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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莊傳(非虛構(gòu)長詩)

      2019-07-03 03:21:44谷禾
      作家 2019年6期

      谷禾詩歌和其他文字寫作者。1967年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20世紀9()年代初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運河書》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選刊》最佳詩人獎、“揚子江詩學(xué)獎”“《芳草》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等獎項?,F(xiàn)供職于某大型期刊。

      谷禾

      題記:獻給生我的村莊。

      1.石橋與廟宇

      村頭一間低矮瓦房

      灰瓦,青磚,檁條被香火熏得烏黑

      我離家時的村頭小河已干涸

      河床長滿青青麥子和野蒿

      想起少年時,我夜里隨父親沿河撒網(wǎng)

      他站在淺水里,把漁網(wǎng)盡力地撒出去

      一個巨大橢圓落入水里,迅速消失

      他輕輕地抖動綱繩,出水的魚網(wǎng)

      沾帶著密集的水滴和點點星光

      他把掙扎的魚蝦塞入我手提的魚籠

      招呼我的聲音棉布一樣微顫

      那時除了一座石橋,還不見瓦屋影子

      流水向遠,他那么健壯,孔武

      日子過得艱難,也從不對神靈下跪

      而今他年過古稀,話語見少

      膝蓋跪下去后,口中念念有詞

      仿佛一個虔誠而莊嚴的圣徒

      他跪在那兒,焚香叩拜,是否看到了

      黑暗中神靈的冠冕和面龐?

      香火裊裊升起來,低矮的廟宇肅穆

      恍如他衰老靈魂的唯一護佑者。

      2.掰玉米的女人

      每一棵玉米都有挺直的莖稈

      你見過它搖曳的寬大葉子

      油綠,發(fā)亮,邊緣鋒利而刺手

      像你記憶深處的少女時光

      而今天你要趕在天黑前

      把這些風(fēng)中的玉米掰下運回家

      你臉上的灰汗水流淌

      如溪。粗大手指扼住玉米的根部

      耳邊響起玉米脫離莖稈的脆響——

      這也是生命的抗爭,斷茬上

      有透明汁液流下來,光禿的莖稈

      在夕光中搖晃著,像要抓住

      最后一縷夕光,鉆地的

      根須抓牢了泥土,但季節(jié)更替

      不可逆轉(zhuǎn),雀群落下

      又一哄飛起,像極了你男人

      你給予他完整的家、兒子和女兒

      自己卻做了時光和愛的祭品

      獨自勞作在天黑前的玉米地里

      面帶村婦的疲憊和圣母的端莊。

      3.一個鄰居

      他從不說起自己的生活

      如同腳下的褐色田畝

      災(zāi)荒和豐饒,都拜上天恩賜

      他順從了命運,彎腰在田壟上

      折返來回,一天天矮下去

      年輕時他走上田壟,與高粱比肩

      如今淹沒在遍地老棉稈里

      你不必好奇他腦子里想些什么

      村人的生老病死,朝堂國事

      臺灣,特朗普,釣魚島,巴勒斯坦

      新聞聯(lián)播,每天的晚餐

      我曾見他憂心忡忡地坐在屋檐下

      有時候,偶爾把眼睛望向星空

      燕子的影子倏忽晃過

      在他腦里留下一片空白。我對他

      說起我少年時的頑劣,他的表情木然——

      一生的勞作,田畝上掙命

      已讓他耳聾眼花,田園鄉(xiāng)村之美

      似乎他從未感應(yīng)過。如今他

      頂著星光走出家門,去田地里游蕩

      天黑前又悄無聲息地歸來

      像一個幽靈,返往在生死關(guān)口。

      4.來自祖父的光

      他早年時跟從曾祖父

      在鄰村地主家扛活兒

      新中國成立前攢下了五十畝田,

      也變身成為了一小地主

      富態(tài),健朗,去往集市乘坐馬車

      駕轅的三匹馬必須一樣顏色

      “就是燒包,作死……”我母親說,

      “土改被分了田,又回到光腚狀態(tài)?!?/p>

      他的視力日漸衰退,木訥

      從他的表情,你看不清發(fā)生了什么

      他和祖母越來越像同一個人

      吃最簡單的飯,深居簡出

      不與三個兒子同住,不去女兒家

      他把自己孤立在世界之外

      案幾上臟污的杯子,冰冷的茶水

      木格窗欞映出他張望的臉

      像一個幽靈,偶爾投向圍墻上的天空

      他的生命終結(jié)于三年饑荒

      “新麥結(jié)籽后,他等不及飽滿,

      大口吃下去,腸胃不消化,

      給脹死了。死得真窩囊……”

      因為他年輕時勤勉,我們遭受白眼

      被鄉(xiāng)鄰看不起,“文革”后才有機會

      讀大學(xué)改變命運。我確信是來自

      他的光,從天堂照亮了我露水大的前程。

      5.老瞎子

      那個老瞎子,佝僂著身子

      小時候我常看到他,在村后

      白楊樹林里游蕩。他的目光

      陰鷙而明亮,注視著

      白楊樹高處,那里有鴉巢

      和飲露的蟬子,以及飛起來的

      麻雀和灰鸛。密集的葉子閃開縫隙

      太陽暈紅的光,照進來

      螞蚱被羊唇驚動,從草叢中

      跳出來,又消失在另一片草叢

      露水的河流在草尖上蕩漾,像絲綢抖動

      他看得到嗎?你看他的手摸過去

      臉上露出怪異的笑

      我屏住了呼吸,驚悚地望著他

      這時清晨的光線直射他臉上

      我突然看到了他的眼睛

      仿佛兩只巨大的黑洞。一只鳥

      飛過頭頂,他眼里的明光去了哪里?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他。

      6.豆伯

      這座墳?zāi)估锏亩共?/p>

      少年時我吃過他家的面條兒

      他摩挲我腦袋,夸我懂事

      有一天他躺下后再沒有醒來

      再沒有歡樂,憂愁,煩惱

      不再為老婆孩子的吃穿操心

      我曾見他一個人在壟溝里跌跌絆絆

      繩子勒進皮肉,插入泥土的

      犁鏵卻紋絲不同,如一個夢游者

      俯身的形象刻入我的大腦

      像小學(xué)教科書上的木刻插圖

      我從未想過什么支撐他的艱難之活

      并且安排他以如此方式離去

      他篤信神靈,卻猝然拋別了親人

      嗩吶聲聲里,孝子披麻,鄰人

      把盛放他尸體的木頭抬入墓地

      埋入墓坑,添土,堆墳。墳前紙幡

      隨風(fēng)舞動,我路過時快步跑開

      直到第二年春天,墳上長出青草

      幡桿抽出了柳芽兒,它們在春風(fēng)中輕拂

      如不死靈魂在向地里的莊稼招手。

      7.一首短詩

      生下我之前,我母親還生下了兩個孩子

      他們沒有名字,落草即染上了兩種疾?。?/p>

      白喉。破傷風(fēng)。他們有相同的命運

      但沒有留下痕跡在這世上。他們

      不會從泥土下站出來,喚我“親愛的弟弟”

      我是家中長子。我有一弟弟,兩個妹妹。

      8.冬日灌溉

      田疇里麥子耷拉著葉子

      病懨懨的,田壟干燥,煙塵上升

      需要一次大水噴灌來拯救。

      在枯萎的邊緣,我父親聽見麥子

      掙扎的喊叫,他趕在天亮前

      把水泵插入機井——他是個急性子

      足有四十米深的機井,要長久地凝觀

      才能望見井底水的影子

      (少年時我在田壟上玩耍,口渴時

      把手插入泥土,扒出一拃多深,

      就有汩汩清泉冒出。這些年水去了哪里?)

      我母親的矮小人形游動在田地里

      蹲下身,吃力地擺開一節(jié)節(jié)塑料管

      扣牢接頭,機器開動后,井水流入管道

      我父親快步跑去管尾,把緊了出水口

      等待水柱噴涌而出,陽光下

      織一道彩虹,灑向一壟壟枯干的麥子

      我母親終于松口氣,坐在地上

      一抬頭看見天上寥落的晨星

      又看見噴薄的井水,仿佛源于父親胸腔

      (她忘了他們都已過了古稀)

      冬夜漫長,他們醒得早

      有時從床頭望見窗欞外的月亮和星星

      想起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孩子

      這是他們的驕傲(也是偶爾的失落)

      小學(xué)校的鐘聲響過

      看見孩子們小鳥一樣飛出來

      他們也有片刻的恍惚……年過古稀

      視力衰微,耳膜僵硬

      他們越來越陷入久遠的回憶

      ——現(xiàn)在是灌溉時刻,我母親無暇想這些

      我父親神情專注。水花濺起之處

      委頓的麥子,漸漸挺直了腰身

      在春日的熹微里,兩人身形不再那么孤單。

      9.雨子的死

      你還記得雨子嗎?他趕在

      五十歲生目前死了。他曾是

      我發(fā)小,我們同桌讀村小

      偷生產(chǎn)隊的西瓜、豌豆、青麥

      紅薯。后來我讀師范,教書

      舉家遷來了北京生活,他一直

      留在村子里,娶老婆,生娃兒

      家屋換了樓房。我每次回村里

      他都登門看望,說一家人過得不錯

      我從心里為他高興。他是個

      知足漢子。你知道,所謂“不錯”

      無非是家庭和睦,生計不愁

      娃兒還算省心。無非是醒來看到

      日出,入夜有月亮和星星照耀

      但一場大病就擊垮了他。肺癌晚期

      ——這無異于判了他死刑,

      他用一年時間,花光了大半生積蓄

      最后選擇半瓶百草枯交待了自己

      他的尸體停在木板床上,臉沖墻

      沒有掙扎的痛苦,仿佛睡著的樣子

      ……少年時我們也曾這樣躺在雪地上

      想象過自己最后的時刻,我們發(fā)誓

      死后一定在墳上堆滿白凈的積雪

      而今積雪早已成傳說,他先我而去——

      不是死于衰老,而是死于對疾病的沮喪

      和因病致貧的巨大恐懼。我理解

      他心中的孤獨,已從羔羊長成

      一只斑斕的猛虎,在初春的冷風(fēng)中

      撕扯著窗簾和照在墻上的月影

      對于死者,所有安慰都已失去意義

      但我仍深躹一躬。祈愿他一路走好

      在生死相隔的另一邊,不再忍受煎熬。

      10.赤腳醫(yī)生萬蒼

      我在一篇小說里寫過他

      一樁醫(yī)療事故斷了他的營生

      并最終把他送入了墳?zāi)?/p>

      而小說并非生活的重復(fù)

      真實的他,一直活在我們村子

      穿過大街小巷,身形愈加單薄

      人過中年,他不再想成家

      而皈依了天主。每到周末

      他就穿戴齊整,去鎮(zhèn)子上祈禱

      懺悔,又像與自己的靈魂約會

      有幾次我碰到他,喊他“叔”

      他微笑著答應(yīng),反復(fù)勸我皈依

      我們的談話從沒提及被他誤診的孩子

      (如今他也該在天堂,享受著新老

      信徒的祝福吧。)我們說到村里的生者

      陽光照亮了他的臉,像身體在發(fā)光

      他也說到人生的善惡和因果報應(yīng)

      這古老日子的訓(xùn)誡,怎樣改變了

      一鄉(xiāng)村醫(yī)生的信仰?我認真地聽著

      一邊點頭,祝愿他得享福報

      我們的交談止于突然的沉默

      陽光柔和下來。他去鎮(zhèn)上

      的教堂做禮拜,我則去看父母

      從塵埃里飲一汪愛的清泉。

      11.女人們

      女人們,在周莊,你要學(xué)會隱忍

      繁重的勞作,無盡的白晝與黑夜

      生老病死,家長里短,雞毛蒜皮

      陽光照它想照的地方,忽略它嫌棄的人

      漫長的秋日里,飄零的落葉

      也帶著暗淡的光,如同春天的刺玫瑰

      可能壓垮樹枝,也給女人們

      帶來愛或傷害。男人去了天南地北

      打拼和掙命,女人守空房

      一邊悉心照料孩娃兒和父母

      我走過時,偶爾聽到圍墻內(nèi)窸窣的腳步

      仿佛看到她們在被日子磨損和消耗。

      12.族弟

      他和我,同一個曾祖父

      那時候他還年少,十三歲年齡

      就輟學(xué)去外地打工

      校長委派我去家里做工作

      我堂叔癆病纏身,沒好臉色給我

      我進門時候,他站在院子里

      我離開時候。他站在院子里

      不發(fā)一言。二十五年過去了

      他還站在那里嗎?——哦,不是

      他隨村里人去了廣東務(wù)工

      半年后慘死于一場飛來的車禍

      公安把電話打回來,我堂叔求我父親

      一同去那兒了結(jié)后事。我父親說:

      “我們?nèi)サ侥莾汉螅粠Щ亓?/p>

      一盒子的骨灰和小小骨頭,其他

      什么遺物都沒有?!蔽姨檬?/p>

      用賠償?shù)牧f元人民幣,為大兒子

      娶了媳婦,為小兒子蓋起了

      村子里最漂亮、最扎心的一棟房子

      族弟的生命在十三歲的節(jié)點戛然而止

      ——他是村里客死異鄉(xiāng)的孩子之一

      我寫到這里,才記起他的乳名“款子”。

      13.麥溜子

      從周莊的夏夜里最早醒來

      的鳥兒是茶雞,它叫聲婉轉(zhuǎn)

      接著是布谷,這些年,“布谷”

      還時常聽到,“割麥垛垛”

      已是稀見。我父親從鳥叫聲里醒來

      蘸著月光,在石頭上磨鐮。

      他要天亮前去田里,割下當年第一鐮麥子

      我跟從著他,撲下身子

      把身前的麥子攬入懷,鐮刃貼地

      用力割下來。仆倒的麥子

      驚動了麥壟上熟睡的麥溜子

      它們順著麥壟亡命向前,奮力沖向天空

      也把我的目光帶向樹梢和星際。

      這不會鳴叫的鳥兒,這只看到影子的鳥兒

      這麥地的孩子

      我們從不曾傷害過它

      如今卻再也見不到。它們?nèi)チ四睦铮?/p>

      我手持鐮刀站在麥田里

      滿眼金黃,內(nèi)心空空。

      14.柴

      柴帶來斧頭,而不是相反

      斧頭帶來高樹,野灌木

      帶來田地的光,村子和人形

      揮動的手臂帶來汗水,上升的火苗

      從我的眼里取出一爐灰燼

      中年以后,我回來村子里

      推開家門,看到碼放整齊的柴

      不再為冬天擔心。我爬上去

      看見田野,在古老的月光下

      閃爍著銀子的光芒,低頭看見

      一張被火照亮的,溝壑縱橫的臉

      從她灰色頭發(fā)的蒼穹下

      我還能走去哪兒?一只鳥兒

      飛過我頭頂,落上另一個柴垛

      和落日一起,成為暮色的一部分

      我蹲下身子,那么笨拙地

      揮舞著斧頭——我總是劈空

      在紛飛的木屑里

      把自己舞成了一把斧子

      而隱忍的樹木,更接近棟梁和琴聲

      它遠離火爐,在春天之前,

      有被反復(fù)篡改的命。

      15.豐鎮(zhèn)

      我們從村里出發(fā),去到豐鎮(zhèn)

      再從那兒乘車去縣城,去更遠地方

      幾十年如此,步行,騎車,坐拖拉機

      現(xiàn)在乘城鄉(xiāng)中巴或者自駕

      遠方似乎不再是遠方。

      讀初中時我去豐鎮(zhèn)唯一的中學(xué)

      步行十里路,穿過連片的玉米和高粱地

      我父親把自家園子里的蔬菜

      用架子車拉到鎮(zhèn)上叫賣,換來些零花錢

      回村路上放開喉嚨吼幾嗓子豫劇

      驚飛了啄食高粱的雀鳥

      這時候,他不再想家里家外的煩心事

      這條路他走了一輩子,流下過汗水,淚水

      也蕩起過他的笑聲

      他不認為這和我現(xiàn)在寫詩扯上關(guān)系

      六歲時我沿這條路摸黑偷跑去豐鎮(zhèn)看電影

      他提著馬燈找見我,狠狠踢我屁股

      七歲時我第一次看槍斃犯人也在豐鎮(zhèn)

      挨槍子的兩個知青來自鄭州,一個十八歲

      另一個年十九,說是群毆打死了

      另一個武漢知青

      宣判時兩人五花大綁跪在卡車后廂

      一直在哭。槍響后一頭栽倒地上

      我經(jīng)過那兒,每次都隱約聽見當年的槍聲。

      16.批斗會

      我父親從地里回來一身粉塵

      滿頭苦霜,鞋子上沾著濕漉漉的泥漿

      不用說這是露水的功勞

      他是生產(chǎn)隊的壯勞力還是管制分子

      1949年他六歲,欺詐鄉(xiāng)鄰的

      不是他不是他老爹

      但隊上照樣派他最重的農(nóng)活兒

      干完活兒還要接受全村貧下中農(nóng)批斗

      每到這時候,鄉(xiāng)鄰們唾沫橫飛

      我父親一臉懵懂低頭彎腰不吐一字

      我從未聽見他半句埋怨

      難道恐懼已奪去他記憶?

      教他以沉默保護自己。只有一次

      我夜晚拉肚子疼醒,忽然聽見

      他臉向著墻壁一邊說話一邊抽泣

      六十歲后他變得慈眉善目

      矢口否認發(fā)生過這事兒

      “一定是你弄錯了盡胡扯八道!”

      他老臉通紅像一被抓了現(xiàn)行的孩子。

      17.異端分子

      一大早,在眾目睽睽之下

      種馬被牽著繞另一匹母馬轉(zhuǎn)圈兒

      主人轉(zhuǎn)去它身下

      抓住那個來回搖擺的家伙兒

      反復(fù)撫弄

      然后頓喝一聲

      種馬敏捷地躍上了母馬屁股

      皮毛顫抖幾下

      在人們的喝彩聲中

      滑落下來

      主人拍拍種馬的腦袋

      遞到它嘴邊一把生鮮的青草

      獎勵了它

      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一匹剛牽來的母馬

      他仿佛沒有看到

      種馬眼睛里閃亮的淚光

      過了一會兒

      新來的母馬被牽過來

      種馬的主人

      用差不多的時間重干了一遍剛才的活兒

      吃過午飯后

      他干第三次的時候

      那匹種馬

      仍然在我們的喝彩聲中

      高高躍起

      落下來時

      卻突然前蹄一閃

      結(jié)結(jié)實實地

      砸向了主人光禿的腦門兒

      種馬的主人眨眼間

      倒在了一片血光中

      傍晚的時候

      父親帶我又去到那兒

      但已找不見那匹棗紅色的種馬

      只有一個被割下示眾的

      棗紅色的馬頭

      從柳樹枝頭掛下來

      蒼蠅和蚊子圍著嗡嗡地唱歌

      18.黃大娘

      我們在河埠嬉鬧

      撿石頭打水漂,看誰打得更遠更多

      黃大娘忽然從胡同里沖出來

      眨眼就沖到了河半腰

      她撩起胸前的衣襟捂著臉

      咿咿呀呀地哭

      露出了里邊一對兒耷拉的乳房

      我們一起笑起來

      她一直咿咿呀呀地哭

      根本沒覺察我們在看她的稀罕

      她哭訴被兒媳婦欺負兒子也不孝順

      “沒活頭兒了我……”

      她一邊哭

      一邊用兩只小腳蹬踏身前的土坷垃

      身子越來越接近河面

      他坐在我們旁邊低頭扒拉碗里的面條

      把瓷碗舔干凈了

      拍屁股,轉(zhuǎn)身,慢吞吞走回了家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黃大娘終于跳進了河里

      河水把她的藍布衫子荷葉一樣浮起來

      她愣在水里不再哭

      并在我們的尖叫聲里

      爬了上岸,咬著牙罵:“狗日的老地主

      眼睜睜看我跳河,不得好死……”

      ……他67歲死于肺癌

      黃大娘活到90歲無疾而終

      一座新墳遙望著舊墳

      風(fēng)吹墳草沙沙響,仿佛她還在詛咒

      19.割豬草的黃昏

      我讀小學(xué)時候,放學(xué)后還要去田地里

      割一捆豬草回家。窮人家的孩子

      這再平常不過。我還知道最好的草

      生長在田地深處,生長在水邊

      水里的天空仿佛靜止了,蛙鳴聲起伏

      鄰村女孩子過來,把藕白的小腿伸到水里

      少女的歡喜寫在臉上,我潑水花兒撩她

      水里有蘆葦,魚苗兒,野葫蘆

      蜻蜓和蝴蝶停在葦葉上,輕輕扇動翅膀

      水邊開著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花兒

      每一朵花兒都仿佛女孩子的臉龐,重現(xiàn)在

      我夢中。割足了豬草,天也擦黑了

      沉重草捆在原野上移動,星星閃爍在頭頂

      離村子越來越近了

      我看見一條條炊煙從房頂升起來

      女人們喚歸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能分辨出不同聲音是誰的母親在呼喚

      而并不加快腳步——我樂于

      聽到黑暗里更多的蟲鳴

      直到暮色淹沒了原野上所有的人形

      一個孤獨的孩子

      更愿意把自己安置在星空下

      并在最后一顆星星消失后,睜開被露水打濕的眼睛

      ……這是我喜歡在田野上游蕩的秘密

      在長大之前,我在那兒找到了安放自己的位置

      20.在墓地

      年初一,在墓地里

      兩個穿深色衣服的人,躬身長跪

      把香燭和紙錢舉起

      這時原野潦草,天空低于泥土

      更遠的村莊里

      有零星的爆竹聲炸響,雨夾著雪

      撲打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一直不說話,明滅的火焰

      照亮了兩張木刻的臉

      仿佛地下的祖先,在把其中一個人

      慢慢植入另一個身體

      這簡單的祭祀

      讓父與子瞬間合而為一

      ……當他們踏著泥濘離開,必將撞上

      更多的父子,如影

      隨形。從村莊走出,或從墓地歸來

      21.在夢中

      我忘了村前小河的源頭。每一天

      我沿它去村小學(xué),抬頭看見日升日落

      又趟水過河,去菜園里拔草摘菜

      河水流到我家門前,展寬,變身一野湖

      湖心小島上蘆葦隨風(fēng)起伏

      我們鳧水過去驚飛了葦叢里生蛋的野鴨

      入夏河水暴漲,踩著獨木橋過河

      如刀尖上跳舞,我同桌小環(huán),

      滑落激流后再沒回來

      鄰居二奶奶,兒子死于投水自盡

      那些年,每個夏天都有人命被流水帶走

      晚飯后我坐水邊聽蛙鳴噪嚷

      總害怕他們突然跳出來,生生把我拽入水中

      死亡張著咬人的嘴巴,離我咫尺

      我去外婆家時,外公每次都叮囑“好好走路,

      尤其不許玩水”。我頻頻點頭,

      他仍不放心,仿佛所有流水都有老虎的習(xí)性

      而今的村子里人形寥落,河水不見影子

      但在夢中,小河也是激流,靜水流深

      對岸菜園里,留下我少年身影

      也留下了大伯母吊在老桑樹上晃來晃去的尸體

      ——我沒見過她,她卻在我父親

      反復(fù)的描述里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彎曲的桑枝,

      因為她身體的重量,彎成了繩子……”

      我恍惚看見她慘白的臉,從她身上看見

      更多隨河水遠去的村人。在夢中我無力躲開

      而且從不同角度,我還看見他們

      一臉的茫然和不甘心。他們向我招手

      我再看過去時,忽然又化身一只只鳥兒飛遠。

      22.一抹陽光

      一抹陽光照在田地里

      與照在周莊是不一樣的

      一抹陽光照著周莊屋頂

      與照上我家老屋頂是不一樣的

      一抹陽光照見別人母親

      與照見我母親是不一樣的

      陽光哦,多么美

      我的母親,多么美

      仿佛她不是我母親

      仿佛她是所有母親

      23.梁老師說

      嗯,你說的不錯,第一次

      我去你們村教書還不滿十五歲

      和講臺下那些孩子差不多

      幾個調(diào)皮鬼欺生,家里偷來鎖子

      夜里從外邊把我門給鎖了

      后來學(xué)校放學(xué)后,我就去你家

      幫你爺爺種菜吃飯干活,住下來不走

      三年饑荒時候,你們村遭罪最多

      一千余口人,吃光存糧

      牲畜,草籽,啃光了所有能下咽的樹皮

      饑荒過后,死了一多半兒

      我從老家回來時,從橋頭到小學(xué)兩百米路

      把三具尸體掀入了壕溝

      活著的人早已沒了掩埋死者的力氣

      整個春天村子籠罩在死亡的夢魘里

      ……不堪回首哦。作為周莊唯一寫書的人

      你有義務(wù)記下他們鮮活的名字

      你家兩輩人是我學(xué)生,周莊很多人是我學(xué)生

      活下來的大多在屋檐下過完一生

      最后像我一樣把個人的見證帶入了泥土深處

      而你要好好活著,你要有勇氣寫下真相。

      24.喜子說

      以輩分論,我該叫你“叔”

      活著的時候卻從未開口,我長你

      近二十歲,你理解那份尷尬吧。

      是的,我小時候就死了娘

      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都是鄉(xiāng)里人

      過日子不易,還拖著我和姐姐兩個油瓶

      除了傻瓜,哪個女人愿意跟他?

      你說的不錯,是我逼死了他

      我逼他離開家屋,住去了生產(chǎn)隊的老煙炕

      逼他出去廣東乞討,遞給他百草枯

      逼他去死,并眼見著他仰脖子咕咚喝下去

      我有罪?村里人怎么樣我管不了

      你來想一想吧,一個活過七十歲的病秧子

      還有比死更安生的事兒嗎?

      況且我還披麻戴孝,把他埋去了祖墳里

      在這個世界上,你說誰是無罪的?

      你敢說自己就那么干凈嗎?且,鬼也不信

      就說我那個女婿吧,我把唯一的閨女嫁了他

      伺候他過日子,給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他不該好好待她嗎?跟他娘拌兩句嘴,

      他竟然老拳相加!真反了他,必須把我閨女接回來

      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有什么意思?

      不錯,他是求了我大半年,我不答應(yīng)他

      他急眼了,揣著殺豬刀摸到我家

      捅了我閨女,兒子,我兒子的閨女、兒子

      捅了我之后,摸出懷揣的百草枯,仰脖喝了個底朝天

      他們都是無辜的?算你說的對吧

      誰讓他們托生成是我的孩子?這都是命,命該如此

      如今我埋在田野上的一座孤墳里

      墳上一樣長滿了荒草。我再喊你一聲“叔”

      你一定也認不出我了。這挺好,就讓我們彼此相忘吧。

      25.四伯說

      說我算計實在是冤枉

      再說人算不如天算,到底百密一疏

      同一個祖墳,那風(fēng)水憑啥旺你家一支?

      你家一支人丁興旺,還都考大學(xué)進了城去

      憑啥留下我們在壟溝里守窮

      你說這天理在哪?所以你三爺死后

      我做主在祖墳邊上另開了穴

      好幾年不轉(zhuǎn)運,你四娘死后我把她又埋回了祖墳

      埋我兒子時還強占了你大*和你二大的位置

      我就是不信邪,咽不下這口氣

      夜里睡不著我走到院子里,抬頭看星星

      想一想它們也這樣看了我一輩子

      從孩娃看到剩這把老骨頭

      忽然就覺人活這一輩子真沒啥尿意思

      你心里一定特瞧不上我吧,罵我老不死?

      但我還是死了。你們這些子侄

      散居天南地北,沒一個回村里送我一程

      最寒心我那唯一的孫子

      娶了城里媳婦口口聲聲做一輩子啥“丁克”

      奶奶的肉割給他吃都不知香

      還跟我犟,我抽了他嘴巴

      小夫妻倆扭頭滾蛋了。我回屋上床后再沒爬起來。

      ★豫東地區(qū)農(nóng)村對父親的稱呼。

      26.木匠與斧頭

      這把舊斧頭,他使用它

      許多年,斫木,劈柴,

      砍樹,他已記不清經(jīng)驗過

      多少棵樹,他盯著它

      反復(fù)盤算著下口的地方

      做家具,梁檁,棺木

      或別的什么,還要看大小

      和材質(zhì),如果有需要

      他還可用下腳料

      造出一輛漂亮馬車來

      乘上它,上天堂,下地獄

      ——這沒什么不可能的

      他還試著用它砍肉,劈骨頭

      比屠刀還所向披靡,真是

      一個好家伙,越用越薄的斧刃

      在石頭上磨著冷凜的光

      揮出去,發(fā)出歡暢的呻吟

      你得說,他愛這東西

      如同愛他的妻子和兒子

      入臘月,他務(wù)工回到村里

      發(fā)現(xiàn)妻子竟和堂兄

      廝混在了一起。呸,這畜生。

      他咬緊了牙,握那斧柄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他就敲開了

      堂兄家大門。掏出藏在棉衣內(nèi)

      的斧子,猝然揮過去。斧刃的光

      瞬間把兩人淹沒?!皠游业?/p>

      女人,操你娘的……”他把斧刃

      在棉衣上抹了抹,大步向豐鎮(zhèn)走去。

      27.老夫妻

      我注意他們很久了

      他們終于

      挖好了墓坑

      拿出準備好的藥瓶子

      仰脖兒喝了下去

      為了找尋這塊美穴地

      他們沒少花功夫

      現(xiàn)在他們并排躺在墓坑里

      在雨水沖淤泥土埋葬他們之前

      他們還有足夠的時間

      想象這塊美穴地

      即將帶給兒孫的綿綿不盡的幸福

      他們有從容的神情

      也有視死如歸的好心情

      在雨水沖淤泥土埋葬他們之前

      在春天

      他們還能再看一眼

      落在臉上的花瓣

      和黏在花瓣上的塵世之光

      多好哦,他們像活著時一樣把手拉緊了

      28.蟲子

      蟲子不需要窗子

      春天來了,它用身體

      撞開泥土的門

      春風(fēng)有良知,空氣里

      飄彌著花粉的氣息,蟲子

      搶占了一顆麥子的峰頂

      再向上,是浩大陽光

      和我父親的黑臉孔

      小小的麥子,在他們之間

      造下了多深的仇,玉米

      和大豆,讓他們一生

      互為天敵,我父親走過

      田地死一般寂靜,春風(fēng)中

      鴉雀無聲,蟲子消失了

      身形。嗆人的農(nóng)藥氣息

      我父親的粗重喘息,像死亡的

      行刑隊,放大春天的恐怖

      一只爬過田埂的蟲子

      懷抱經(jīng)書,和脫韁的殘軀

      最后看了我父親一眼

      29.熬

      關(guān)于他怎樣當上村長的,他向我

      吐了一個字:熬。從高中畢業(yè)

      回到村子里當會計,他先后熬走了

      三個村支書,四任村長

      終于熬出了頭,他一直當下來

      安穩(wěn)如泰山頂上一青松

      他生來一副白凈面皮,細瞇小眼兒

      從不高聲說話,發(fā)聲前就滿臉綻放了笑容

      這樣的人做村長,大伙兒才放心

      把務(wù)工掙來的錢匯給他存著,大伙兒才放心

      愣頭青強子說:“你們看錯了,不是

      這樣子的,他不是你們一起念書的樣子——

      一只偽裝的老虎,早晚禍害你們……”

      他好像壓根沒聽到這事,繼續(xù)

      為村子操心,去每一個家庭噓寒問暖

      他真是呱呱叫的村長

      如果不是父親哭喪著臉告我說:“我存在

      鵬子那兒的錢,看來真要不回了,

      說好和銀行一樣利息,誰想他拿去放高利貸呢.

      拿錢的幾個人全跑路了,報案

      幾個月過去,愣是沒有找到一個人影子。

      大伙兒相約去討要,年三十還纏在家他不走,

      那可是老少爺兒們拿命掙來的

      幾百萬血汗錢呵,愣這樣說沒就沒了……”

      我問父親為什么不集體去法院告他?“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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