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試圖說明,盡管階層的各種資源對代際社會流動具有支配性的影響,能動性對代際社會流動的作用同樣不可忽視,而能動性與目標導向密切相關。它具體體現為人生目標及人生規(guī)劃的確立。依照階層資源水平高低和能動性高低的不同組合,我們可以把社會流動模式分成四種理想類型:第一,“高資源、高能動性”;第二,“高資源,低能動性”;第二,“低資源,低能動性(或逆向能動性)”;第三,“低資源,高能動性”。第一和第三種類型可以合稱為階層再生產模式;第二和第四種類型可以稱為階層流動模式(表1)。
表1:社會流動中的資源水平、能動性與目標導向性的組合類型
在表1中,第一種和第四種類型均是能動性較高的模式。第二種和第三種則是能動性較低的類型。本文將集中分析能動性分別在階層地位再生產和階層流動中的作用。在本文中,社會流動主要通過教育獲得來說明,能動性則主要通過目標導向性來說明,而目標導向性主要體現在人生目標及其規(guī)劃的確立上。
在事關孩子前途的問題上,精英階層父母往往為子女確立和灌輸一種更遠大的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因而在代際社會流動上的目標導向性更強。而低階層父母在子女培養(yǎng)上,往往是更為短期目標導向的。目標導向作為一種能動性的體現,是階層再生產的一個重要中介變量。它具體體現為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的差異。表1中的第一種和第三種類型均屬于階層再生產的類型。在這兩種類型中,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目標導向)構成階層再生產的中介因素。
在中國,由于從小學開始,學校就分為重點和非重點,高校也分為“985”“211”和其他高校,而教育資源也按照這種區(qū)分而進行差異性配置,這導致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的過程,提早到了小學階段。學生只要在前一個環(huán)節(jié)(如小學)在競爭中失敗,就可能導致后面環(huán)節(jié)的連環(huán)失敗。這意味著,家長提早為子女確立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對于子女的社會流動,將產生重要的影響。
不同階層子女的教育,往往被植入不同的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中。這表明,不同階層的父母賦予子女教育以不同的目標導向。這導致家長們投入在子女教育上的時間和資源的差異。相應地,子女們通過教育的通道而獲得的階層地位也不同。顯然,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的差異,是不同階層的代際社會流動差異的一個重要中介因素。
不同階層子女在社會流動上的目標導向的差異主要體現在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的確立能力;以及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的形成模式。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確立能力是兩種相互關聯的能力的組合。第一,目標確立能力。目標確立能力上最重要的方面是目標高度。一方面,過低的目標會對社會流動造成負面影響。例如,在威利斯的《學做工》中英國工人子弟就是因為把人生目標確立得太低,導致他們事實上只能再生產父輩的低階層地位。另一方面,目標過高也容易因為目標難以實現而最終發(fā)生挫折,并因此放棄目標。第二,圍繞目標的規(guī)劃能力或操作化能力。人生目標要通過一套具體可行的人生規(guī)劃來達到。這種規(guī)劃讓社會流動成為一種帶有階層自覺的能動行為。
可見,之所以不同階層子女在社會流動上的結局會有重要差異,在一定范圍內和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不同階層父母在涉及孩子的目標確立及規(guī)劃能力上存在差異。在人生目標的高度上,出身低階層的孩子往往只能形成比較低的人生目標。一方面,物質條件限制了低階層孩子的人生目標的高度。另一方面,低階層父母及孩子缺乏把人生目標“操作化”的能力。他們往往只能執(zhí)行制度或機構(如學校)為他們制定的制度性計劃(如:學生培養(yǎng)計劃),而沒有體現自己能動性的計劃。
人生目標決定了人生規(guī)劃的行動鏈條長度。人生規(guī)劃要有足夠長的時間跨度?!芭R時抱佛腳”往往難以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沒有為子女確立遠大的人生目標的父母,往往不會為子女制定長遠的人生規(guī)劃。因此,這些孩子可能就會因為追求短期快樂,而付出更長時間跨度的社會流動失敗的代價。而那些為子女確立了遠大的人生目標的父母,更善于把遠期目標與中期目標和近期目標有效連接起來,并制定相應的人生規(guī)劃。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子女為實現人生目標的行動鏈以及行動的提前量,都足夠長。這使得他們更有可能實現需要長時間才能累積起來的競爭優(yōu)勢。而那些社會流動失敗的孩子,不但是因為其人生目標的高度不夠,而且即使其人生目標有高度,也可能會因為人生規(guī)劃的行動鏈過短,而無法實現目標。
在子女培養(yǎng)模式上,拉魯所說的工人階級子女的“自然成長”模式和中產階級家庭的“協同培養(yǎng)”模式,對應的其實是兩種不同的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形成模式。后者所對應的是“宏圖模式”,前者對應的是“近視模式”。
“宏圖模式”指的是,父母在子女尚幼小時就為他們確立了遠大的人生目標,并據此而制定相應的人生規(guī)劃。盡管這種人生規(guī)劃允許動態(tài)調整和修正,但持有“宏圖模式”的家長,往往會在一早就為子女確立較為遠大的人生目標,并力圖使這種目標內化到子女的內心。在“宏圖模式”中,人們在代際社會流動上的計劃性、自覺性和能動性較強。
所謂“近視模式”指的是,父母因為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的缺乏,或者放任子女自發(fā)地形成短期化人生目標,或者主動地為子女確立短期取向、低下并容易實現的人生目標。待這種目標實現以后,子女向上流動的路徑就被鎖定了,他們只能始終停留在低下的階層地位。威利斯的《學做工》中的工人子女的情形,就屬于這一種。他們早早就自發(fā)形成了做工人的目標,并因此而挑戰(zhàn)學校的主流文化而不愿努力學習。這種目標在他們中學畢業(yè)以后就實現了,但從此以后他們也就只能一輩子做工人。
在階層固化的情形下,精英階層家庭的“宏圖模式”和低階層家庭的“近視模式”同時在各自的階層位置起作用。前者促成了精英階層子女復制了父輩較高的階層地位,后者則導致低階層子女再生產其父輩較低的階層地位。撇開宏觀條件不談,階層固化現象固然受到各個階層的物質資源的影響,但各個階層家庭的“目標確立模式”也發(fā)揮了中介的作用。
一般來說,社會流動涉及兩重資源:內生資源(或私人資源)和外生資源(如公共教育資源)。要實現社會流動,就要對這兩重資源加以組合利用。如前所述,內生資源對社會流動的影響是比較明顯的。例如,家庭經濟資本可以轉化為子女的教育資本,因為家庭可以通過支付更高學費的方式進入教育質量更高的、市場化的私立學校。
但是,由于外生資源(如公共資源)同樣對代際社會流動具有影響,因此,只要能充分利用這些公共資源,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家庭內生資源不足的狀況,進而實現代際向上流動。然而,這一切,取決于人們是否對其加以充分利用。當然,不可否認,公共資源其實也是被分級(如教育資源的城鄉(xiāng)差異)。但是,對于相同的、哪怕是低級的公共資源,低階層中不同家庭對其利用的程度,也是有差異的。這說明,即使是在低階層那里,不同家庭在圍繞子女的社會流動上的目標導向性和能動性,也是有差異的。
顯然,低階層家庭要對外生資源(公共資源)加以充分利用,需要發(fā)揮能動性。在這里,人生目標的設定,就發(fā)揮了不可缺少的作用。如果不具有遠大的人生目標,人們更容易囿于家庭內生資源的不足而自暴自棄。但是,如果人們有了遠大的人生目標,人們就更有可能想方設法去尋找并利用各種外生資源(如公共資源),以彌補家庭內生資源不足的狀況。
但是,我們在這里面臨低階層家庭子女的“低人生目標困境”:家庭階層地位越低,家庭資源越是貧乏,子女的人生目標就可能越低。正是因為人生目標過低,導致低階層家庭子女的能動性不足,從而對所能獲得的外生資源(公共教育)的利用不充分。而對公共教育資源的充分利用,恰恰又是這些子女實現向上流動的主要機會。
可見,低階層子女要實現向上流動的一個關鍵因素,在于他們能否打破“低人生目標困境”。一旦他們打破了這一困境,就更有可能發(fā)揮能動性,從而更充分地利用各種外生資源。那么,低階層家庭的子女究竟是否可以打破“低人生目標困境”?我們認為,在一定條件下,這是可以的。
低階層家庭子女是如何突破“低人生目標困境”的呢?通常有兩種模式:“目標借用模式”和“目標累進模式”。“目標借用模式”指的是低階層家庭由于受到關系網絡(社會資本)的影響,借用或采納了中產階級家庭為其子女所確立的人生目標及規(guī)劃。
“目標累進模式”指的是,低階層父母在子女的人生歷程中的早期階段,并沒有為子女確立遠大的人生目標。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父母可能會因為各種因素(文化因素、制度因素和社會互動因素)的影響而不斷修正和提升子女的人生目標的高度。之后,隨著子女的不斷長大,子女自身也會不斷修正和調高他們的人生目標。
在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們將集中分析“目標累進模式”。它的一個常見的路徑是,低階層家庭先確立讓子女好好讀書的階段性目標(教育目標),再利用相對客觀化和標準化的考試制度考上重點學校和大學,然后在大學中進一步修正和提升人生目標。
如果說,不同階層有不同的文化資本,那么,民族文化傳統(tǒng)及其對應的慣習,在很大程度上是共同的。就中國來說,儒家文化傳統(tǒng)在一定程度上構成超越階層文化的共同文化。而儒家文化傳統(tǒng)既包括重視教育和“望子成龍”的傳統(tǒng),也包括服從權威的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重視教育和服從權威的傳統(tǒng),幫助一些低階層家庭的子女突破“低人生目標困境”。
就儒家文化中服從權威的傳統(tǒng)看,中國的低階層子女未必會像威利斯的《學做工》中的工人子弟那樣形成“反學?!蔽幕O喾?,他們往往更具有服從權威的心理?;蛘哒f,他們更“聽話”。與威利斯的《學做工》的工人父母放任子女自然成長不同,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的低階層家長往往要求子女在學校要服從老師的權威,而不是跟學校對著干。這種服從學校及老師權威的文化心理,使得低階層背景的子女常??梢耘浜蠈W校的培養(yǎng)計劃。這說明,儒家文化傳統(tǒng)有助于低階層子女突破“低人生目標困境”。
由于低階層的子女愿意遵從學校和老師的權威,因此,學校老師也會在學生的人生目標的確立上發(fā)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一定的意義上,在低階層家庭的子女的人生目標上,教師具有一定的彌補低階層家長視野局限性的作用。當然,我們不能排除老師更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培養(yǎng)那些更優(yōu)秀的學生,而這些學生更有可能來自中產階層家庭。但盡管如此,我們同樣不能排除低階層子女借助努力而成為優(yōu)秀學生的可能。
但是,由于公共教育資源的配置不同,不同學校,尤其是城鄉(xiāng)之間的學校的資源存在差異,導致不同學校的老師群體的視野、格局和事業(yè)心也有差異。
在國內的應試教育體制中,中小學老師之所以愿意在學生的人生目標確立上施加影響,是因為學生的人生目標確立有助于學校取得更好的績效。中、小學的績效評價,往往是建立在學生的升學率基礎上的。因此,小學和中學老師往往會把考上重點中學或重點大學作為學生實現人生目標的必要通道來灌輸給學生。由于現有的考試制度采取客觀化、標準化的考核方式,客觀上有利于低階層家庭子女揚長避短:低階層家庭的內生資源不足的劣勢,在一定程度上被客觀化、標準化的招生考試制度所抵消。
中國的中考和高考實行的是一種統(tǒng)一的客觀化、標準化的考核方式,學生之間只在考試分數這個單一維度上進行競爭。這樣的考試制度客觀上對低階層家庭子女相對有利,因為它讓精英階層子女的文化資本優(yōu)勢失去了用武之地,而在客觀化和標準化的考試中的成績,是可以通過努力而提高的。
但是,自從國內高校開始實行自主招生考試和其他“加分”的招生政策以后,高校招生中的主觀判斷空間有所擴大,這在總體上對精英階層家庭子女更有利,而對低階層家庭子女不利。盡管如此,在目前,客觀化、標準化的考試成績在國內招生中的作用還是決定性的。
3. 大學同輩群體互動機制與人生目標的升級
低階層家庭的子女的人生目標不但可以在小學和中學階段得到累進性調整,而且還可以在考上大學以后進一步得到提升。來自低階層背景的學生可以通過在大學獲得或提升文化資本,而彌補他們在孩童時代所習得的文化資本不足的劣勢。這些學生除了在學校學習知識和技能(人力資本),也在提升他們的人文素質(文化資本),并相應地修改和提升他們的人生目標。那么,導致他們人生目標重構的機制是什么呢?影響低階層家庭學生人生目標重構的因素有很多,如:大眾傳媒、社交媒體、課堂教學和大學老師群體等。但其中一個被學者所忽略的是大學校園的同輩群體互動機制。它包括宿舍互動機制、班級互動機制和校園社團互動機制。這些機制的一個共同特點,是讓大學生有機會近距離密集地接觸“重要他者”(即參照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