心甘情愿接受這一切啦,理解溫存,也愿意承受不安。
生活的痕跡太過于深刻。我忘不掉有次爸媽吵架時,我?guī)臀野终f話,他卻把導火索引到我身上,自己開脫回了屋里;也忘不掉小時候因為拆了壓歲錢,被我媽關在門外,放聲大哭。
我就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躲避不開,只能在那些灰暗與光鮮交織的時間里尋找臨界點與白色地帶,比如忙的時候留下一部分內(nèi)容躲在臥室完成,在每次爭執(zhí)里閉緊嘴巴,學會說好聽的話,跟我媽說她今天很好看。
像一顆圓軟的珍珠,既有柔軟溫潤,當壓迫降臨也能隨意溜走,不論緣深緣淺。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